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乱得如麻,他的脑子里空白,只想要慢慢地坐在雪地里。
这时候他看见一个了灰衣的僧侣站在雪地正中,摩尼殿前,合十矗立。在一片白衣的世界里,这样一个灰衣的人显得分外明显,可是他静静地站着,又似乎半融在了雪里,并不容易分出来。令叶羽吃惊的是,那不是一个明尊教的僧侣,他身上的衣服,分明是一袭袈裟。
僧侣站着不动,头顶斗笠,看不清面容。渐渐的周围经过的明尊教众也注意到了他,纷纷停了下来。周围注意到僧侣的人越来越多,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池,层层涟漪泛开。
一个人站在了叶羽身边,叶羽扭头,看见风红精致的侧脸。她神色平静,手已经探入了长袍,势必是握住了里面的束衣刀刀柄。
没有人动,僧侣也不动。摩尼殿前开阔的雪地上静得令人不安。
“阿弥佗佛。”僧侣最终唱颂一声,调头离去。
明尊教众中武功出色的已经健步而出,直逼他的背后。而僧侣不回头,离去的速度越来越快,谁也看不见他飞奔,可是他行于雪上,如一丝轻云,不留一点痕迹地滑了出去。明尊教的高手追不上他,风红一推面前的人,就要排众而出。
可是就在这个瞬间,灰衣僧侣忽然停下。他身后的明尊教徒刹足不住,已经逼近他面前,急切中刀轮呼啸着射出。可是那些旋转的银光到了僧侣面前仿佛被一堵气墙挡住,空悬着却无法逼近。僧侣大袖挥舞,把近身的几名明尊教徒都甩了出去。
他已经转过身来,面对着远处的摩尼殿,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原来师兄也来了。”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摩尼殿下方才僧侣所站的地方,竟然站着另一个灰衣僧侣,一样的衣着和斗笠,一样的低头默立,仿佛同一个人的两个影子。
风红按刀等待。
摩尼殿下的灰衣僧侣也是唱了一声佛,转身和远处的僧人遥遥相对。
“大道,你来是为什么?”他问。
“师兄漏尽空禅精进如此,竟然元神不灭。可是从洛阳千里而来也很不容易吧?师兄又是为何而来?”对面的灰衣僧问。
“我佛说三千大千世界,无数小世界。我来看此一方世界。”
“我也是来看此一方世界。”
“你是来看此一方世界的焚灭。”
“此地不灭,天下将亡。”
“师弟你有杀戮之心。”摩尼殿下的僧侣说。
“我也有降魔之志。”远处的僧侣说。
“罗汉亦降魔。而罗汉降魔,谓之‘杀贼’,非杀外魔,而是杀内贼,心中之贼。师弟你心中的不是降魔之志,是杀戮之心。你不动手,指间已有历历血迹。”
“论禅机,我不如师兄。”远处的僧侣恭恭敬敬地合十,“降魔本义,还请师兄教我。”
“待到你愿意降心中之魔的那一天,你自然明白降魔本义。你去吧。”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逢么?”
“此去便是永诀。”摩尼殿下的僧侣合十躬身。
沉默了许久,远处的僧侣也合十躬身,两人遥遥对拜。
远处的僧侣忽然长啸拔起,仿佛一朵轻云浮空,一折二折三折,仿佛踏空升腾一般,越过人群远去。离去速度之快,目光都不及追赶。他的背影越来越小,一瞬间就消失在山道上了。
所有人只能把目光转回到摩尼殿下的僧侣身上,他依旧屹立不动。
一名明尊教年轻高手从人群中踏出一步,风红忽然闪出,按在他肩膀上止住了他。
风红拔出束衣刀,清光流溢。她提刀缓步接近了那个僧侣,雪花落得越来越密了,她走在雪地上,此时也全无脚印,只有长长的束衣刀拖在雪里,划下深深的印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这场大战的爆发。叶羽觉得自己心跳加剧,手心已有冷汗。
风红忽然动了,她抖去外面的白袍,仿佛鸟儿褪去白羽。她白袍下是那身贴身的红裙,奔行起来如一道红雷,她手中束衣刀猛地绷直,旋斩出去。她知道对手的可怕,出手就是水部最刚劲的招数。
而束衣刀似乎只是划破了空气,它从僧侣胸口切过,僧侣却没有动。风红凑得很近,看见一张老而慈和的脸在斗笠下对她微微一笑。风红默立当地,看着那个老僧的灰色身影在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她看向手中的刀,刀似乎只切中了一个影子。
“世间之事,历经万劫,方见莲华。”僧侣轻声对她说,只有她能够听得见。
“这话我以前我对一个人说过,他还未懂,你的悟性高于他,也许能明白得比他早。”老僧微笑。
他忽然动了起来,挥舞着僧袍的大袖,在雪地上做金刚明王持杵舞蹈的姿态,威风十万却又轻若流云。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这个老和尚的舞蹈,刚劲处像是金刚力士,柔和处像是散花天女,癫狂处又仿佛着魔。他舞蹈着,身影渐渐变得稀薄,仿佛逐渐融入了雪里。
忽地他立住了,低声而笑,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笑声高亢如云,仿佛龙吟大海,震耳欲聋。
他已经稀薄得几乎看不见了,才停了笑,低声说:“‘君有宝剑一枚,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此一句师尊所说,容易解。宝剑发硎,总是三尺光明,久不用则锈蚀。若要尘尽光生,还需再行磨砺。施主,为何你心中有剑,却久不动剑呢?你的锈迹从何而来,施主自己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就不必我再解说了。”
叶羽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这句话似乎再什么地方听人说起过。
他身旁一个乌帽压顶的明尊教徒忽然踏出一步,低声道:“原来如此啊。”
这个声音惊得叶羽心里一震,急忙扭头,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在旁边一闪。
在场所有的人此时都发出了倒抽冷气的声音,叶羽跟着他们看过去,看见那个灰衣老僧凭空消失在原地,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他留下的惟一的痕迹是雪地上一双淡淡的僧鞋脚印,似乎只是有一个人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也不曾舞蹈,然后便被风雪融了。
叶羽再回头,已经看不见方才那个明尊教徒妆扮的人了。
第二十五章 光耀焚
十二月三十,夜。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裘禅在灯前问。
“申时。”陈越在对面恭恭敬敬地回答,他一身白色的法袍,以白银装饰领口,简约庄重,不复平时的凶狠和强横。
“终于要开始了。为我着袍吧。”裘禅伸出了双手。
两名教徒从身后而来,为裘禅套上相似的法袍,惟有两肩的花纹和领口的银饰不同。裘禅平伸双手,仿佛被摆弄的木偶。他平视前方,脸在灯下半黑半亮,阴阳分明。
“我腿脚不便,请抬我去摩尼殿。”裘禅向教友恳请。
教友抬起盛着他的木盆,陈越起身跟在后面。
走到门口的时候,裘禅回头看着陈越:“你答应我的事情可曾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