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苏秋炎默默起身:“明尊教的教团有精锐善战者,我重阳道宗门下未必没有精兵强将!十二年的筹划之功,今日终要大放光芒。我们并非没有准备而来。”

他一掀帘子,昂然出门,面对月下的校场。那里,一个接一个的方阵向着他缓缓推进。所有人一色的黑色重甲、沉重的铁盔,他们披着黑色的大氅,头上罩着风帽,腰间的长剑打着马臀。老人默默地数了,那是二十八个纵横各五十人的方阵,步兵中混杂着铁骑,居前的则是两个各一百人的方阵,一色的黑色骏马,马的皮毛在月光下亮得晃眼。

那是一支足足七千两百人的大军!

苏秋炎竖起手掌。他的手掌像是一堵墙,立起来,阻拦住所有人。诸方阵踏步停下,落脚声震耳。

苏秋炎挥手一扬。全部军士抖掉风帽,摘去铁盔,每一个都是道髻骨簪。

苏秋炎挥手指前。七千两百人一同拔剑,剑光粼粼耀眼,让人误以为站在月下的水面前。七千两百柄长剑在空中交击,漆黑的夜色中溅起点点火花,道众的吼声仿佛龙吟大海:“乾坤无极!”

老人惊得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

苏秋炎漠然挥手,面无表情。

“是道门的……军队啊!”老人嘶哑地说。

“是!这就是我道门的军队。为了这支军队,我已经准备了十二年。”苏秋炎低声说。

他一托老人的胳膊,扶他进了竹舍。

老人坐在那里,半仰着头,沉默了许久。

“掌教不惜如此,即使事成,恐怕也会遭大皇帝所忌。明尊教真的让掌教那么痛恨么?”老人低声问。

“若是我把一切全盘托出,大司祭也会如我这般痛恨。”苏秋炎道。

“既然……如此,我要劝也是没有希望的。”老人低低笑了一声,笑声中有凄凉之意,“十二月三十,是庇麻节,这是明尊教最重大的节日,以纪念其教主摩尼受难。此日泉州周围的教众和明尊教十二慕舍、七十二萨波塞、三百六十默奚悉德会全部聚集在草庵。那是最好的机会,教宗可以一网打尽。”

“真正的草庵在哪里!?”苏秋炎声如磨铁。

“华表山。”老人从怀中取出一卷地图推了出去,“这是草庵摩尼光堂的地图,地上看去不过是二层的小庙,地下纵深千万,与地脉洞穴相连,储备有兵器粮食以及这些年明尊教从各处搜集来的财物。”

“看来他们犯上作乱是早就准备好了。”魏枯雪淡淡笑道,“那些善信还真的是雄心勃勃之人。”

“雄心勃勃的是五明子、十二慕舍、七十二萨波塞、三百六十默奚悉德这些教中居高位的人,无论是为了建立教国还是他们个人的权力,犯上作乱他们才是真正能得到好处的人。可不要把那些穷苦的善信人也说成枭雄。”老人摇头。

“大师说得有理,是魏某刻薄。”魏枯雪也爽快,毫不迟疑地认了。

他转向屋外,苏秋炎仍在远眺,鬓边白发飞舞。

魏枯雪抬头,不知道何时,月色已黑。

“世子,你的大元已经不可救药了。”老人说。

“我知道,父亲也知道。”世子微笑,“可是看着自己的孩子死,纵然是超脱的人,能够不伸援手么?这是我们孛尔只斤家族的国土啊。”

老人点了点头,把手按在了世子的头顶:“吾岂未语汝哉?你当刚勇前行,不惊,不畏;汝之所至,汝主耶和华,必与汝同在。”

世子愣了一刻,微笑摇头:“大师,我不是景教徒。”

“因为只有你恐惧惊惶,而其余诸人,心中皆是枷锁。”老人转身就要出门。

“大师慈爱,以警语授与世子,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可以教给魏某?”魏枯雪含笑,上前半步拦住了老人。

老人紧紧盯着魏枯雪的眼睛:“吾等皆是罪人。”

魏枯雪大笑,提剑出门。

第二十四章 摩尼殿

一灯如豆,苏秋炎坐在灯下。

忘真楼的黑暗就像是夜色那么深,因为很少有阳光照进这里来。他的身边跪着泪流满面的年轻人,他的面前是一个道髻白发的老人,席地睡在一袭薄被中,仿佛已经失去了呼吸,整个躯壳干枯得像是空了,似乎能听见风从他身体里进进出出的声音。

“秋真。”老人翕动嘴唇。

年轻人膝行而前,把耳朵贴近老人的嘴边。

他们在那里耳语,苏秋炎听不清楚。他静坐不动,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他不属于这个安静而神圣的小屋,他在这里不安得像是一头野兽,可是他不能咆哮,他只能等待。

老人瘦骨嶙峋的手从身边提起剑,他挣扎着坐起来。年轻人哭泣着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接剑。苏秋炎默默地看着,他已经预料到了那一切,这柄剑不会属于他。因为野兽是不能持剑的,剑是雅器,是神物,是身畔青龙。

苏秋炎想着自己应该离开了,于是他无声地站起来,转过身。

“秋炎。”老人在他身后说。

苏秋炎转身,神色讶异。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师父和师弟,觉得自己距离他们很遥远,如同等待判决的囚犯。

“你过来。”老人说,他摇晃着,如同残烛的火焰。

苏秋炎走近,微微昂着头,师父比他高,眼神空洞,这样站立,像是悬挂在墙上的布袍裹着的尸骸。

“让我握你的手。”师父伸出了手。

苏秋炎没有反抗,任师父枯骨一样的手握着他的手。他直视对面那双空洞的眼睛,他曾经是何等的畏惧这双眼睛,可是他现在明白这双眼睛里的余火即将熄灭。他用最大的努力笔直地看过去,让这个令他畏惧和尊崇的老人知道,苏秋炎是他的弟子,可也是一个有尊严的人。

那双手上的力量忽然加大,像是铁钳在夹紧。

空洞的眼睛里燃烧起了火焰,最后的光辉点燃起来,灼灼逼人。

“秋真得我的剑,你却为继任掌教!我许你的,终会给你。你不需要剑,你自己就是兵器!”

这是老人的最后一句话,他仰天倒下,摔在地上的声音像是浑身的骨骼都散架了。苏秋炎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忽地世界彻底黑了下去。

油灯熄灭了。

苏秋炎醒来,缓缓地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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