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更怒。
一个老臣出列,叹了口气:“陛下请息怒克己,诸位大臣的话未必好听,然而确实道出如今的局面。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过以皇室的名誉换取一点尊重。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坐等勤王而已。”
皇帝沉默了片刻,软软地瘫在皇座上:“真的还有下一次勤王么……”
脚步声惶急,一名内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了进来:“嬴……嬴无翳……向着这边来了,挡不住!挡不住!”
皇帝惊得离座,几乎是想也不想就要往殿后撤走,而群臣也是一阵惊恐,像是待宰的猪羊被困在一处撞来撞去。然而已经晚了,就在内监之后,一个更加沉重的脚步声紧追而来。有人猛地掀开了东偏殿门口的帘子,日光大片地透了进来,一个魁梧的披甲身影大步进殿,站定在门边,隔着很远冷冷地看着皇帝。
他的双眼是深褐色的,很亮,像是燃烧着的炭。
“离……离公殿下驾临……”胆子最大的臣子声音颤抖着。
“这一套都收起来吧,也不用在这个地方商量如何应对我。这里的早朝我早就知道,诸位所谈的事情我却没有兴趣。我只是来告诉诸位,我今日离开天启,连同我赤旅雷骑全部军马。”天启守护使、离国公嬴无翳的声音冰冷,“我还想告诉诸位的一件事是,我对这个破城,没什么兴趣。我要这座城,不过是我要天下的开始!”
“而没有这座城,我一样能得这片天下。所以,扔掉了也就扔掉了。”嬴无翳转身出门。
剩下一殿目瞪口呆的人,良久,皇帝身子一软,瘫坐下去。
嬴无翳离开天启,就像他到来的时候一样突然。
他对皇帝公然不敬,宣称自己将夺得天下之后,离开了太清宫。宫门外有一匹炭火红的骏马在等待着他,马后是五万名精锐的离国战士。这支令帝都大臣们惊恐不安的虎狼之军在一日之间撤离了天启城。很久之后人们才敢走进离军曾经驻扎的营地,面对空无一人的营地,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表面上看起来,嬴无翳只是和他最亲信的智将谢玄在太清阁上聊了聊天,这对君臣觉得帝都对他们而言已经不再有趣,故国又动荡不安,所以他们想到了要回家。
所以后世的历史学家中,也有人因此讥笑嬴无翳仅仅是个肌肉发达的武夫,丝毫不理解帝都在战略上的重要地位,他想要得到帝都,好比一个雄霸的男人要得到一个女人,得到了,就失去了意义,他便又掉头离去。他过于牵挂他的离国,而这种对故乡的依赖说明他根本不是一个雄韬武略的领袖,不懂得割舍,也不会判断时局。他本可继续盘踞帝都控制着皇帝,而以天启城作为新的根据地去挞伐天下。而这种观点也被其他的一些历史学家嘲笑,他们说嬴无翳和谢玄这对君臣根本就是无国无父无家的人,嬴无翳可以杀死自己的亲兄弟,而谢玄根本不是离国人,如果说这两个人思乡情切,就像说野马会抱窝一样——众所周知,野马是一种生来就驰行在浩瀚原野上的动物,它们踏上了征途,就再不回头。
不过真实的情况旁人永远无从得知,对于这对历史上以古怪著称的君臣来说,他们想到要回国,只是因为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征战了。帝都令他们的战马不能奔驰而长出了太多的肥膘,他们的武器因为不常使用而总需要磨砺和擦油来保养,而这些人明白自己在慢慢地老去,他们停下征战一天,就少一分机会去征服别人的国土,他们不愿意等待机会。
所以他们重新披甲上马,离开了万城之城的天启。
带着这个震惊的消息,信鸽在短短三日之后飞到了楚卫国公爵的宫殿——梓宫上空。可它所带的桦皮纸卷没有首先送到楚卫公爵的手中,而是送给了已经等待它很久的人。
夜幕即将降临,青衣的参谋疾步而来,把帝都来的消息递上。等待它的人在灯下缓缓打开了纸卷。他连续读了三遍,确认了这个事实。
“嬴无翳已经离开了帝都,正向南方进军,应该已经到达了殇阳关。帝都那些人在离国的离间产生了效果,嬴无翳的动静被他们算准了,要算准嬴无翳这位霸主的心,帝都那些野心勃勃的家伙里也真有天才啊。”白衣的将军在灯下赞叹了一声,面无表情。
“征伐么?将军!”参谋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
“当然,即便我们这么做称了帝都那些野心分子的意,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解决嬴无翳那头雄狮。只要他活下去,帝朝七百年历史,就将在此终结了。”
“我去传令大军,立刻准备出发,辎重已经就绪!”
“不,”白衣的将军站了起来,“我亲自去传令!”
时间是胤成帝三年七月,嬴无翳离开帝都之后,领三万五千步骑,经过锁河山下向东南方快速推进,意图打通王域和离国之间的通道。王域和离国并不接壤,嬴无翳的行军图上,必须经过楚卫国的领地踏上离国的险要之地沧澜道,才算是找到了回家的路。而楚卫国,是天下共知的皇室忠臣,在嬴无翳起兵之前,楚卫国的三万大军已经等待在建水的兵船里超过了一个月。这是水流最好的季节,建水可以轻易地把这支装备精良的雄兵运往帝都的门户——
“东陆第二雄关”殇阳关下。
计划早已被再三确认,依旧在试图拯救白氏皇族的诸侯们要在这里拖住离国大军的步伐,让离国大军永久地留在这里,无论是尸体,还是灵魂。
是年,燮羽烈王十七岁。
三
南淮郊外,夜空下山形有如蛇行。
星空晴朗,照着山谷间一片平坦的空地。如果从周围的山峰上看下去,这片谷地如同一口深锅。
小小的影子在月光下努力地搬动着石头,他搬的是一块巨大的火红色石头,搬几步便要停下来喘息一下。谷地的中央散布着各种各样的石头,石头压在银粉画成的巨大图案上,只有半空中的人才能把那个巨大的图形看完整。
白衣高瘦的老人站在远处,一声不吭地看着那个小个子忙碌。
小个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既然赖着不肯走,难道不知道帮帮手?旁观一个小个子的朋友气喘吁吁地搬石头,这是一个高贵的羽人应该做的事么?”
“你并没有要求我帮你。”老人说,“我本以为一个河络把独立完成他的作品看作一种至高的荣誉。”
“我是一个来到人类中间、被利益熏黑了心、已经背弃真神道路的河络。”小个子说,“所以,我要人帮忙!”
“好吧。”老人耸了耸肩。
于是两个人一起奋力搬动一块又一块的石头,河络不时地高声发令,老人按照他的指点,把一块又一块石头挪动到银线相交的某个位置上。
“喂,大鸟!那块青色的石头偏离中心了,我说了你要精确地移动它们!”河络再一次大声地发号施令。
“说过了不要叫我大鸟!”
“好吧,伟大的天武者古莫·斯达克殿下,请把那块青色的石头向着密罗的方向移动七尺!”河络大声说。
翼天瞻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继续受这个小个子的差遣。
这个庞大的阵术耗费了他们很长的时间,最后坐在一起休息的时候,翼天瞻也微微有些喘息。他是个武士,在羽人中是少有的强有力的人,不过他一生中似乎没有想到过高贵如他也要做这种搬石头的苦工,而且被这个河络指摘嘲笑他的笨拙。
“我在想为什么一个河络的阵术需要用那么多大石头,我一直以为你们的东西都应该小而精致。”翼天瞻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微汗。
“那么闭嘴,你觉得一个身材只有四尺的河络做这件事容易么?除非迫不得已,我们也不会用这样的阵术,”河络叹了一口气,靠在翼天瞻背后休息,“我没有辉烨之穴的圣日天火,只能使用石中火的力量。但是这不是完整的星焚术,也许会留下一点瑕疵。”
翼天瞻的脸色微微地变了,转身过去扯住河络的衣领:“你最好不要开什么玩笑,我找你来修这件圣物,是因为这件圣物绝对不能有任何损伤!我需要看见完整的麻木尔杜斯戈里亚!”
河络掰开了他的手,没好气地整了整衣领:“好了好了,不要吓唬你的小个子朋友,能够再度斩断麻木尔杜斯戈里亚的武器,也许还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呢……除非又遇上了西切尔根杜拉贡。”
翼天瞻沉默了一会儿:“我给你看断枪的时候,你就知道西切尔根杜拉贡已经被唤醒了吧?”
“废话。我还没有想到世上有第二柄武器可以斩断猛虎之牙。不过你不说,我还是不好直接问你。”河络盯着翼天瞻的眼睛,他看似有些滑稽的眼睛此刻凝重如山,“那么我现在问你,确实是有人唤醒了噬魂龙之剑,是么?”
翼天瞻点头:“是。”
“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