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神三章》拟定之初,我们就知道这件事环环相扣,不能有半点差错。所以我们选择的人,都是绝不后退,也绝不动摇。我相信世子的决心。”苏秋炎昂然回答,手中提着紫薇天心剑。
“那么我们也该出发了。”魏枯雪走出了第一步。
苏秋炎和天僧跟着他背后。
世子对着月光看着那支金箭。
箭镞上的反光忽然消失了。他抬头,看见月亮隐没在云中。
沉重的铜钟被敲响,无数的火把和灯笼把摩尼殿前的广场照得通明透亮。
前些天下的雪还没有化,这是泉州最寒冷的冬天,叶羽跟在风红的背后,跟着裘禅,沿台阶缓缓地登上圣堂。他们的身后,三名教众捧着托盘,托盘上各有一袭银饰的白色法衣,代表着那些没有到来的明尊使者。
他们登得越来越高,叶羽回头,看着广场上虔诚跪坐的教徒们列作五个巨大的方阵,每个方阵前各有一面旗帜。叶羽继续跟着上行,觉得自己有如神话中升仙封神的那些凡夫俗子,可是他的心里没有喜悦,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和寒冷。
抬着裘禅的教徒把木盆放在了巨大的金人佛像之前,叶羽仰头望去,那是个西域人的模样,一手托着金盘,一手拖着金焰,俯首世间。
金人前燃烧着巨大的火堆,火焰亮得发白,似乎是在其中浇了火油。
铜钟止住。
万众寂哑。
裘禅从木盆中缓缓站了起来。这是叶羽第一次看见他起身,他愣了一下,以为裘禅一直相瞒,可是当他亲眼看见裘禅那双腿,一股无法遏制的战栗传遍他的全身。裘禅竟然没有着绔,他的双腿上全无皮肤,只剩下暗红色的肌肉暴露在外面,随着他每行进一步,肌肉抽动,鲜血缓缓流了出来。而透过肌肉裂开的缝隙,可以隐约看见森然的白骨。
叶羽忽然想到中了喇嘛拳劲的后果,那股在身体内流走着不断涌发的内劲,可是裘禅所受的伤,远不只喇嘛的拳劲那种程度。
可是即便如此,裘禅走得恭敬而平缓。他面对着金人,从怀中取出了经卷。他大声的念诵起那卷西域的羊皮卷,用的是一种叶羽无法理解的语言,叶羽想到那块石碑上的文字,风红说它们来自西域极遥远的叙利亚地方。
裘禅念诵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入云空。他时而挥手,时而握拳,时而合十,像是高唱战歌,又像是激烈的争辩。他瞪大了眼睛,眼里神光慑人,叶羽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念到最后一句,裘禅高举了双手,对着天空发出唱咏般的呼喊。火堆忽然冲天而起,明亮如阳光。
台阶下的上万人一齐呼应,高声念诵着叶羽听过的明尊教经典:
普启一切诸明使,及以神通清净众,各乞愍念慈悲力,舍我一切诸愆咎。上启明界常明主,并及宽弘五种大,十二常住宝光王,无数世界诸国土。又启奇特妙香空,光明晖辉清净相,金刚宝地元堪誉,五种觉意庄严者。复启初化显现尊,具相法身诸佛母,与彼常胜先意父,及以五明欢喜子。
巨大的回声在圣堂前回荡,有如身处山谷间一样。
铜钟再次轰鸣,整个世界都随着钟声和念诵声一起欢歌咆哮。
叶羽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被这个场面操纵,而他忽地抬起头来,看见金人后火焰照不到的黑暗中,竖起了高高的十字木架,木架上似乎吊着一个袋子,被充塞得鼓鼓囊囊。
恶寒像刀一样像是要把叶羽从背脊切开。
谭同玄仰头,看见月亮在云中重新露出脸来,挂在树梢上。
他抓起一把雪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后面的道士一身铁铠,凑近他身边:“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最后一个出发,我们要做的事情最重大,也是最后一件。”谭同玄觉得自己说话都不像平时的自己了。
他扭头,看着身后数十辆大车首尾相连,那是足足五千斤好炭。
叶羽坐在雪地上,和风红、裘禅、以及数十个教徒一起围着一堆篝火。他们身边就是那个巨大的十字架,那个鼓囊囊的东西已经被解了下来,投入了火中。叶羽看了,才发现那只是一个填满了稻草了麻布口袋,充当着牺牲的教祖摩尼的身体。它被恭恭敬敬地火化,于是灵魂升入光明天宇。被焚烧的时候,全场发出了赞颂和哭泣,像是千年之前的那一幕复现,古老的西域古城下,一个苦修者被钉死,千千万万的人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叹息和感怀。
“请用我们简单的食物吧。”裘禅比了一个手势,他已经重新坐回了木盆中。
每个人面前的都是简单的青菜豆腐和糍粑,叶羽吃了一筷子,淡而无味,他想到所谓的吃菜事魔。
他们坐在华表山最高处金人像下,而长长的台阶下是巨大的广场,上面坐着上万人的五个巨大方阵。叶羽不明白为何这里的人被分在了两处,上面的不过百人,下面的却有万人。可是谁也不说话,每个人都恭恭敬敬地用饭,仿佛享受着世间最好的珍馐。
叶羽不清楚这个庇麻节的盛大典礼是否已经结束,隔着一堆火看向对面,风红和猪儿猫儿狗儿兔儿那些孩子们坐在一起,她被这些孩子所包围,正微微笑着。
叶羽再次想到那双眼睛,心里的不安在悄悄蔓延。
风红起身向着他走了过来,越过了火堆,然后坐在他身边。
“连续吃了很久我们的食物,吃不惯吧?”风红低声,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
“还好,吃什么都不要紧。”叶羽回答。
两个人不再说话,默默地吃着东西。
“我入教之前,尚吃肉食,偶尔也能得到些好吃的东西。可是那个时候,我总想着人一生的福气都是有限的,用得太快,就用完了。所以每当得到一点好吃的东西,就想着将来再也吃不到,于是总是把好吃的东西留着,也不舍得扔,留到最后就都坏了。”风红淡淡地说。
叶羽沉默了一会儿:“你生在杭州?”
“是。叶公子怎么知道?”
“我听你说话的口音,和我在杭州遇见的那些人很像。”叶羽咬了一口糍粑。
“你总是冷冰冰地不说话,原来也会听人的口音。”风红笑了笑。
她低头下去把下巴磕在膝盖上,用手指轻轻抠着自己的靴尖。她的法袍下是一双白色布面的软靴,精巧地贴着脚面脚踝。叶羽看着她孩子般抠着靴尖,出了一会儿神,时间在这里像是暂停的,只有一丝风吹来,风红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里流出柔软的一丝,轻轻飘动。
风红忽然扭头,两个人隔得很近地对视。
叶羽这才想起来刚才始终盯着风红的双足,尴尬地收回视线,坐正了。风红低着头,抱紧膝盖,把双脚收回了法袍宽大的袍摆下。
“享我光明身,得证大解脱。”裘禅以及用食完毕,双手在胸前比了火焰般的姿势,扬声说道。
在台阶上用饭的人们一齐放下手中的饭食,同声回应:“享我光明身,得证大解脱。”
随即是台下传来的隆隆的声音,千万人齐呼。
裘禅拍了拍手,人群中走出了两名教众。他们走到一堆火中央,向着四面鞠躬,四周的人顿时摒住的声息。叶羽诧异间,却听见其中一人吊了一下嗓子,清音悦耳,竟然是折子戏《赵氏孤儿》,其中程婴老人和赵武的对话。叶羽没有下山之前,也曾看见这折戏的谱子和唱词。却从来没有听过,却万万没有料到在这里竟会听到市井中的小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