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中年人微笑着点头,转身向身后的少年,“叶羽,师父这次没有指错路,这里正是终南山了。”
少年也点头,可是面无表情:“跑错了四条路,折腾得八匹骏马半死不活,启程时候的一千六百两盘缠统统花在买马上了。师父如果再错,我们只好讨饭回昆仑了。”
少年称呼中年人为师父,话里却分明是讽刺他不认路。中年人也不恼,只是微笑:“没气概!终南山重阳万寿宫楼阁连云,道众上万,还怕没有钱给你买马?”
“师父借得来么?”少年像是不信。
“借不来,可以抢嘛!”中年人笑。
“有了这种打算,倒是无往而不胜了。”少年点了点头。
店老板站在一旁,听着这两个外乡客公然谈论抢劫重阳道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满心的惶恐,只是不敢说话。忽然听得中年人的笑声收尽,转而恭恭敬敬地问道:“请问哪条路是上太乙峰的捷径?”
老板心里“咯噔”一下,暗说当真碰上了强盗,这就问路要上终南山抢劫去了。他正不知道如何做答,中年人呵呵大笑几声,上来拍着他的肩膀:“主人不必惊慌。您仔细看看,我可像黑道中人?我跟学生闲着没事逗个乐子,这一路三千多里,日夜兼程,不靠着斗嘴,我们两个岂不早闷死了?在下魏枯雪,崇佛尊道,绝没有去重阳宫放肆的胆量。不过是去找一个老朋友借点银子买马而已。”
老板心里说你不像黑道天下就没有人像黑道了。不过买卖人图平安,心里畏惧,却也只好指点道:“此处往西二十里,有一条小道,供伐木出入,虽然是窄些陡些,可是上山只要两个时辰就好了。”
“多谢多谢,掌柜的道路精熟,此间相遇,魏某之幸也!”中年人连连拱手,笑容满面,随即挥手对少年道:“走。”
少年却不动:“师父,你有没有上重阳宫打劫的胆量且再说。我们出潼关已经连跑了两天三夜,连饭都未曾吃过一顿。像这样上山,若是真的要和重阳道宗动手,我们怕是讨不了便宜。”
中年人擦着少年的身边,缓步踱了出去,低声道:“不怕冲撞他们,只怕那个老道士等我已经等得心焚似火了。”
他声音低沉,没有起伏,说的时候也是面无表情。可是话里忽然间有凛凛然的锋芒凸显,刚强冷锐,不容拒绝。
少年听到老师这么说,面色微微变了一下,转身跟上。只在瞬息之间,两人都消失在晨雾里,离去的速度尤胜来时的奔马,只把惊慌的店老板丢在原地。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太乙峰的山坳里,就是终南道宗的重阳万寿宫。百十年来,终南掌教尹志平、李志常均受朝廷恩宠,重阳宫屡次翻修,几为海内琳宫之冠。道法弟子遍及天下。
青衣的中年人魏枯雪和白衣少年叶羽在宫前足足站了一炷香的工夫。叶羽所带的一只紫色包袱此时已经拎在了魏枯雪手里。迅疾的山风里,魏枯雪青衫翻飞,面容冰冷。叶羽看见师父今天的样子暗暗戒备,暗暗捏住了腰间的古剑龙渊。
昆仑山天下剑宗,“一剑雪枯”魏枯雪正是昆仑剑宗这一代的宗主。魏枯雪十三岁成名,至今纵横江湖二十年,从没有人能在他的手下走过七招。
昔日西天山“雪浓庄”的主人袁石鹤行商西域,家大业大,又以一手“斩鬼天罡”驰名四海,传说曾经在酆都鬼蜮斩杀铁狱城的亡魂。袁石鹤锦衣玉食屋宇连云,一生自云该吃过的都吃了,该玩过的都玩了,一座雪浓庄美女如云仿佛一个小阿房宫,但是袁石鹤平生所求却是和魏枯雪一战,亲眼见一见他那柄枯剑。
袁石鹤带着上百仆从追着魏枯雪从岭南到昆仑,最后在昆仑剑宗的月照山庄外堵着不肯离去。天寒地冻,袁石鹤却不怕,他带着牛毛帐篷带着上千斤栗木好炭,还带着银壶美酒,天天在门外饮酒作乐。他甚至还带了两个伶俐的姬妾,擅唱小戏。
魏枯雪缩了半个月,终于不能忍受外面的“咿咿呀呀”,骂了一声娘,提剑出门。
袁石鹤大喜,提刀飞奔到了魏枯雪面前。可魏枯雪只是拔剑一次,笑了三声,然后便收剑飘然而去。
袁石鹤没有拔刀,默然良久,忽然弃下随身的自炼名刀,返回了西天山,自此不再言武。
叶羽那时候还小,问魏枯雪为什么拔剑便走,魏枯雪苦笑着说:“我当时拔了剑,才发现无处下手,所以只好走了。”
当然也有人问起袁石鹤那一战的成败,袁石鹤拍案饮酒,只说魏枯雪剑术上窥天道,已是人间无用之剑。以他的武功和魏枯雪相比,无异天渊之别,魏枯雪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出手好。自此魏枯雪“一剑雪枯”号称天上之剑,围堵在昆仑剑宗门前要求试剑的人烟消云散,不过魏枯雪本人对于名声不太看重,有时候喝多了,便半梦半醒地说:“屠龙之术,纵然精妙,可惜世间无龙可屠。”
魏枯雪一世天才,注定闲散,这还是叶羽第一次看见师父如此神色。一双沧桑模糊的瞳子中忽地目光森冷,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绷紧如琴弦。一到重阳宫前,魏枯雪就止步不前,目不转睛地遥望着依山连绵的重阳宫阙。叶羽能感觉到师父那种无匹的剑气冲天升腾,凝聚如山一般,仿佛太乙峰顶再起层峦叠嶂。
魏枯雪一个人站在那里,便是一座山。
良久,魏枯雪终于长叹了一声:“走罢,去看看,希望这一代的重阳掌教不要让我太失望。好歹有空幻子七成功力,否则……”
“否则什么?”叶羽问。
“三界不安,犹如火宅。”魏枯雪语意幽深。
与此同时,重阳宫里忘真楼中,黑袍道人睁开眼睛,微微点头道:“昆仑剑气尤存于世,百代之下尚有奇材,天下之幸。”
魏枯雪带着叶羽昂然直上重阳宫主殿紫薇天心殿。
重阳宫的下辈弟子多半不通武术,看见两个人带剑直登重阳宫,不敢阻拦。可是随着他们逼近重阳主殿,一众道人顿时急了起来,早有小道士冲进后院“轩武堂”报告重阳宫“护法真人”李秋真。
李秋真号称重阳宫剑术之冠,但是四十岁以后已经绝少动剑。一是因为重阳宫以道术著称,当代掌教苏秋炎刻意压制剑术,使得武功之名不著于江湖,所以来重阳宫捣乱的人已经多年不见。二是重阳道宗几乎堪称一国宗师,敢上门惹事的人无疑是直接犯上作乱,谁又有这样的胆子?
李秋真听到消息,立刻抛下手边所有的事,如临大敌。他不同于那些下辈子弟,只知道学学丹鼎读读《道藏》,李秋真以剑术而名,算是半个江湖人,重阳宫虽然已经寂静了许久,如今竟然还有人敢带剑闯入,必定是有备而来的大敌。李秋真解了自己的“剑禁”,提起重阳宫镇宫之剑“七曜紫薇剑”冲上紫薇天心殿,只见那里已经有数百名道士将两个人团团包围在其中。
李秋真拨开人群缓步而入,看见青衣中年环顾周围,低头慢条斯理地抚摩剑柄,白衣少年跟在后面,面如严霜。魏枯雪剑气不动,李秋真却已经明白来者不善。
他毕竟是道士,上前揖手:“重阳宫李秋真拜见,不知何方高人莅临重阳宫,招待不周,尚请恕罪。”
魏枯雪笑笑:“昆仑魏枯雪,求见你们掌教,请李真人放个通路。”
闻名之下,李秋真仿佛听见霹雳炸起,心胆俱丧。一代剑宗驾临得如此突然,绝不可能是佳客来访那么简单。而仅以昆仑剑宗的名声,李秋真也不抱希望自己可以挡住这两个不速之客。不过他职责所司,不敢退却,只能咬牙坚持:“掌教业已闭关半个月,魏先生如果有什么话,还请告诉在下。”
“半个月?”魏枯雪点了点头,喃喃自语,“半个月……时间也差不多,他也看见了。”
叶羽忽然听见师父扬声道:“拦住这些人,我上一趟忘真楼。”
他手指在剑柄上一按一弹,古剑龙渊长鸣一声冲出鞘外。李秋真一见叶羽拔剑的手法,背上一道寒气沿着后脊冲脑而上,昆仑派的“雪煞天剑气”消失数百年后,居然重现在一个少年的手里。叶羽拔剑,光辉如雪,而那片粲然之光并非剑上的金铁之光,而是带着昆仑山千年封冻的彻寒。
一股寒气压迫到李秋真胸口,李秋真呼吸也被压迫。叶羽凌空三丈,剑光如雪。苍龙一样的剑势带起长天大海般壮阔的剑气,那道弧形的剑气居然化作有形无质的丈二寒刀斩向重阳弟子中间。
李秋真退无可退,单手结印,低喝一声:“破!”
他拼起数十年真修的元气,马步扎稳,直连地气。同时他左手捻住剑身,双手推出,以七曜紫薇剑硬封剑气。一阵波涛般的气劲涌来,撞击在剑身上仿佛实质相撞,剑身弯曲,发出几欲折断的声音。只在一瞬间,李秋真吐血,弃剑,连退七步。七曜紫薇剑被叶羽的剑劲带起,撞击在地下又反弹插在了大殿的屋檐上。
不过李秋真也已经建功,叶羽的剑气稍稍一滞,十几个重阳弟子四散开去。剑气落在无人处,地面上只有留下一道剑痕,七尺长短,深达数寸,令人心寒。
叶羽落在紫薇天心殿前,反身将龙渊插在地上,低声喝道:“过此剑者,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