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叶羽走了,把谢童独自留在了那里。谢童望着他孤零零的背影,一阵委屈涌上心头,就想对他喊:“你就是怪我,你要是不怪我,为什么又对我这个样子?”她从小娇纵,根本没有受过什么委屈,性子虽然要强,可是此时此地却不由地露出了娇气。可是谢童终究没有喊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叶羽走掉了。一阵凉风吹来,她的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
这样的夜,寂静的山谷里,她觉得分外孤独。想到在吕鹤延的墓边,又是一腔的恐惧,连打了几个哆嗦。忽然她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叶羽竟然又走了回来。谢童来不及擦去眼泪,只好低下头去不看他。
叶羽看她穿得单薄,微微摇头,解下身上的长袍披在她肩头。又将一方帕子塞到她手里给她擦眼泪。可是谢童捏着手帕一言不发,又不抬头,又不擦泪,任凭晶莹的泪珠一粒一粒挂在娇嫩的面颊上。叶羽看着她的样子心里觉得一阵歉意,轻轻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蛋,帮她抹去了泪水。谢童虽然不肯抬头,可是脸儿却烫了起来,想必也是红成了一片。
“小谢,明日和我一起去泉州么?”叶羽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谢童也不说话,也不看他,过了好久,才轻轻点了一下头,尤自微微噘着嘴。
叶羽只得微微地苦笑。
第十三章 魔根
大雄宝殿外,潮水般的梵唱层层叠叠而起,整个白马寺被淹没在僧人早课的吟唱中。千年古刹在晨辉中宝光灿然,一派人间佛土的景致。一滴滴秋露从宝殿前的铜瓦上缓缓汇流滴落,击打在青石上。世尊坐像前的青铜鼎中卷动着滚滚的赤焰,小沙弥默不做声地将一块块的楠木方砖投入了宝鼎中,带着阵阵清香的烟气直冲穹顶而去,仿佛一道垂在佛前的巨大纱幕。这番景像却已经持续了整整三日三夜,鼎下手持镇魔钟结印护持的青年僧人依旧趺坐入定,面上似乎慈悲,又似乎漠然,只隔很久才振动手中的青铜钟,让一声沉雄的钟声震动四周,应和对面老僧手中的木鱼。
“劫数……”袅袅的香烟中,有人低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唱罢,宝鼎香烟骤然迷乱,绵密的烟幕散去,高居莲台上的释伽牟尼坐像眼角略带慈悲,低眉看着世间的苍生。而烟幕中缓缓现身的老僧合十一拜,良久无言。敲击木鱼的老僧长叹一声,雪白的长眉微微颤了颤,也是低声唱佛。手持镇魔钟的僧人洒手放下铜钟,清秀的长眉间有一丝忧虑。
“方丈师兄,真的是劫数已到?”青年僧人问道。
“莫慌,莫慌。区区小劫,径尺之水,可一步越之。”那在香烟中持咒的老僧合十不动,只低声道。
“七百年前少林七仞大师以无上智勇,精修般若心钟直至圆觉境界,尚且惨死在光明皇帝的剑下,今日中原佛门弟子,又有谁能近乎七仞大师当年的修为?”青年僧人沉思良久,还是摇头,“方丈师兄说径尺之水,我却以为是尘世的大劫。”
“师弟,”持木鱼棰的老僧低声道,“般若心钟和佛门功法上,天下数你为第一。不过方丈师兄苦参的般若空禅堪称近一百年来佛门第一智慧,你我参不透玄机,却不可自以为是。”
“我也知道方丈师兄并参显密二教,般若空禅的智慧非我能及,不过大乘佛法非为出世,不能入世救人,却只空坐谈玄,终非我所愿。”青年僧人长眉一剔,眉梢竟是一段刀锋般的锐气。
“天僧师弟……”持棰老僧劝道。
“大悲师弟,”方丈却唤住了持棰老僧,“天僧师弟所说的也没有错。百代以下,无论武功、道术,或者佛法都已衰微,劫数将至,天降大神通者于世。光明皇帝一旦从当年旧梦中醒来,放眼九州,无人能镇其魔性。”
“魔性?”大悲摇头,“传闻牟尼明尊教与我释教有莫大的渊源,大明尊又以绝大慈悲心誓愿拯救天下义人,方丈师兄若称之为魔,那明尊教中所谓南方暗魔又作何解说?”
“是魔,是魔。”大灭方丈笑道,“天下神通,无不是魔。明尊是魔,暗魔也是魔。魔不在善恶,魔在人心。”
青年僧人天僧长身立起:“师弟曾有誓愿,此生不能渡空地狱,却要竭力而为,让世间少几个冤魂怨鬼。”
“好,好,好!”大灭方丈笑道,“论相、作、我的三无修为,你不如大悲,不过佛门能有你入尘垂手,不枉师父圆寂时候传灯于你的苦心。”
天僧一惊,抬头看向宝鼎前的大灭方丈,只看见尚未散尽的香烟中,大灭微微含笑,指若拈花,那姿势竟仿佛师尊当年寂灭时候。当时在五个师兄弟中,以大灭般若智慧最为精妙,是以得传白马方丈的袈裟;大悲无相之学最为精纯,所以继承了师尊的典籍;只有天僧尚是个孩子,虽有机锋,但说到佛学,只得了皮相,尘心不断。天僧自己也不曾想到,师尊却独以手指引一滴燃烧的酥合香油,印在了天僧的眉心,说道:“大灭智慧,悟得出世间玄机;大悲静穆,灭得去他自己的心魔;而天下传我心灯者却还是你,你要灭天下的心魔。”
就是如此,在卧榻前佛法一代宗师忘禅大师把空无一物,却又是中原释教最为空玄神妙的心灯传给了天僧后含笑而逝。
“大悲师弟,”大灭方丈低声道,“将那卷幅给天僧师弟。”
“是。”大悲大师从袖子中摸出了一只朱绳捆扎火漆封锁的褐色生绢卷轴,退一步双手合十,而后上前恭恭敬敬地交给了天僧。
“谢师兄!”天僧不敢怠慢,掀起僧袍,双手合十面向大灭跪倒。朱绳封扎和火漆封印乃是天僧所知的最高封仪,释教素来不尚五种正色,赤色就是正色中名列第一的,历来只有佛门无上的秘宝,或者至关重要的玄经古卷才用这种封仪捆扎。大悲大师为他摩顶,将卷轴放在了他的掌心。
“天僧师弟,”大灭方丈道,“其实论聪慧,你远在我和你大悲师兄之上。可是师尊圆寂前,直到你十三岁,都不曾传你正法,你可知道为什么?”
“师弟……不敢妄加猜测。”
“唉!”大灭方丈喟然长叹,“师尊一生,收了五个弟子,我和大悲、大苦、大慈三位师弟不敢称佛法深湛,总算略有所成。可惜师尊有一夜诘问我等三句禅机,我们四人无一能得其中三昧,师尊于是郁郁良久。我起初还诧异,不知道以师尊的修为,尘世间还有什么能令他愁眉不展。这次我竭尽所能,苦参般若空禅,确信劫数将近,才知道师尊于十年前已经悟到这一层,于是有了隐忧。师尊以七年的心血参‘漏尽空’一道的佛法,一夜忽然仰天大呼,说‘天下终要因魔入佛者’。也就是那三个月后,师尊忽然收你为弟子,起释名为天僧,不再教导禅学,却远赴少林重新开启了密藏武功神通典籍的‘三界修罗堂’,以武功神通之术传授予你。按照我的所想,武功神通终非正法,而属魔道,师尊正是要你因魔入佛,你的成就,未来当在我们四位师兄之上。我禅门中素来轻武功而重佛法,所以你以前有埋怨师尊藏私的心思,也不奇怪。只不过师尊在你身上所耗的心血却实在是最多的。”
“师尊……”天僧面色不变,可是空禅大师当年慈爱的笑容悄悄在他眼前浮起,过往的许多记忆忽然清晰起来,一滴泪水竟从他漠然的脸上滑下。
“莫哭莫哭,”大灭笑道,“世间之事,无非历经万劫,方见莲华。”
大悲大师也在一旁颔首微笑。
“但是,”大灭微微收敛了笑容,“你本性中却有一面蒙昧,又是我禅门第一高手,恐怕容易为戾气所控制。武功一道终于还是魔道,因魔入佛,仿佛骑马临深渊之侧,一不谨慎,就摔入深渊,直落无间地狱了。所以我以此卷轴授你,有朝一日,你在佛界魔界中不知进退的时候,希望你见此卷轴,可以明心见性。”
“领师兄法旨。”天僧叩头道。
“你不必领我的法旨,”大灭摇头道,“悟不悟在你,而非我。不过我始终有一样疑虑,就是你实在太聪明了,少了那一点钝拙,毕竟多一分危险。也罢,我点透你一节,千万记住。当年杀了白铁余的,不是昆仑剑圣和重阳仙家,是白铁余自己杀了自己。”
“师兄,这……”天僧大惊。
“光明皇帝,百代神通第一,”大灭的笑容在香烟中渐渐朦胧起来,“天下能杀他的,只有他自己……”
“师弟……师弟不能领悟。”天僧惶然。
“这一节我也猜不透,”却是一边的大悲大师淡淡应道,“不过方丈师兄已经不能再答你了。”
天僧疑惑地抬起头,看着捻动念珠的大悲。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大悲笑着挥动手中的藤杖敲打在大灭方丈的肩膀上,“往生净土,不净不垢。师兄一路走好。”
大灭方丈笑容凝然,竟随着那一击杖击,缓缓地坐在了蒲团上。天僧如遭雷亟,他已经听出了,大悲大师方才的梵文正是一段《往生咒》。
“大元御封国师领天下道统终南山重阳宫玄阳子”。一杆杏黄大旗高标,旗上纹金绣龙,分明是御赐的旗号。大旗下则是一匹雪白的骏马,没有半根杂毛,一个剑眉飞扬的青年道士端坐在马背上,背后背着一柄墨绿色鲨鱼皮鞘的七星长剑,眉宇间掩不住趾高气扬的神色。马后六十余名终南道士一色的玄色道装,每人都是玉柄拂尘背挂宝剑,腰间系了揉金丝的黄色丝绦。这个阵势在白马寺门前排开,令寺中僧侣不知所措,围观的行人却纷纷拍掌叫好,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当今皇帝喜欢西域密宗黄教的喇嘛,又因为当初成吉思汗和丘处机的一段师友关系,所以对终南道教,尤其是长春一派也颇为看重。反而是中原的青庙和尚,虽然在唐宋两朝很得皇帝推崇,却不被蒙古贵族看重。每年春荒的时候,喇嘛和道士在宫中相互较量求雨,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可是青庙的和尚因为没有朝廷靠山,只能退避三舍。如这般道士杀上庙门耀武扬威的,屡见不鲜。可是终南重阳一脉的道士,因为有国师的身份,倒是不肯轻易折节去和和尚打交道。今天一看这阵势,洛阳民众比看戏更要踊跃百倍,一时间人头攒动,叫声喧天。
“终南的各位道长……”知客僧战战兢兢地上前合十道,“不知各位道长驾临小庙,有何贵干呢?”
“少废话!”那骑马的青年道士啐了一口道,“叫你们方丈大灭和尚出来,终南的道爷们当然有贵干。”
“这……”知客僧大有难色,本来方丈性子慈和,去通报一声并无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从前天清晨开始,大灭方丈、藏经阁大悲禅师以及天僧禅师齐聚在大雄宝殿,在全寺僧众的护持下苦参般若空禅,一直不曾出殿。这一节说出去,却难免被官府认为是和尚偷行巫蛊术,可是打断方丈的空禅,又是万万不能的。
“哟,瞧你那个模样,莫非是有什么难处?”青年道士歪歪嘴笑了一声。
“是是,”知客僧如逢大赦,“方丈正在禅定,只怕道爷改天来会好些。”
青年道士“呵呵”笑了起来,对着身后的道士们道:“瞧瞧和尚们的花头,禅定,禅定呢,嘿嘿。”
那些道士们却不像他出口无礼,反而更像有道的清修之徒,无人讪笑,也无人应答,只是齐身作揖,算作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