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妙风沉默了一会儿:“我再问一句,你还是不愿和我同行?”

“我们只是教友,却不是朋友。”

妙风点了点头:“回草庵吧,那里是你的家。”

“那里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我的家已经烧毁了。”风红疲惫地靠在麦秸堆上,侧过头去并不看妙风。

“有人等你回去的地方便是家,猪儿、猫儿、狗儿、兔儿不是都在等你回去么?”妙风的声音里带着低低的悦耳的笑,“我才是没有家的人,那些孩子都不会等我。”

他声音优雅,却带着凄凉。他低眼看着地下的女人,仰头看着外面的天空:“就要下雪了,每年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念泉州,可是草庵终究不属于我。”

风红愣了一下,默默地点头:“是啊,那里是我的家……”

妙风走出了小屋,就这么离去,也不道别。

“很多年前来这里传道的人,就是你么?他们认识我衣服上火焰蔷花的徽记,那个徽记只有我们五人可以使用。”风红在他身后问。

“并非很多年前。只是三年之前,我路过这里,曾经给这些人说过,只要对人以义、安贫克己,总有一天天地崩塌,光明现世,而他们将得拯救。他们听不懂,我也说不得什么教义,却没有想到只是这份希望,让他们执着至今。”妙风已经走远了,并不回头。

小屋中的三个人默默相对。不知道过了多久,风红起身拾起叶羽的长衣:“叶公子,你的衣服可能还需借我一用。”

叶羽不答,只是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我们还是去泉州么?”谢童看着风红眉间回来了的冰冷,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谢小姐,我们终究不是一种人,能站在一处并肩的时候本就很短。”风红淡淡地说。

他们走出了小屋,谢童忽地指着天空:“下雪了!”

这一年金华的第一场雪正静静地从天里落下,仰头看去纤细的冰晶在空气中无依无靠地飘舞下落,落到脸上就化了,变成一个个冰凉的水滴。

“真美啊……”谢童由衷地赞叹了一声,虽然前路难测,他们毕竟刚刚死里逃生。

“要是还有机会可以回昆仑山,那里的雪才漂亮。”叶羽握了握谢童的手。

风红什么都没说,她提着叶羽的长衣,却并不穿上,而是默默地走到老人的尸体旁跪下,轻轻按着她的额头,低声念诵了些什么,而后抖开长衣盖在老人的身上,回头说:“我们走吧。”

三个人走得很远了,叶羽回头。这时地下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远处风里,白色的长衣和雪色相混,再也分不清老人的尸身在哪里。叶羽愣了一下,他想着这个人从此就这样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了,被雪掩埋,被人遗忘。一种萧瑟荒凉的意味在他心头升起,他觉得一种难言的酸楚一时间涌了上来。

敲门声传来,不花剌应了一声。门自己开了,世子进来,背手带上了门。

不花剌在床前看雪,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他一身白色曳地长袍,头发束在头顶,倒像是个清雅绝俗的汉人书生,敞开的领口里看得见他嶙嶙的锁骨,确实削瘦。世子来到窗边和他并立看雪,窗外银妆素裹。

“恢复了?”世子问。

“并无大碍,你们来得及时,不过请医生调理一下。其他人的伤损如何?”

“不幸中的万幸,他一人不杀,只是救走了自己的同伴。”

“算是给我们留了些颜面。”不花剌点了点头。

“不是颜面,”世子摇头,“也许他是真的不想杀人。他身负神通,真的要大开杀戒,我们未必能有什么筹码和他谈条件。”

“是。”

“你父亲来信,召你即刻回大都。”

不花剌犹豫了一刻:“事情还没有办完,为何父亲大人急召?”

“也许是年纪大了,要给你说亲。”

“现在开这个玩笑可不好玩。”不花剌淡淡地说。

世子嘴角抽动,笑了笑:“波斯的使者来了。天相生变,波斯全境有明尊教信徒七万五千人已经准备前来东方朝圣。他们和当地的木速蛮部族冲突,相互攻杀,已经死了六千余人。即便这样,他们依旧不改来东方朝圣的心,波斯举国震惊。他们派来星相大师和使节,是要问明尊教下降的所谓平等王到底是什么人,也是要我朝表示态度的意思。波斯也不想看见七万余人弃国东奔吧?”

不花剌踱步良久,微微点头:“我明白了。这件事上关天相,我立刻回大都处理。不过波斯担心的弃国东奔,倒不是什么大事,事到如今他们还担心七万人的归属么?”

“铁神面怎么办?我带人追去泉州吧。”

“事到如今,也不必追了。”不花剌回到窗边,背手看着外面大风轻雪,声音幽远,“不要紧,如果我估计得不错,铁神面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草庵。他们会回到草庵,草庵……那里是他们的家,也是这一切终结的地方。”

“这一切终结的地方?”世子感觉到了那话里的酷寒,全身一震。

“那里有火,焚烧一切的火,可以把这一切结束得干干净净。”不花剌忽然转过头来,他的瞳子明亮,犹如在漆黑的井里投入的火把。

元统二年十二月初八,泉州。

泉州地处福建,温暖湿润,此时江北已是大雪纷飞,江南也有轻雪寒霜,这里却还温润如春开三四月。

上百年的老榕树下,寺庙的门庭冷落,只有一个扫地僧在清扫落叶。未落尽的枝叶中掩映着“听龙寺”的匾额。小路上三个人远行而来,为首的是一个清秀冷峻的年轻人,他的身后却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眷属,一个衣红一个衣紫,一左一右光辉照人。扫地僧也不是什么有道的高僧,看见美貌的女施主,心里“咚咚”作响,上去合十行礼。

年轻人却没有回答。反而是他身后衣红的女子上前一步:“大师,这里可有住宿?”

“可以可以,出家人与人方便。施主若是手头方便,也请布施香火。”扫地僧说得滑溜。

其实这里老庙里面已经没有几个和尚,香火冷清,几十间破旧的僧舍租给当年乡试不中,无颜回家的读书人。所谓香火钱,也就是房钱。

“要两间房舍,香火我们自然会出。”女子淡淡地说。

“请,请。”和尚殷勤地指路。

一行人进寺,穿过荒草丛生的道路,周围房舍窗户洞开,几个穷极无聊的书生探出头来看美人,啧啧赞叹。来的一男两女却都无动于衷。

风红打量了一眼破旧的僧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里也好,算得上安静。”

她从怀里摸了一块钳下来的碎银递给扫地僧。扫地僧看她出手也并不如何阔绰,心里微微失望。可是美人当前,怨气总是发不出去的,依旧低眉顺眼地笑着:“阿弥佗佛,贫僧还有用得着的地方,各位施主随时呼唤。”

“给我们弄点吃的,我们只住一夜便走。”风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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