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然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把手放在他的头顶:“神的儿女,神珍爱你们,如珍爱自己的眼睛。倘你们要远行,只需仰首,风中有神的吻印在你们的额头。”
她掀起脸上的络子,轻轻吻在翼罕的额头。那一瞬间她诧异地发现这个沉默的青年的皮肤是火热的,烫着她的嘴唇。
羽然又盖上了络子,恢复了端正的坐姿。翼罕却还是紧紧地闭着眼睛,他轻轻地颤抖起来,他忽然用力叩首。
“我寻找了两年!我寻找了两年!我终于找到了!”他的声音颤抖,“我像是被射穿双翼的鸟儿那样逃离斯达克城邦,他们抓住了我未婚的妻子和我的母亲,他们要我回去。可是我没有回头,他们杀了她们!我失去了我的一切,可是我坚信我会带着姬武神的消息回到宁州,带回我们最后的希望。”
“我终于找到了!找到了啊!”他的声音里面已经带了哭腔,他仰起头,对着澄澈的星空高举双手,“所有我头顶星辰的神啊,感谢你们的恩赐,赐给我们羽族以未来。”
这个高贵勇敢的鹤雪就这样趴伏在青樟木台上嚎啕痛哭。
翼天瞻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来孩子,你已经看见了泰格里斯神殿的光辉,还有什么值得你如此悲伤呢?”
翼罕擦去了泪水,跟着他回到木台下,坐在垫子上。他低着头,努力了很久,才终于克制住那股辛酸的泪水,再次仰起头来,发现木台上端坐的公主正透过一层银丝络子看他。他看不清公主的容貌,却觉出了她好奇的眼神。他忽然想起那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他的脸微微红了起来。
“故乡还好么?”翼天瞻问。
“丝柏从它的地面消失,野草就霸占崇高丝柏的位子。齐格林的年木已经被烈火包围,故乡的森林无处不是浓烟。”翼罕叹息,“羽皇已经死去,没有继承人能够号令各个城邦,野心家们争先恐后地冲向战场。整个森林已经变成了战场,而昔日高贵的鹤雪武士变成了飞在天空中的杀手。”
他重新站起来向着羽然俯拜:“公主殿下,故乡需要姬武神的歌声!”
十二
八月初五,瀚州北都城。
比莫干背着双手,在金帐里踱步,铁由和洛子鄢站在他两侧。洛子鄢一早被传唤到金帐里,看见的就是踱步的比莫干。比莫干对他不像往日那么亲近,一直没说话,洛子鄢心里隐隐地有些担忧。
“洛兄弟,今天早晨有消息从下唐来,说要向北都城派遣使节,他们承认我为大君,愿意把当初给父亲的条件转给我。”比莫干终于开口了,“你怎么看?”
洛子鄢沉默了片刻,冷冷地一笑:“和我猜的差不多,下唐不愿承认他们在北陆的外交失败了,他们想从我们手里抢走和青阳之间的盟约。”
“哥哥,这十年来,洛兄弟和梁秋侯对我们可不薄,犯不着为了下唐的人得罪了淳国的好朋友。”铁由说。
“洛兄弟,我不跟你绕弯子,”比莫干直视洛子鄢,“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心里相信的是你。前次我也曾和下唐的使节拓跋山月谈过很久,虽然他是蛮族人,却没有你对我胃口,我觉得下唐用心叵测,不值得信赖。但是我说实话,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为了淳国得罪下唐。我们本该在春天开库里格大会,让草原上的部落都承认我大君的身份,但是他们中有些人不愿来,所以我现在还没坐稳大君的宝座。此时任何支持我的人对我都是有利的,下唐国也一样,他们的信谦恭有礼,我也不能一巴掌打在他们的脸上。”
洛子鄢耸耸肩:“大君的意思我很明白,我也不会因此而记恨大君。盟友之间,本来就要相互利用,这个无关我和大君之间的友情。不过,有一条情报八个月以来我始终没有告诉大君,听完之后,大君的决定大概会有所改变。”
“什么?”比莫干警觉起来。
“大君是否还记得去年严冬我冒着被冻死的危险来到北都城,劝说大君及早动手?当时大君有没有疑惑过,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我要不顾一切地往北都城赶?为什么我就不等到今年开春化雪的时候来?”
比莫干点头:“当时疑惑过,但那时候事情太多,我后来忘记了。”
“大君是否知道,前年的深秋,在东陆殇阳关发生过一场诸侯大战。在那场战争中,足有十万人战死,那场大战的结果是诸侯霸主嬴无翳逃离天启城,皇室重新掌握了权力。”
“我听说过。”
“那么大君是否知道,在那一战中有数万人死而复生,和活人作战?”
比莫干一惊:“死而复生?”
洛子鄢沉沉地点头:“皇室禁止散播这个消息,但是毕竟有数万士兵亲眼目睹过那一幕,消息还是流传出来。迄今为止,那件事都得不到解释,掌权的人讳莫如深。梁秋侯非常关心这件事,发动所有消息渠道暗查,最后我们确认了一件事,使那些死者复生的,是现在皇室供奉的国师。他的名字叫做雷碧城。”
“这件事和我们青阳有什么关系?”
“雷碧城大君不认识,那么山碧空呢?”洛子鄢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个名字。
比莫干感觉一股寒气从后背上流过,他想起那个名叫山碧空的大胤国师曾为他的弟弟阿苏勒施展起死回生的医术。这么想下去,雷碧城和山碧空两人的形象慢慢地重合在一起,仿佛同一个人。
“雷碧城和山碧空,是一个人?”比莫干问。
“不,但是他们恰巧拥有相似的力量,又恰好都是大胤的国师,甚至有人说他们长得都很相似。”洛子鄢冷笑,“去年梁秋侯很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消息,一支东陆旅队去了瀚州北边,他们在那里获得了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的补给,之后继续向北……”
“继续向北?”铁由大吃一惊,“朔北部的地方再往北都是荒原,一年四季都是大雪,那里什么都没有,没人能活下去!”
“那个旅队的首领,非常像大君曾见过的山碧空!”洛子鄢的声音里透着寒意。
“山碧空?他为什么要去北方?”比莫干忽然间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因为北方有狼!”
“狼?”比莫干疑惑了一瞬间,脸色变了。
“白色的狼,八尺高,不带尾一丈长。”洛子鄢盯着比莫干的眼睛,“大君,你已经想到了,在人类不能说涉足的极北之地,有这么一群狼已经等了三十年!”
“怎么?”铁由看两个人面色深重,却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听来听去只觉得是个可怕的哑谜。
“朔北的白狼,蒙勒火儿·斡尔寒的白狼团,我以为他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比莫干低低地叹了口气,“铁由记不记得,差不多七年前,父亲邀请来访的下唐使团在沙伦堡围猎,忽然遭遇狼群。那匹头狼是白色的,被阿苏勒一刀杀了。那是朔北的狼。”
“我倒是听说过朔北人养狼……可难道是成群地养?”铁由的脸色有些难看。
“成群地养,几千几万匹,而且你看到的那匹白狼如果放在白狼团的狼群中只能算是最小的,真正的巨狼和马一样大,蒙勒火儿的武士就骑在狼背上冲锋。这些人自称‘红骨的勇士’,有人说他们吃人肉喝人血,血把他们的的骨头都染成红色。有人说他们长着人形,却有一颗狼心,可以和狼群一起捕猎,而没有食物的时候,他们就会反过来吃狼。但白狼团很少靠近北都城,据说是因为那些巨狼非常怕热。三十年前,朔北部打到北都城下,骑兵中就混着白狼团。有人说那一次阿爸设下埋伏,几乎全歼了他们。”比莫干说。
“他们有多少人?”铁由问。
“三十年前据说是有两千。”比莫干说。
铁由微微松了口气:“两千人不算什么,就算他们骑在狼背上,毕竟只是两千人,难道他们不怕我们的铁刀铁箭?我们青阳可有十万个能上马作战的男人。”
“我并不在意两千人,”比莫干深深吸了口气,“但我在意蒙勒火儿……他若是还活着,比两千个骑狼的男人加起来都可怕!”
“如果我的情报没错,蒙勒火儿简直是恶鬼。”洛子鄢幽幽地说。
“是啊,是恶鬼。”比莫干点了点头,转向洛子鄢,“那么山碧空、雷碧城、殇阳关活过来的死人、蒙勒火儿,这些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山碧空和雷碧城虽然不是一个人,但他们属于同一个组织。当初是这个组织说服了天启城里的东陆大皇帝,说诸侯有不臣之心,应当对外借助蛮族的力量。我想那时在位的喜皇帝相当愤怒,因为离国的诸侯强大起来,攻入了天启城,其他诸侯却各怀鬼胎,不能齐心勤王,他认为皇室的统治无法继续的原因,是外敌蛮族人已经削弱,这时候诸侯内乱就开始了。喜皇帝非常崇拜他的祖先风炎皇帝,他认为风炎皇帝所以能够统合诸侯两次北征,是因为那时蛮族势大,诸侯都意识到这个外敌的存在,不得不团结。所以他派山碧空为使节,以最忠于他的下唐国暗中和蛮族合盟,意图在蛮族进攻东陆的时候趁机统合诸侯。他宁可把祖先留下来的土地分给蛮族人,也不愿意继续留在诸侯们的手里。”洛子鄢顿了顿,“但喜皇帝死了,于是这个组织的计划失败了。为了引发战争,他们不得不出动一位阶级更高的人——雷碧城。可是雷碧城在殇阳关策划的一战虽然堪称秘术的杰作,却被一些人破坏了,最终诸侯联军仍旧获得小胜。东陆局势已经平静了一年,连离国公嬴无翳这个乱世的种子也意识到如果急于开战,可能落入某些人的圈套,所以一直在离国养兵。这个组织第二次受挫。于是他们做了第三次努力,这一次,他们重新启用山碧空,派他去瀚州极北,联络朔北部。这件事不得不说是您父亲一手造成的,您父亲太聪明,他很早就发觉东陆的这次合盟有问题,所以他并未按照盟约积极准备发动对淳国的进攻……”
“其实你们很早就知道下唐的盟约是他们支援舰船和武器,我们派骑兵进攻淳国,是么?”比莫干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