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辕神色惨淡,悄悄指了指那辆被姬野斩裂的鸿胪寺马车。
息衍扭头过去,脸上的笑容忽地像是被冰冻住了,慢慢地,笑容中添了一丝苦意。那辆暴露在月光中的马车上,正是鸿胪寺卿段琛岳赤裸着身子瑟瑟发抖,身边坐着一名细腰粉腿的赤裸女人,正是南淮城青楼中有名的艳姬素小秋。
“段大人好……”息衍抱袖长拜。
“息将军……”鸿胪寺卿还在哆嗦。
“自从他成了我的学生,我的麻烦是一天比一天大了。”息衍回头狠狠地瞪了姬野一眼。
六
下午时分,有风塘,百里景洪赐予息衍的宅邸中。
息衍临桌书写。姬野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立在阶下,息衍也不看他,手中笔一刻不停。
只有走笔如飞的沙沙声。姬野忍了一会儿,忍不住,悄悄地掉头要跑,身后却传来了息衍的声音:“整日和吕归尘出去喝酒放赖,没一点耐性!”
姬野只能站住,低着头一声不吭。
息衍从卷宗中取出一叠文书掼在桌上:“除了昨夜的麻烦,这里有上个月东城的城门守的文书,有人在酒肆中酒后聚斗,一方两男一女,一方是十六个豪门子弟,人多的一方伤了八个,人少的一方不但毫发无损,而且在逃跑的时候还打翻了一名巡街校尉。一个是下唐军官,一个是蛮族世子,都是英雄年少啊!”
姬野心里一凉,明白自己和吕归尘的所作所为,大概没有一件可以逃离老师的眼目。
“好一位英雄!好大的胆量!”息衍敲着桌案,看不出喜怒,“你从军五年,没有出征上阵,倒知道在军中劫富济贫。名扬于酒肆之内,挥拳于街头巷尾,五年前我引荐你从军,倒不知道你还颇有市井游侠的风骨!”
“要除去我的军籍么?”姬野紧抿着嘴唇沉默,许久,才低声道。
“削去军籍就能全身而退?你以为就如此简单?”
姬野猛地抬头,看见息衍的眼中隐含怒气,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忽地浮上心头。他所以能从军,全靠息衍的扶携,此时息衍也要把他逐出军队,茫茫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保荐他。姬谦正千方百计,已经为弟弟昌夜谋得一个副将的职位,即将披挂上任,而他从军已经四年,还只是一个武殿青缨卫,说到底只是个侍奉息衍的小卒。
他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却觉得心里孤凉。他知道昨夜的事情已经闹大,鸿胪卿和南淮名妓被人在街头撕开马车,赤身裸体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大概不是可以大事化小的。他也有风闻,上午鸿胪卿便上了归隐的奏折,称病体沉重,不能入朝。国主吃惊,正指派金吾卫探病。
不过他一生不曾求过人,即使息衍也不例外。他努力抬起头面对息衍,那股倔犟的天性撑着他。他明知道离了军队从此就一无所有,可是头终究还是不肯低下。
息衍冷笑:“拿了这么多年军饷,就想一走了之?军中若是花钱养废物,家国谁人去守?与其闲得要打架,不如随我出征。你固然是个废物,战死沙场却好过在城里当个市井流氓。”
“出征?”姬野瞪大眼睛,振奋得几乎跳起来。
下唐以文兴邦,十年八年也难有战事。军中略有军阶的,都翘首以待,巴不得明日天下大乱,好去谋一份功名利禄,博一个封妻荫子。可是带兵出征的名额有限,常要自己出钱打通关节。他酗酒赌博,殴打同袍,不被踢出军营已经是万幸,不敢想象还有出征的好事落在他头上。
“现在说怕死,已经迟了。先锋将佐姬野领命!”息衍掷下一枚金符喝道,“三军已经齐备,明日午时出发。如有延误,军法无情!”
“殇阳关?”姬野跌跌撞撞地前奔几步,接住那枚委任他统帅前锋营的金符,还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一切。
昨日他还只是一个侍奉息衍的小卒,军衔排序尚在雷云正柯等人之下,而今天金符传到,他骤然间成了披鳞甲、领前锋营、指挥八百轻骑的骑军统领,位置还在骑将之上。
息衍挥手展开桌上的东陆四州十六国全图,笔锋如剑,点在北邙山和黯岚山两道山脉交汇的所在:“东陆四州,无非是雷眼,锁河,黯岚,北邙这四条山脉划分而成,这四条基本就是一个十字。皇城天启所在,就是两山所夹的一片平原,而两山交汇的地方,就是号称‘东陆第二’的殇阳关。”
姬野镇定心神,沿着息衍笔锋所指看去,崇山峻岭中,一道关隘封锁皇城,对着六百里平原。
“我们是去勤王?是和离国打仗?”姬野知道殇阳关下诸侯对离军的合围,昨天的军报上写着这件事。他职司特殊,可以看见很多秘密的军报。
“还能和谁?难道和楚卫国开战?现在的军情就是嬴无翳被堵在了这里,这是必经之路,否则就要绕道一千两百里。但若是被他突破了这个关卡,那么就是放虎归山,纵龙入海,再想困住他,”息衍摇头,“只怕东陆没人可以做到。”
“那我们可晚了!”姬野手心生汗,忍着没动,可脸上遮掩不住那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听说楚卫国和其他几国的大军都已经到了,正在殇阳关下和离军对峙呢!”
“晚?没见过这么快的了。以我们下唐的距离,消息送到这里本来就要晚几日。国主下令立刻勤王,三军今日早晨已经整顿完毕,明日就可以出发。领兵的将佐都已接到加急的命令,无论家中是否有事,明日都要一早赶到大柳营,否则军法论处。而你知道平常光做准备就需要多少时间?”
姬野茫然地摇了摇头。
“大约需要十五日。”息衍说,“不过我们快,楚卫国竟然更快,嬴无翳还没有到殇阳关,楚卫国的三万精兵已经向着殇阳关下进发。其余几国也都预先把军队设置在楚卫国的国境内,几乎和楚卫国的三万精兵一同到达。我从军这么些年,还不曾见过如此多的军队能这么快地协动。”
“那想必是早有准备,提前得到了军情!”
“不错,”息衍大赞,“你跟我学习兵法这几年,果然开窍了。可奇怪就奇怪在,到底什么人会知道嬴无翳这个家伙要回国呢?我想了已经一天半了,还没有想明白。”
“反正就是打仗,想明白了也要出征,想不明白也要出征。提前得到军情总是好的!”
“未必好,”息衍微微摇头,“这个机会对于我们似乎太好了,太好的事情,总让人觉得有点阴谋的味道。我也许是太固执,不过我一生,总是和最好的东西擦肩而过,我不太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他说到这里幽幽的别有意味,眯着眼睛出神。
“也许就是……”姬野没理会出息衍的深意,“锁河山之战损失惨重,诸侯大军痛定思痛,所以协动起来比以前快了。”
“真是个愣头青,诸侯合兵,必然拖拖拉拉、勾心斗角,哪里是痛定思痛一下就可以解决的。”息衍冷笑,“不过倒是有个有趣的事情,也很麻烦。”
“什么?”姬野的耳朵竖了起来。
息衍笑笑:“离军大军中有一个人,是我们下唐要的,这个人很值钱,诸国都想抢。所以我们势必要加快行军,免得嬴无翳突围成功,或者别国先得手,这个人我们就得不到了。”
“谁?”姬野的兴趣被勾得更高了。
他知道自己总上这种当,可偏偏忍不住。息衍说话就像是说书人似的,总是慢悠悠地留个话尾,勾得人要往下听。姬野听人说话很少有耐心,可是息衍说什么,姬野总是恨不得他能滔滔不绝,每次就像是求着息衍往下说似的。所以姬野也知道若是换了一个老师教他兵法,未必能有息衍的一半效果,也许老师说着说着,他便神飞天外了。
息衍就要他这个猴急的模样,悠然地笑笑:“楚卫国,小舟公主。这位公主是楚卫国主的爱女,按照皇帝的旨意,她被接到了帝都,住在太清宫里。不过帝都名义上是皇室的地盘,其实是嬴无翳的别院,所以楚卫国也很担心把这位公主放在嬴无翳的牙齿边,东陆人都知道嬴无翳是头雄狮,他不饿的时候,对他没兴趣的东西懒洋洋的不搭理。可他要是忽然想起来了,一口就把公主吃了,连骨头都未必吐出几根来。”
“那是长得很好看的公主了?嬴无翳收了她,楚卫国就丢了脸面,是不是这样?”姬野觉得自己懂了。
“猴急!”息衍点着他的鼻子,“哪有这么轻易下结论的,你今后上阵,临危决策,可不能一根筋走到底,你算敌人,就要知道敌人的性格作风。嬴无翳不是个好色之人,否则他早就冲进太清宫直接住在皇帝的后宫里了,那样才叫丢面子,丢到天下诸侯脑袋上都绿油油的地步了。”
“后宫里住的是皇帝的老婆,为什么天下诸侯都丢面子?”姬野不解。
“你这个愣小子,你是住在南淮,这里风气散漫,不太讲忠君爱国。你要知道皇室是天下之主,皇帝娶老婆是为天下而娶,他娶了老婆生孩子是化生万物,是天下万民的吉兆。所以皇帝的老婆是天下之母……”
“那天下之母岂不有很多?”姬野插嘴。
“多不多不重要,”息衍哭笑不得,“这个不是重点,而诸侯好比皇帝的子孙,皇帝是父,把土地分封给儿子们,诸侯是子,要孝顺尊敬父亲。皇帝的女人被人侵占了,是诸侯的妈妈和奶奶被人玷辱,所以诸侯脑袋上便也是绿油油的。”
“哦!”姬野频频点头,似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