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城已经守不住了!大君把兵权分给巴赫和巴夯,也不过能延缓几天半个月。”班扎烈不肯放手,“大君,恕我直言,如果贵族们发现大君送走了大阏氏,一定会暴怒,也许有人会闹着开城投降,甚至有人围攻金帐,那时候,巴赫和巴夯也压不住。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呢?城里的人已经根本不信我们能守住了啊!”
“是啊……我是青阳的大君,是我决定和朔北部开战,如果我悄悄地送走了妻子,我这个大君再也没有颜面面对城里的人,他们就算想要从我脸上踩过去,我也能理解,毕竟他们的亲人都战死在战场上了。”比莫干叹了口气,“我是个赌不起的懦夫,是不是?”
“大君不要这样折损自己,你也曾上马去跟朔北人拼杀,怎么能说是懦夫?”班扎烈叹了口气,“不过,大君娶了大阏氏之后,真的跟以前很不同了。”
“是啊,洛兄弟也是这么说的。”
“大君,走吧!”班扎烈说,“就算是为了大阏氏,你也走吧。你若是死在北都城里,大阏氏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怎么过下半辈子?我一天不死,会拼命保护大阏氏一天,如果有一天我也死了,谁能说她那么美丽的女人不被抢去做了别人的妻子?”
“那样也不算是糟糕的结果吧……”比莫干低声说,“好歹有人可以照顾她一生……她那么善良的女人,谁也不会对她不好。班扎烈,我不能走的,虽然我很想,可是我是青阳的大君,我没有爷和父亲的勇敢,保不住北都城,如果连守城到最后一刻的勇气都没有,我没有过脸面对我们帕苏尔家的列祖列宗。”
“谁还能守城?谁也守不住北都了!”班扎烈想不到更好的说辞,“大君,你留下来和寻死一样啊!”
“不是寻死,蒙勒火儿要向帕苏尔家复仇。如果帕苏尔家的子孙都不在了,他就会把他的怒气发泄到这座城里的每个人身上。我要等着蒙勒火儿来,我可以向他下跪,低下我的头,请求他的宽恕。我要恳求他宽恕我犯下的错,饶了我的族人和妻子。如果狼主真的有什么愤怒,就冲我来吧,我是青阳部的主人,这是我应当承担的。”
“蒙勒火儿那个人,心里大得能装下整个草原,却又小得容不得一点仁慈的,大君!”
“我有什么可怕的呢?最多不过是狼主把我的头砍下来做成杯子喝酒。”比莫干终于甩脱了班扎烈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跟我都快三十年了,或许是最后一面吧……一直想问你,我是个好主子么?”
班扎烈看着他的眼睛,他很少这么直视主子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透着十二分的诚恳。让班扎烈想起他五岁的时候被父亲带进金帐拜见他的主子,从此要作为伴当陪这个男人出生入死一辈子。那时候比莫干也不过是个小男孩,穿着驼色的大袖,神气地昂着头,腰间配着班扎烈从未见过的、镶红宝石的小佩刀。比莫干骨碌碌地转着眼睛看了班扎烈好久,察觉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小佩刀,于是慷慨地解下佩刀扔在地上,说,“赏给你的!以后好好跟着我立功,我会赏你好多好多的东西,叫女孩子们都喜欢你!”
他发觉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近三十年一晃而过,主子的眼角已经有了丝丝皱纹。
他的眼睛有点湿润,低下头,“不算个好主子吧,说过的话自己记不得,总埋怨人,没怎么领兵打仗,也没给我们这些伴当什么立功的机会……主子,你做丈夫是第一等的,其他的……还是做朋友合适。”
他这话一出口就后悔起来,虽然是城破在即,可他眼前的人毕竟还是青阳的大君,是一怒可以砍下自己头颅的人。
比莫干格外平静,笑了笑,“其实我也这么想,阿爸挑我当大君,眼力可不那么好。”
他拉住了战马,“前面就是南门了,我在这里看着你们出去,不送你们到门口了。我不想再道别,没什么必要。若是被其他人看见我送你们走,会被贵族们非议。”
班扎烈在马背上躬身行礼,而后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比莫干神色平静,微微低着头,看着雪地反射着月光,晶莹剔透。
他带领车队走向漆黑的南门,走出很远,回头看去,比莫干还孤零零地立马于一地月光中。
一个人站在城门的阴影里等待他。班扎烈走到他旁边,也不下马,“博尔忽,开门,不要弄出太大的声音。”
“是。”千夫长博尔忽低声说。
他对着城头上扬了扬手,封闭的铜质城门发出金属摩擦的“咯咯”声,缓缓打开了,外面是凄冷的月光,风卷着雪而来,直灌进班扎烈的嘴里。
“快!出城!”班扎烈对驾车的武士挥手。
队伍悄无声息地出城,班扎烈低声说,“博尔忽,记好了,有人问你。你只要说班扎烈骗你开了城门,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博尔忽说,“去哪里?”
“往西,去澜马部。”班扎烈长长地出了口气,他忽意识到什么不对劲,厉声喝问,“谁?你不是博尔忽!”
月光照在了那个人的脸上,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这一刻北都的城门轰然落下,把两名正在出城的飞虎帐武士压死在闸北下,整个队伍被截成里外两段。
“班扎烈!出了什么事?”比莫干知道这边有什么不对,放声大喝的同时,带马向着城门奔来。
班扎烈无暇回答他的主子,他只有独臂,但是拔刀的速度毫不逊人。他以马刀抵在那个陌生人的喉间,逼得他退出去背靠在墙上,转身大吼,“主子!别过来!”他同时对着城墙上高呼,“开门,不然杀了你们的人!”
黑影们从四面八方涌出,有人以封在铜管里的火种点燃了火把,火焰在一支支火把上传递,数百支火把将城门前照得一片通明。比莫干的双眼一时间不能适应如此强烈的光亮。他一手遮住眼睛,一手拔出狼锋刀,兜转战马,从声音分辨出四面八方都有人围绕了过来。
他横刀防御,“朔北人进城了?班扎烈,发响箭!”
班扎烈的箭囊里就有一支带着哨子的响箭,但他没有发箭,他看了火光里逼近的两张面孔。他忽然明白了这个出乎意料的变故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居心。他一脚踢飞了那个冒充的博尔忽的人,这个人毫不重要,他对被隔在城中的那些武士大吼,“保护大君!保护大君!”
飞虎帐武士们拔刀向着比莫干逼近,他们都骑马,数百骑骏马组成了一个坚实的防御,刀锋对外,把比莫干包围在中央。
对方没有阻止他们汇拢,而是在外面组成了更大的包围圈。北都城的南门下忽然剑拔弩张,上千人把这片空荡荡的地方围成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铁墙。
比莫干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光明,他慢慢地放下手臂,看清了领头人的脸,斡赤斤家主人和脱克勒家主人在两家武士的簇拥之下,带着诡异的神色看着比莫干。他们举起手,两家的武士都张弓搭箭。
“你们是要造反么?”班扎烈勒马挡在比莫干的正面,“这是在北都城里,造反的人,决不宽恕!”
“不,我们并不造反,我们只是来看看所谓勇敢的青阳大君,高贵的帕苏尔家子孙,是怎么在城破的时候不顾他的子民,自己带着妻子逃亡的。”斡赤斤家主人冷笑,“我们只是看清那个懦夫的真面目,看他如何在杀死了自己的叔父,逼死了自己的父亲之后,还卑躬屈膝地投靠朔北部,泄露我们的军情,让成千上万的青阳人死在战场上!”
班扎烈心里彻寒,“你们知道你们自己在捏造什么么?你们想怎么样?”
“我们有证据,但是什么样的证据能比得上北都城里几十万人的人证呢?他们很快就要亲眼看到他们的大君,是如何带着妻子和钱财逃跑了。你们和朔北狼主的合作从何时开始?是在你比莫干登上大君之位前吧?你根本就是蒙勒火儿在北都城里扶立的一个傀儡吧?”脱克勒家主人击掌。一名脱克勒家的武士抽出箭囊里的响箭,拉弓射向天空。
“停下!”班扎烈大吼。
已经来不及了,那支响箭带着刺耳的鸣叫直升入夜空,表面抹的磷粉在空中摩擦出耀眼的光亮。很快,整个北都城的武士们都会认为南门有敌情而向这边涌来。他们将会看到逃亡的大君被贵族们截获的一幕。这才是班扎烈最担心的。所以他之前没有按照比莫干所说发箭。
“比莫干,你本已经坐上了大君的高位,可是你太自负了。”斡赤斤家主人冷冷地笑了,“你忘了是谁送你上那位置的!”
脱克勒家主人的嘴唇微动,他没有发出声音,但是比莫干认出了他的唇形,“我们能送你上去,也能拉你下来。”
比莫干呆住了,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不顾一切地高声对着城外的方向大吼,“带大阏氏走!快走!”
班扎烈几乎是在同时举刀咆哮,“保护大君!杀出去!”
斡赤斤家主人猛地挥手,在飞虎帐骑兵们挺刀策马而出的瞬间,数百支长箭离弦,穿透了他们的身体,下一刻更多的箭袭来,班扎烈被一箭贯穿了大腿,滚落马鞍,看着箭雨从他的上方袭过,把那些围绕着比莫干的武士们扎成刺猬。这些忠于比莫干的武士们在死前最后一刻仍旧提起马鞍上的盾牌去翼护他们的主子,但是盾牌已经没用了,他们把比莫干围在中央,用自己的和战马的尸体组成了一面墙壁。
比莫干没有动,他听箭啸,听着那些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武士们哀嚎,感觉到他们的血溅在自己身上。更让他难过的是,在箭响之前,他听见有个细微的声音从城门外传来,那是一个人用尽全力拍打着城门,发出鸣鸣的哭声,她的耳朵上,银色的铃铛叮叮作响。
不远处的城墙转角后,旭达汗和贵木背靠着城墙沉默着,听着那边的喧闹,看着火光在地上拉出的人影,仿佛群魔乱舞。
越来越多的火把正向这边涌来,铁蹄声震耳欲聋。很快整个北都城能上阵的男人都要来了,将看着这场大戏的落幕。
旭达汗按着自己的心口,露出一个放松的笑来,“好了……一切都好了,时代就要变了……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