八月十四。
有风塘。
“叔叔就在里面等你,”息辕笑笑,“不过你怕是得自己找他了。”
姬野茫然不明他笑里的意思,这是他第一次接到来有风塘息衍住处的命令,虽然名义上他是息衍的亲兵,可是只在校场见过将军寥寥的几次。他转过了一重隐藏在竹子里的月门,面前陡然开阔起来。院落里重重的古桐老树到这里一棵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红紫色平铺开去的花海,中午的阳光洒落在每一片花瓣上,把花瓣都照得透明起来,花色明媚得迷人眼目。 姬野做梦也想不到,在南淮城里寸土寸金的地方居然会有如此大的花园,这样大的一片土地在闹市中少说也值十万的金铢了,偏偏又隐藏在有风塘小小的门庭后,谁也看不出来。
他看着诺大的花圃,里面没有半个人影。
“将军!”他对着茫茫的一片紫花大喊。
“呵呵,”花丛中的声音透着笑意,“你终于找到来这里的路了。”
高到腰间的花丛中忽然立起了一个人,他一身黑色的长衣,把袍角掖起在腰间,衣上纷纷的都是淡紫和轻红的花瓣,一头散发以布条粗疏地勒在脑后。息衍细心地拨开了花走出花圃,姬野看见他脚下穿着一双露趾的麻鞋,满是泥水。
“将军你……”姬野对着这个样子的息衍还不适应。
“我在种花。你头一次来这里,我带你周围转转吧,”息衍比了个手势,“我最得意的东西就是这些花,你是我的亲兵,不可不知道。”
“将军得意的不是战功么?”
“战功又不能拿来吃拿来喝,哪里有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好?”
息衍指着紫色的花丛,“这一片是紫琳秋,秋天才开的花里它是最容易活也开得最烈的,看着这些花瓣那么纤薄的样子,真难相信这是晋北山野里面随处可见的野花。”
“嗯……紫琳秋。”
“很香的,”息衍摘了一朵递给他,“不过它的香味散发不远,只有凑得很近你才能察觉。晋北养花的人说,蔷薇是名士之香,其香锐烈,远播千里,而紫琳秋是国士之香,不欲人知,自有风骨。说得有几分道理,不像我们下唐养花的商户,说夜来香才是国士之香,纵然开在深夜,也自有人闻香而来。”
“那夜来香是什么香?”姬野问。
“当然是暗娼之香,”息衍笑,“纵然开在深夜,也自有人闻香而来,说起来就入不得正品。”
姬野小心地把那瓣花凑在鼻尖,真的是一种凑得极近才能闻见的淡香,幽幽地萦绕在鼻端久不散去,就像那四瓣蝶翼般的淡紫色花瓣。
“而那一片就是十里霜红,”息衍又指着远处的红色花圃,“我们下唐闻名的秋玫瑰,天下只开在南淮城的花还真的只有这一种。再过一个半月下了霜,霜结在花瓣上红白两色,仿佛冰上燃火,才是少有的胜景……”
日影已经行过了天心,姬野跟着将军背后听他唠叨这些种花的东西,心里越来越没底。他最近和羽然、吕归尘两个在南淮城里面横行无忌的,俨然比东宫的太岁还要太岁,他忽然被召到这里,本是担心将军要就此发难,却没有想到他是跟自己谈花。他口袋里还有从军营带的半个炊饼,于是拿出来边吃边听。
可直到他吃完了大饼,将军的谈兴似乎还没有收住。他的烟杆凌空遥指,“紫琳秋其实还是怕寒,所以若想种此一种花,最重要的就是要生火取暖。这么大的花圃,每十五步一个火炉,夜里烧着,北墙要高,挡住寒风,紫琳秋是可以一直开到初冬的……”
“姬野,你可是要睡着了么?”息衍忽地回头。
“将军我……”姬野赶快把嘴里嚼的炊饼咽了下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么?”
“不知道。”
“因为你在东宫的服役满期了,从下个月开始,你就要调到有风塘来,所以我预先告诉你我这个宅子里面有什么要注意的,免得你沾染了东宫的习气,把我这里的鲜花采的采卖的卖,等我出去一趟回来,你把我家都给清空了。”
“真的!?”姬野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在东宫呆一辈子了。
“武殿青缨卫本就是我的亲兵,没有人跟你说么?”
“嗯!”姬野使劲点头,“那么武殿青缨卫该做什么?”
息衍仰头看天,摸着下巴沉思了许久,忽然扭头看着姬野,“你可会烧菜做饭么?”
姬野只能沉默地瞪着他。
“那你也该不会莳花种草才对。”
姬野摇头。
“其实我一直也在想,你又不会烧菜做饭,又不会莳花种草,你在我这里到底做什么呢?”息衍笑,“倒是个挠头的事情。”
“可是……可是我会上阵打仗。”
息衍摇头,“这些年下唐哪有什么仗可打?等到你这个天赋有用武之地,还要些日子。我让息辕把他三年来读的兵书先打一捆,让你带上。你从下个月起可以在家读书,一月回来考试一次,兵书没有读通就不准上阵。”
“一捆?!”姬野的脸色很难看。
“看完了一捆,再换一捆。”息衍笑,“这样好歹你不会勾搭蛮族世子,在城里做出些为了唱歌的女角和东宫游击将军开战,乃至扯塌人家棚子的大事来。去吧。”
姬野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叔叔。”息辕随后进来。
“这么早就晚饭了么?”息衍看着西斜的太阳。
“不是……”息辕的神色有一丝紧张,“有客人。”
“有客?谁会知道我回来了?”息衍微微地皱眉。
他忽然煞住了,高瘦的老人没有等待通报,缓缓地踏进了后院的花圃,不动声色地站在门边。
“你下去吧,”息衍对着侄儿摆了摆手,而后转向老人,“翼先生为什么会急着来这里?”
“为了那柄剑。”
“我刚刚安插了更多的人手,目前还没有更加详实的消息。”
“不必了,我有!”翼天瞻走到桌边。他的指间捏着一只信封,递给了息衍。息衍隔着信封摸了摸,摸不到什么,却听见那个东西摩擦着纸面的“嚓嚓”的微声。他心里完全明白了,不再说什么,只是望着远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翼天瞻瞥了他一眼,“你早就知道她的存在,是不是?”
“她死了么?”息衍低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