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敢,你以为我敢么?”老朝奉话没说完,已经胡乱地擦起了嘴,胡子上还挂着油星就准备往楼上跑。
“先生,你和我一起去可好?”小伙计怯生生地拉着他问道。
“不,不去,我不去,”老朝奉脸上挂着有点痴呆的笑容,脑袋摇得和摇鼓一般,“我要上楼再去瞻仰瞻仰谢公子的风采!”
小伙计无可奈何地看着老朝奉和一大帮人一起乐颠颠地往楼上窜,一边还听他念叨:“名不虚传,名不虚传,今日要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他只得赶紧往掌柜的家里去,心里还忐忑不安,不知道打搅了掌柜的和六夫人戏水的雅兴会不会遭狗血淋头的一顿臭骂。而此时和他一起往外面跑的小伙计居然有十多个,剩下的十有八九都在往楼上拥。人分作两拨儿离去,一楼顿时空了。把小伙计看得目瞪口呆。
谢童扯着袍摆,捡了张向阳的桌子坐下。中午时分,二楼的雅座尽是空着的,却是一楼的人纷纷拥上,把座位几乎占满了。谢童不以为意,在四周一片铜铃大眼下不动声色地喝茶,楼上的气氛说不出的古怪。她喝茶很讲究,别人都是现上热茶,她到这里,不用吩咐,伙计已经小心翼翼地上了温热的山泉水和茶叶,外带一只红泥小炉和一套精致的薄胎瓷茶具。谢童优雅的烧上泉水,以八成开的水烫了杯子和茶海,取一只紫砂小壶,掂量着撮上一点茶叶,加水加盖闷上一小会儿,筛去茶叶,将碧青的茶水在茶海中凉了片刻,这才开始自斟自饮。
这一串动作约莫是两炷香的功夫,她一举一动,都引得周围的人群里发出低低的惊叹,无数目光都汇集在她纤纤的十指上。多亏谢童见惯了这种场面,不但能够忍着不笑,还能抽空对周围微微点头。每次点头,惊叹声自然又大了些。
茶饮到一半,楼下隆隆的声音从远处而来,第一辆马车已经到了。骏马急煞在门前,一个穿卐字纹湖绸大袄的胖汉气喘吁吁地奔上楼来,胖汉在楼梯附近眯起精光四射的小眼,一瞥之下就看定了谢童的位置,急忙正正帽子,拉扯拉扯大袄,一溜小步儿跑到谢童桌前。
“小的西城小四海银庄钱四海见过当家的。”他满脸堆笑地给谢童作揖。
谢童见一张汗津津、圆胖圆胖的脸几乎就要凑到自己脸上,一时吃惊,一口茶水差点儿就要喷到他脸上。好歹忍住了,她一边摸出自己的手帕递给那胖汉,一边仰着身子怕他把脸贴到自己面颊上,说道:“钱掌柜先擦擦汗,不知道掌柜的此来有何贵干啊?”
那钱掌柜忽然意识到自己动作不敬,急忙退后一步,结结巴巴地说道:“蒙当……当家的赏识,小的……小的是前年掌管了小四海银庄的摊子,当家的贵人多忘事,怕是记不起来了。”
“你和在下……有什么关系么?”谢童还是没听明白。
“当家的忘记了,小四海银庄是当家的所有。当家的前年从李三爷手下收过来的,小的当这个掌柜,也就是为当家的尽心。”汉子点头哈腰地说道。
“哦,原来是我名下的产业。”谢童终于算是想出了点眉目。
“正是,正是!小的蒙当家的赏识,无以为报,只能尽心经营,这些年赚了六千多两银子。可是当家的神龙难见,总也不来查收银子,小的揣着这么些银子心里惶恐,又怕惹上了官司,特来请当家的写个花押,把银子收去吧!”汉子小心地递上一本帐簿。
谢童随手取过笔,在银子的数目下画了个终南山的鬼符。汉子也不查看,一连串地点头道:“小的明天就把银子送到府上库房请苏先生点收。”谢童微微挥手,汉子千恩万谢一番下去了。
谢童还没来得及再端起茶杯,楼下马蹄声乱,不知道有多少车马一齐停在了七曜楼下,谢童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摆起一副笑脸看着一堆人跌跌撞撞冲上楼来。随后谢童被一圈人围作铁壁金汤之势,四周浓重的汗味几乎要把她熏晕过去,偏偏她还得一本一本地查看那些人递上来的无数账目,再左一个右一个地画符。她惟一能表示不满的,也就是在擦汗的时候在汗巾里自己做鬼脸。
谢家自己的人刚刚退了下去,又有开封城其他大小商号的老板上来见礼。即使谢童聪明,昨夜一夜未睡之后也应付不来这许多事情,到最后大家围成个大圈儿,没完没了地作揖。谢童头昏脑胀又兼腰酸背痛,满耳都是“财源滚滚”、“久仰久仰”、“发财发财”和“三生有幸”。
七嘴八舌中,一声咳嗽忽然响起在众人耳旁。谢童心里一惊,抬头看去,一个紫色长袍的公子带着十几个跟班正站在楼梯旁,身边竟也围绕着一群人。
那个紫衣公子却不答礼那些点头哈腰的人,一挥手排开众人,直向谢童走来。他身材高大,英俊儒雅,气势不在谢童之下,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地给他让开了路。谢童的脸上却有点苦意。
“三公子。”谢童长揖到地。
“谢贤弟别来无恙。”那人正是开封吕家的三少爷,在开封足以和谢童并称的世家公子,吕鹤延。
“一切安好,托三公子的洪福了,”谢童一边应付,一边苦笑。
“我心甚慰!”吕鹤延一扇击掌笑道,“谢贤弟今日难得出门,何必应付这些俗人,你我去顶楼喝上一杯如何?”
随即他转头看向众人道:“想必各位没什么要打搅谢贤弟的了吧?”
“没有,没有没有……”一帮人方才还死缠不去,这时竟跑得一个比一个快。毕竟吕家也是不能得罪的豪门。
谢童还在犹豫,吕鹤延的大手已经抓向了她一双纤纤的手儿,还伴之以豪爽的大笑:“何必羞答答作小女子状,谢贤弟不要让愚兄扫兴。”
谢童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手脚放肆起来,却不知道怎么闪避,她现在扮作男子,一旦闪避就会露出破绽。可是偏偏吕鹤延就是这样的人,曾经有一次他喝醉了竟然搂着谢童的肩膀要和她对诗。从此之后,谢童心里把吕鹤延恨得要死,可是却不好说破。
谢童一身冷汗,正进退两难的时候,一个黑衣小童忽然闯进人群,夹在了吕鹤延和谢童之间,手上托起一只红漆木盘,上面有一块玲珑剔透的玉佩。小童一只手不停地向谢童比划,却不说一个字,居然是一个哑巴。谢童脸色大变,伸手抄起玉佩仔细看了两眼立刻收在怀里,对着周围一圈人拱手道:“在下家中来了贵客,千万紧急,请恕谢童无礼。”
而后她对那小童说:“请你家主人稍候,说谢童立刻就到。”
那个小童却使劲摇头,还举着红漆盘不肯离去,谢童眉头一皱,随即明白了,将手中绘有仿吴道子嘉陵江八百里河山的折扇放到盘子里。小童收了折扇,才一溜烟的跑下楼去。周围众人也明白过来,原来那个小童送了玉佩过来,非得收到谢童的回执,否则便不肯离去,来人身份之大也就让众人惊叹不已了。
谢童袖子拂开吕鹤延的大手,转身就要离去。吕鹤延急忙一挽她的袖子道:“贤弟何必着急,小坐不妨。”
谢童猛然回头,扬眉怒道:“三公子不要强人所难!”扯回袖子就下了楼去,楼上人拥到外面去看,只见谢童的身影一晃就消失在开封城的重重小巷中。谢公子身有武功的事开封城早已传开,可即使如此,大家还是一阵惊叹。
吕鹤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冷冷地哼了一声,也带着家人下楼。谁也没注意楼上走道的阴影里也有一声冷哼,一个黑衣的高大人影恍了一下就不见了。
谢童转眼间已经在车中换了一身手工粗糙的衣服,却弃了车,独自穿过陶朱大街,沿着玄武巷直上北城。她在纵横的小巷间穿越,来来往往兜了不少圈子,最后断定身后无人跟随,一闪身进了一个小院子。院子青墙灰瓦毫不起眼,从墙头长长的茅草可见主人已经很久没有收拾了。
谢童小心地闭上门,独自站在小院的中央,四周杂草丛生,一派荒凉的景象。蒙着灰尘的磨折了磨柄,倒塌在地上,看起来有些诡异。两侧的屋子没有锁,洞开的门里漆黑一片,丝丝缕缕的鬼气好像就从里面散发出来。站在这个院子里,仿佛天也忽然阴沉下来。
谢童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站着,许久,一个声音从中央的屋子里传来,异常的沙哑:“谢童么?进来吧。”谢童这才上前,轻轻推开了中屋“咿呀”作响的破门,在身后小心地扣上了门。
里面没有灯,一片黑暗中,一个黑衣人负手站在角落里,正仰首看着天窗透下的微弱光亮。他身形不动,却另有一种慑人的气度。
“大师兄召见,不知有何吩咐?”谢童拱手为礼后,轻声地问道。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沙哑的声音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再次响起:“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是我路过开封往泉州而去,顺路来看看你。”
“那大师兄何必动用碧血玉佩,叫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哼!”黑衣人冷笑道,“不用碧血玉佩你又怎么会来得这么快?那个吕公子定会留你饮酒。我想得不错吧?”
“吕家在开封声势极大,我又是扮作男装,如果不答应和他饮酒只怕面子上过不去……”谢童低声解释道。
“那无耻之徒,一贯纠缠于你,名为饮酒,一醉则肌肤相接甚至搂抱不禁,岂不是坏了我重阳宫数百年的威名?”黑衣人喝了一声,分明是极为愤怒。
谢童脸红得发烫,心里埋怨黑衣人夸大得不成样子,不过畏于黑衣人是师兄,终于没有辩解什么。她从来未曾见过黑衣师兄的真面目,也不知道他姓名,想来他必定是清修的道士,不同于俗家弟子,对这些忌讳也是情有可原。
静了一会,黑衣人又道:“今天早晨接到你的飞鸽,情形我已经知道了。既然明力已除,那么尽快扫除开封附近的明尊教妖人,而后带魏枯雪师徒赶到泉州,师尊担心妙风就在那里。”
“是。不过魏枯雪行动诡秘,我无法掌握他的行踪,也不知他是否愿意南下。”
“你不是抓住他徒弟叶羽了么?”黑衣人冷笑一声,“只要盯住叶羽,魏枯雪也走不远。他就这么一个徒弟,向来宝贝得很,不会轻易让他去冒险的。”
“谢童明白。”
“师尊对魏枯雪存有怀疑并非空穴来风,自有其根据。你不可对师尊怀有疑心。不过魏枯雪这次诛杀明尊教四个光明使,他也不像有什么阴谋。总之还是小心为上,毕竟天下苍生的性命都在你我手中,不可辜负了恩师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