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刀!”蒙勒火儿忽地咆哮。
九王惊得举起开裂的双刀封挡在面前,而事实上蒙勒火儿距离他还有十步之遥。几个忠勇的虎豹骑冲上去挡在九王面前,蒙勒火儿伏在马鞍上,大钺平挥出去。一击之中,他斩断了两名虎豹骑的腰,还斩下了两匹战马的头颅。蒙勒火儿伸手抓过喷出的热血涂抹在自己的裸露的身体上,继续逼近,没有人再敢于挡在九王前面,九王只能一退再退。
蒙勒火儿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九王,又指着周围那些虎豹骑。
“哈哈哈哈哈哈,”恶魔般的老人沐浴在滚烫的鲜血中,仰天狂笑,“我的女婿郭勒尔,你只留下这样的对手给我么?青铜家族的狂血呢?让整个草原都震动的铁浮屠呢?没有了么?没有了么?只剩下这些瘦羊?”
“青阳已经死了。”蒙勒火儿缓缓地垂下目光,看着喘息的九王,“厄鲁·帕苏尔,我很喜欢你的头颅,很适合做成一只杯子。”
他的目光彻底压垮了九王的信念。九王脱手甩掉双刀,掉转马头后撤。
蒙勒火儿并不追逐。他在马鞍侧面摘下战斧,甩手掷出。这柄凶蛮的武器切割空气,发出摄人心魄的呼啸。九王背后举旗的军士在临死的一瞬间感觉到了,他转回头,看见乌黑的铁光刺入了自己的眼瞳。战斧把两眼以上的整个头盖骨掀飞到空中,那具尸体紧紧地攥着战旗落马,脚还扣在马镫里被惊恐的战马拉着远去。
象征勇气和尊严的豹子旗沾着血,在雪地上拖出鲜红的花纹。九王不敢停留,那眼神在他的背后追逐他,仿佛飞翔于虚空中的魔鬼,冰冷的牙齿就贴着他的后颈。他发疯般鞭打战马,冲入茫茫的雪幕。
“不必太着急,青阳之弓,很快,我就会去取我的杯子。”蒙勒火儿望着九王远去的背影,缓缓地说。他勒住了战马,拉扯手指粗的铁链,收回了战斧。
数以千计的白狼向他靠近,簇拥着这位狼王,狼骑兵把武器和盾牌举过头顶敲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围绕着白狼团,数万朔北骑兵重新整队,这些男人沉默地把死去的族人推下战马,然后翻身上马。呼都鲁汗的黄金苍狼旗再次被高举,但是没有人欢呼,几万双眼睛看着蒙勒火儿。对待这个老人,他们不像对待呼都鲁汗那样喧闹,他们的沉默有如膜拜神。
蒙勒火儿慢慢地踩着马鞍站了起来,他高踞于群狼之上,遥望着台纳勒河上踏着冰面溃退的青阳大军,举起青铜大钺指向北都城的方向。
“朔北的男人们!前面就是北都城,把今天变成我们称霸草原的日子!每一个阻挡你们前进之路的人,都应杀死!”
于是神谕传下,朔北的男人们发出了野兽般的号叫。
不花剌的一千鬼弓没有移动位置,他们仍能结阵防御,看着周围潮水般撤退的青阳骑兵。不花剌没让他们执行命令,此时用箭射穿逃兵的头颅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青阳已经战败了,不可挽回。他扭头,木犁拉着透骨龙站在他身边,沉默着。从蒙勒火儿现身战场的时候开始,木犁就一直沉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并不惊讶,对于自己浴血博得的优势被瞬间摧毁,他也没有流露出沮丧或者愤怒。
“原来朔北真有三千匹白狼。”不花剌低声说。
“是,那就是白狼团,蒙勒火儿·斡尔寒的白狼团。”木犁说。
“靠他一个人就逆转了整个战场的士气……这种事真要亲眼看见才能相信。”不花剌伸手往自己背后摸去,他的箭囊已经空了,再来不及填充,朔北部已经发起了决胜的冲锋。他收起了弓,从地下拾了一柄战刀。一只枯瘦有力的大手伸过来,把刀夺下来扔在一旁。
木犁把透骨龙的缰绳交在不花剌手里:“带着你的部下,掩护大君撤退,快!骑我的马,它不怕狼,而且和你的马一样快!”
不花剌扭头看向另一侧,比莫干趴在雪漭的马鞍上,身上盖着大氅,仍旧昏迷不醒。他的伤势不算很重,昏迷是因为脱力,他和呼都鲁汗的战斗持续到木犁的孛斡勒冲上去隔开了呼都鲁汗,死里逃生的比莫干在马鞍上喘息了几下,胸口的一道轻伤裂开出血,随即昏迷过去。他直到昏迷都握着狼锋刀,他守住了自己的旗,没让呼都鲁汗得逞。
“木犁将军,你呢?”不花剌抬头看着木犁的眼睛,可那双焦黄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我会为你争取时间,大君和虎豹骑都必须平安地撤离战场,否则我们会失去对抗朔北部的机会。我们不能在这一战里失去一切。”木犁说完,转身走向他的子弟兵们。
“你在等什么人么?”不花剌对他的背影大声喊。
“是,我在等那头狼,我要在这里了结和他之间的仇恨。”木犁站住了,转过身,透过绵密的风雪看着不花剌,他们之间溃退的骑兵匆匆闪过。
“我已经很老了,几个人能有幸在自己老死前了结一辈子的仇恨呢?”木犁点了点头,“我很高兴。”
“大君,请跟我来!”不花剌拉过雪漭的缰绳,把自己的黑氅解下来披在比莫干的肩上,一手抓起九尾大纛。数百名鬼弓向着他靠拢,他们中间九尾大纛再一次竖起,那象征青阳的尊严,即使溃败也不能倒下,武士们要靠着它的指引退回到集结的地点。
不花剌用手紧紧地揽住比莫干的肩头,感觉到他的身躯在微微地颤抖。原来他已经醒来了,但是伤痛加上失血已经剥夺了他的意志,他极度的虚弱。
“毕竟是草原的主人,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了吧?”他心里想。毕竟不是奴隶,不必为了自己和一家人的自由而拼上命。他又一次想起那个年轻奴隶被战锤的利角刺穿而后抛向天空的一幕,那泼洒出来的鲜血就像是东陆画家笔下的泼墨虹霓,绚丽却又哀婉。
木犁回头看了一眼透骨龙,忽地击掌,说:“驾!”
透骨龙长嘶一声奔驰起来,不花剌紧紧拉着雪漭的缰绳,他转过头,看着木犁的影子越来越小。
“结人墙!凡我木犁的武士,一步也不能后退!后退的人,我亲手砍下他的头!”木犁用衣角把牙刀上的血擦干,“我们要在这里拖住朔北人,否则他们会一直追击到北都城下,骑兵来不及集结,会拥挤着入城,那是狼主最期待的机会,他一举就能拿下城门。”
孛斡勒们看着彼此的眼睛,最后的骑兵正通过那六座浮桥,台纳勒河西岸很快就只剩下这些奴隶武士了。可是木犁没有下令撤退,仅存的千余人要对抗朔北的数万之众,不会有生还的机会。没有人说话,奴隶们低头看着自己包裹着鹿皮的脚。
“将军,我们不想死在这里……贵族们逃了,为什么我们要留下?”一名奴隶武士打破了沉默。
“告诉我你母亲的名字。”木犁说。
奴隶武士愣了一下。
“告诉我你母亲的名字!”木犁低喝。
“其其格。”
“真是漂亮的名字,她还活着么?还是一个奴隶吧?她在哪个贵族的帐篷里?”木犁的声音低哑,却柔和起来。
“在斡赤斤家的帐篷里当奶妈,她刚刚给我生了一个弟弟。”
木犁点点头,扫视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子弟兵:“我把你们每个人看作我的兄弟。我的奴隶兄弟,你为什么加入木犁的军队?只是因为这样能给你带来光荣么?或者你来是要为那些贵族效忠,要当他们的狗,要为他们捕猎,要为他们战死,把你的血献给他们高贵的种姓?”
所有人都摇头。
木犁转身面对那个站出来说话的奴隶武士:“你的母亲很期待你立下战功能为她赎回自由吧?她很为你骄傲,是不是?”
“是!”奴隶武士毫不犹豫。
“你已经没法把自由带给她了,我的兄弟,可至少让她能活下去!如果朔北的狼骑冲入北都,等待你母亲的只有凌辱和死,她的皮被剥下来蒙在盾牌上,头发被割下来绞成绳子,尸体被送去喂狼。我的兄弟,你想活到亲眼看见那一切的时候么?”
奴隶武士一震,呆住了。
“你们每个人踏上战场,都有自己的原因。我也一样。但是现在回头看看那座城,”木犁回身,遥指风雪里那座看不见的大城,“我们每个人,无论为了什么拿起刀,都得守住那座城!”
“我很想我妈妈活下去。”那个奴隶武士低声说完,回到了队伍中。风雪呼啸,再无一人说话。
“结人墙,骑兵全部过河之后,截断浮桥。”木犁下令。
“骑兵全部过河之后,截断浮桥。”一名孛斡勒重复了这个命令。
千余人默默地散开,拔出了腰刀。这支队伍在数万人的朔北大军面前显得如此弱小,可他们依然挺起了胸膛,用仅仅罩着层牛皮的胸膛对着暴风雪和薛灵哥战马的铁蹄、白狼的爪牙。
“我的兄弟们,我只是个老奴隶,没有什么可以赏赐你们。我给你们我所有的一切,我不会撤到东岸去,我会和你们并肩而立。”木犁走到所有人前面,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