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雷碧城含笑而立,他从身边摘下一朵莲花,平平捧在掌中。
他摘完了,风就变得微凉起来,一阵一阵地扫过池面。秋意浓郁,充塞四周,炽烈的阳光不知何时消弥得无影无踪了,一片片的花瓣在风里零落,复而飞扬,重又落在水面上,悠悠地旋转,沉入水底,像是一场盛大的雪。
那些纵横在池面上的枝条褪去了绿色,变得漆黑丑陋,盘结在水面上,极遥远的地方,有人奏箜篌放歌,质朴苍凉:
我有枯木琴
山中奏古调
花开无人采
零落已千年
歌声隐没,一切便仿佛梦境般消散。依旧是一池平静的水面,横着秋末的莲枝,一个黑袍老人站在步桥之上,他的掌中平托着一枝还沾着露水的白莲花。长公主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许久以来自己所相信的太多事情都在瞬间被摧毁了,整个世界空荡荡的,一切都是虚幻。
雷碧城再次踏入水阁,将那枝白莲恭恭敬敬地献给长公主:“这便是神的力量,生死荣衰盈亏往复,无不可以被驾驭。我不过是他的一个使者,他的力量跟我相比就像是大海之于水珠。而他已经把这伟大的权柄赐予了长公主。”
长公主呆呆地握住那枝莲花,用尽全力,把花梗都挤出水来。那是一朵真正的莲花,是这里生长的莲花。这里是她的凉宫,她熟悉这里盛开的花,这是不可能被伪造的。而在深秋一切凋谢的时候,一种她不曾真正领略的伟大力量让她看见时间的迅速流动和造物的生死轮转。
她颤抖着把莲花高举过头,恭恭敬敬地对着雷碧城俯拜下去。
雷碧城也跪下向着她俯拜,像是奴仆面对主人那样。
“为什么?”长公主的魂魄像是已被抽走,她摇着头,“像你们这样的人会挑选我们?你们有无可比拟的力量,你们可以做到一切。”
“你们就像古伦俄!对,你们和古伦俄是一样的!”她想起了这个名字,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乌发散乱,“你们是神的使节,无论是带来毁灭还是恩赐,都没有人能拒绝的。”
雷碧城似乎也因展示这样的神迹而疲惫不堪,他委顿在地上,微微地喘息着:“因为神的力量虽然无处不在,无所不能,但是他有一个缺点,连我们这些信奉和追随他的人都不能讳言。神的力量,无法改变人的心。”
“人的……心?”长公主看着他,目光里满是茫然。
宁卿上前一步弯腰,准确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那枝白莲。他用自己的脸轻轻蹭着白莲的花瓣,像是孩子依偎在父母胸口似的:“雷先生的神迹,连我这样的瞎子都能够感觉到。刚才风初起的时候,忽然觉得像是听见父亲又在对我说话。空气里,满是小时候的味道。”
雷碧城抬头看着这个平静如初的年轻人,忽然有种强烈的警觉。他想起刚才的整个过程里,这个年轻人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任长公主搂着,他没有挪动,脸上带着淡泊优雅的笑。
二
帝都向南,三百八十里之外,雄关接天而起。
白毅和息衍并辔而行,白秋练和墨雪两匹神骏的战马步伐轻缓,散鬃在风里飞扬。息衍衔着极少离身的乌木烟杆儿,懒懒地按着剑柄,古剑的剑鞘敲击在马鞍上“铛铛”作响。而白毅挺直身体端坐马上,身形精悍如一杆长矛,他微微皱着眉,环顾左右。
他们所行的是殇阳关中的兵道,这座城关从修建之日起就并没有什么居民,所以一应设施都用于军事。笔直纵横的石砌兵道把整座城关分割为一个个小方块,每一块均是一处兵营,一旦城上狼烟点起铜钟轰鸣,驻守的所有军士可以急速集结,登城守御。
此时那场惨烈的大战已经过去了两日,城关里却依然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火味道,浓烟熏黑的痕迹无处不在,路上随处可见没有燃尽的木柴。白毅便是靠把三十万斤燃烧的木柴强行投掷进这座城关,逼迫得嬴无翳不得不在仓猝中出城血战。
“这座城关的设计,就像我家里所藏的那份详图,一模一样。”白毅低低叹息了一声,“当初不知是什么样的天才设计而成,又耗了多少苦工的命,才修起这座关隘。蔷薇皇帝要为他的子孙守住帝都的门户,真是用尽了心机。说是永不陷落,也不为过。”
“可还是被你攻克了,也不过是投毒和火攻区区两样,便逼得嬴无翳不得不出城决战。”息衍瞥了白毅一眼,漫不经心地笑着,“你如今赞这座城永不陷落,是借机赞自己的兵法谋略前无古人么?”
白毅并不恼怒,也不笑,淡淡的没有表情:“嬴无翳心里,也是急于和我一战的吧?所以他才会出城。而且,若不是争取归国的时间,他龟缩防御,我们可能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我倒不至于骄傲到以为自己区区手腕,就攻克了这座关隘。”
息衍笑而不语,拍了拍墨雪的脖子,墨雪小跑起来。白毅的战马白秋练便也跟着小跑起来,这两匹神骏也如故友一样,卸下了战马的警觉和威武,跑得马蹄飞扬长鬃舞动,倒像是草原上互相追逐的两匹小马驹子一样。白毅的眉皱得更紧了些,却也没有约束白秋练。息衍跑得神采飞扬,身体随马步自然起伏,指间夹着烟杆,呼吸着迎面而来的风放声大笑起来。
跑了一段,息衍猛地一扯缰绳,墨雪长嘶一声定住。息衍回头从来路看回去,白毅也勒马停下,和他目光相对。白毅微微吃了一惊,这一眼他忽地觉得又看到十几年前那个太清宫前的金吾卫了,一脸的懒散,一脸的自嘲,又是一脸的不服气。
“你有什么话说?”白毅问道。
“你可记得这条路我们二人走过,那是我们还在帝都当金吾卫的时候。”息衍摸了摸下颏的短须,“那时候我们官职低微,奉羽林将军程渡雪的令,被派来殇阳关公干。进城第一件事就是被严令若干条,我记得其中一条就是非战不得跑马,除非是传递信函的报马。街头有人跑马若是给抓住了,是要责打军棍五记。我记得我们就是被引着,从这条路去的军营,一路上战战兢兢,缰绳握得紧紧的,生怕马跑了起来犯了军规。”
他忽然展颜一笑:“现在这殇阳关里,我就是一马跑到头,又有谁能拦得住我?”
白毅微微愣了一下,也露出了一点笑容:“其实我倒也记得这事。当时我们这些帝都来的金吾卫被人看作是一帮膏粱纨绔,到了这座雄关,被值守的都护看不起。禁令中还有一条说非有人引路,不得私自离开军营四下观望,违令就是窥探军情,可以直接推出去斩首。我后来出仕楚卫,也就再没有机会来殇阳关,这次临行之前,后悔当年没有违反军规趁机看看这座城关的结构和布置,仅仅依靠一张地图确定方略,其实心里底气略微不足。今天绕城看了这一圈,心里的一件事总算是放下了。”
息衍略有鄙夷的神色,鼻孔里低低地哼了一声:“你这人这些年爵位越高气派越大,人也做得越来越没劲。同是一件事,我是想着今非昔比,如今带马跑跑,意气风发图一个乐子,而你一脸苦大仇深,什么事情都要联系到你的军务上去,搞得跟你说话都提不起精神来。”
他挥舞烟杆遥遥点着白毅的脸:“你这种人,便只是天生一个名将的命,做不得什么别的。若是天下安定,你不能舒展抱负,就只有入山自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抱负?”白毅淡淡地笑笑,“我哪有什么抱负?我不过是一匹拉车的马,因为后面有鞭子打着,不得不一步步向前。我和你息将军不能比,你有纵横之志凌云之气,可当年我们人微言轻,一个小小的都护也敢勒令你不得跑马。我就猜到你心里咽不下这口气。这十几年过去了,你已经是伯爵的身份,还要出这口气。你说你当年走在这条路上战战兢兢,我却不相信,只听出当年你满心的不服气。”
息衍像是被他这话噎了一下,有些悻悻然,只能低头叼着烟杆沉默。
两人又并马走了一段路,息衍忽地从嘴角摘下烟杆,点着白毅的鼻尖:“你这个指摘人的习惯,多少年还是改不了。一贯的狂妄自大,难怪我当年就不能忍你!”
白毅没有料到居然是这个回答,不禁失笑:“就算我狂妄自大,你自己心比天高的毛病你自己还不知道?天下间有谁能拦得住你的马,能停下你要做的事?别说一个都护,就是皇帝你也未必放在眼里,你当年喝醉了酒,说此生三恨,恨不生在蔷薇皇朝,可以夷平九州;不生在风炎皇朝,可以北克蛮族;不生在北陆宁州,可以看见万千美人迎风举翼,衣白如雪。你自己当年这些横行无忌以下悖上的话,自己都忘记了不成?难道我狂妄自大,我说你的毛病便都是不中听的了?”
息衍摊了摊手,瞥了他一眼:“我是横行无忌以下悖上,白大将军便是中正平和兢兢业业?”
白毅的笑容忽地僵在脸上,变得有几分怪异。他略略沉思,转头看着息衍:“不,我和你虽然有许许多多的不同,但是若说我的心里,和你一样横行无忌。天下间我要做的事,没有人能够停得下!”
息衍闻言,神情微微一震。他本来也有玩笑的意思,这时候却无端觉得沉重起来,带着马又行了几步,他低声道:“你倒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可是你刚才所说的,你这样一个横行无忌的人,为什么又成了人家拉车的马?”
“牵挂太多。”白毅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问题,自己笑笑,“息衍,世间偌大,终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不是一马平川任你我奔驰。被套上了挽具,神骏也只有变成驮马。虽然也知道卸下挽具或许可以海阔天空,但是,我不再有当年的心境了,终究不是一个目空四海的人。”
“什么是你的挽具?”息衍忽地拉住墨雪,转头直视白毅,一字一顿。
“这话你当初就问过,我没有回答,现在你问,我还是不能回答。”白毅还是笑笑,“不过你的幸运,便是没有被套上这副挽具,你的不幸,也是在此。”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长叹:“绕来绕去,还是绕不清楚。这么多年,从朋友变成对手,始终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白毅不答,策马笑笑而行。
几名褐色军衣的军士扛着藤编的担架从道旁经过,身着楚卫军山阵枪甲的军服。他们看见了迎面而来的两骑战马,也清楚地知道这两人的身份,于是小心翼翼地把担架贴墙放在道边,列队挺胸,目不斜视。
白毅也以左手按住右肩肩甲,行了军礼,军士们也回应以同样的军礼。这套军礼延自蔷薇皇帝创建山阵阵形的时代,在东陆是山阵军士们所独有的。
白毅已经带马经过了,却忽地勒马停下,回头斥问那些军士:“担架送到哪里去?”
军士们被他的威严震慑,显而易见地不安起来,几个军士上前用身体遮挡住担架,为首的什长踏前两步。他低着头,声音不高:“回大将军,是战死的兄弟,送往城外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