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朝服之人姓朱名彤字倚云,现在朝中为官,执掌钦天监。而扶槛人名唤王猛,字景略,仅一布衣平民。两人都曾隐居西华山,一住山之阳,一住山之阴,都是声名响彻关中的人,也是本朝的两大高士。世人若知此二人在深夜相遇,讶异中必然饱含兴奋。
只听朱彤洒然道:“天道莫测,而明君难逢。以姜尚之能,尚且八十才遇文王,贤弟你急什么。”
王猛以掌抚槛:“你问我急什么?”
他望向脚下的长安:“知道我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说着,他伸手向前一指:“你可否看到一辆孤凄的车子按——前朝制度,天子法驾本该以朱漆为轮,金、玉、象牙、熊皮、檀木为饰,轮辐三十根,以应一月之数,重毂二辖,系以飞铃,雕文兽于轼,刻龙首衔轭……可那辆车却如此破败,简直比不过一辆普通的柴车。而车中坐的却是晋天子、前孝愍帝!他被群臣迎立,入主长安。”
“可那时的长安城是个什么样子?墙宇颓毁,蒿草如林,所有居民已不过百户……那可是乱前曾聚居十五万人口的长安啊!原来的那些人都到哪儿去了?那是你我在书中见过的长安吗?”
“知道我还看见了什么?你可看到三十多年后那列遥遥的队伍从东而来?那队伍多达十余万人,兵民各半。百姓们携家带口,氐人、羌人、汉人还有羯胡都掺杂在一起。那是十余年前,大都督苻健,携治下军民数万户,从河南枋头西迁而回。两千余里行程,一路关河阻碍,与敌鏖战,数万人数千里的迁徙,为的是什么?不过为了一个家而已!如果他不曾于这城外大败杜洪,迁所属军民入主长安,长安城到现在也不过是一座空城罢了。”
“而这城池四周虽沃土千里,东有函谷关,西有大散关,南有武关,北有萧关,故得关中之名,久藏王气,可如果再这么折腾下去,这王气总有一朝会泄尽的!”
“你问我急什么——我王猛尽可等得,可他们,等得吗?”
朱彤听着他意气风发的一番话,不由微微一笑:“所以贤弟真是等不得了?可历来良臣名将都需静候明主,否则你就算有治国安邦之策,统驭众人之能,可是你为学这些识人断事之能,修这些临事静默之气,已耗费了太多光阴。你没有家世,也没时间去聚拢众人,若无可以聚众的明主,你就是有天大的才学也施展不出的。”
王猛哼了一声:“那就要等?我怎知等不等得来?”
他仰头上看,呼喝了一声:“天?!”
“谁知道天在想什么……冉闵之乱时,曾驱赶天下百姓数百万人各回故乡,那数百万人里有汉、有羌、有羯胡、有匈奴,各自成团,在道路上相互劫杀,最后得以重返故里的,所余人口可有十之一二?那时,天在想什么?天在趋人互食!”
“嘿嘿……”
“天若不给我一明主,我不能造一个出来么?”
朱彤哈哈一笑:“景略,景略!你果然不愧是王景略。可现在大秦自有皇帝在位,你就不能直接出山入仕吗?”
“皇帝?你是说那个暴君吗?”
朱彤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暴君?”
“你称他是暴君,却是有何依据?你是指这两年来关中那些鼎沸一时的谣言吗?我一直奇怪,这些没边儿的话到底是哪儿传出来的?”
他盯着王猛。
王猛忽默然不答。
朱彤双眼直盯向他,缓缓道:“其实,今上的性情,你我都该知道,并没有外人传说的那么坏。”
王猛冷笑道:“那他先父给他留下的顾命大臣,请问还剩几个?我记得先帝苻健共留了八个顾命大臣给他:太师鱼遵、丞相雷弱儿、太傅毛贵、司空王堕、尚书令梁楞、尚书左仆射梁安、尚书右仆射段纯……嗯!还有个尚书令辛牢,现在,这八个大臣又剩下几个?呵呵!雷弱儿和他的九子二十七孙又是谁杀的?”
朱彤淡淡道:“今上继位之时,年不过弱冠,又天生残疾。他有今日,也是被逼的。就算他今日残暴,并不代表他继位时就残暴。而逼他走到今日的,怕正是传满天下的谣言与无时不在的构陷。景略,两年之前,你重回长安之时,好像就在今上刚刚登基之后。你还记得自己做的头一件事是什么吗?”
王猛突然色变,目光陡然如炬,望向朱彤:“没想到朱兄盯我一直盯得很紧啊。”
朱彤冷然道:“惭愧,那一年太白首犯东井,我虽观测到,却没想到犯上之人其实并不在朝,而是在野。直到两年下来,谣言浸漫长安之后我才发现,这长安城内,竟坐镇着一个谣言之帅!此人虽暂时无权、无兵、无钱粮,但他可以统御的,却是谣言。我只是没想到谣言的力量如此可怕而已……”
王猛突然截断道:“苻生纵非残暴如人所言,不过性躁量小,不配人主之位。我要除他,以给明君让路,又有何不对?”
朱彤淡淡道:“所以,你要造一个明主,就得先造一个‘暴君’出来是吗?”
王猛不答,他望向台下:“要开春了。”
“农人种庄稼前,不是总要先烧一烧荒?若不烧荒,那好苗儿怎么长得出来?”
朱彤冷然道:“所以欲救天下于水火,你就要先陷天下于水火?”
天上忽有一颗流星划过。朱彤举头一望,面色惨然。
回过头时,却见王猛忽长身一躬,冲自己拜了下来。
朱彤望着他,这个西华山中曾共他隐居近十年的人,终于按捺不住,要开始……杀生以救人了?
他想起自夏桀以来,那流转千年,不绝如缕的“杀人以救人”的大道理,忽然开始苦笑。
天上万星静默,看久了,好像是要从宇宙洪荒中披挂下来,以洗净这关中之地千余年来郁结的血气。他似忽然看到,在大地与星宇之间,原来从来不曾空闲过,不是汗水汗漫成海,就是血气郁结翻腾如海。
他没有避让王猛这一拜,耳中听着王猛说道:“朱兄确是直士。真人无言,直士谔谔,可惜当今天下妖诡,众生皆藏杀意,却不是真人、直士所能救的了。”
朱彤侧首望向宫室所在。
话已至此,当今皇上虽对他有恩——否则他也不会出山入仕——可如此险恶时局却真不是他所能救的了。
第二节
每到夜里,洛娥都觉得,那些宫殿会苏醒过来。
如果这宫里还有什么时候是洛娥喜欢的话,那就是此刻了。寅时已过、卯时未至,她站在菖蒲宫前的方场上,翘着脖子,看菖蒲宫上方那厚实方正的庑殿式屋顶遥对着宫前双阙。风吹过她肩头,她感觉自己一头长发斜了出去。她知道,自己此时一定是美的。整个宫室都在沉睡。她喜欢看菖蒲宫此刻那单檐四阿的屋顶,四面坡缓缓地滑泄下来,那下滑的斜度总让她感觉到一种隐约的奥秘——仿佛光看着它这么高高地端居在台基之上,就有一种举世升平,四海晏如的祥和感。而宫前双阙并峙于前,峭然耸立,如你所能想象得到的最峭秀的佩剑男子,以一种古秀的姿态将这里护卫。
那时,她常忍不住想将双手平伸开来,轻轻地在方场中旋转。她爱这里,因为她识得那种情怀,所以也甘于这种怀抱——她的父亲生前就是将作监的大匠。
想起父亲,她总会想起小时家里的那个木头阁楼,阁楼里散放着斧、凿、规、矩……更多的还是那些营造图例,一大卷一大卷的绢轴……还有那些榫卯的模型,哪怕它们还如此零碎,哪怕那些东西还只画在纸上,她也能感受到那种想把它们拼接起来的情怀。
她的母亲早逝,故去时,她还只有三个月大。父亲又一向忙,记得听乳母说过,她叫的第一声就是“大大”,那时她趴在阁楼的图纸上,打翻了一个墨斗,一张小脸儿糊得跟猫儿似的,对着图纸叫:“大大……”
生命中总有一些温热的东西只适合在寒凉中想起,所以她喜欢夜,喜欢这样的时刻。
整个宫殿似乎都苏醒了过来——那可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亡父像也借此醒了过来——身边这其实还未完成的宫室就是父亲的怀抱。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站在父亲的愿景里,生活中所有的愁烦、苦虑,一时都不见了,她可以试着静悄悄地、娇俏而恣肆地美丽。
可惜这宫城还没有完工,她的父亲就去了。而她,却成了这宫中的宫女。
她想起小时曾跟父亲的对话。
“为什么要建这样?”
“因为这样才够堂皇。”
“可为什么要堂皇呢?”
“因为除了这,剩下的都是荒芜的。”
这年是大秦寿光三年。
冬。
很冷,寒意似乎都浸进头发芯儿里去了。
洛娥现住在本该是这天下最热闹的长安城的宫城里。她和父亲天人永隔,已有数年了,入宫空耗去的青春,也近十年,才终于明白父亲口中所谓的“荒芜”何意。
***
“洛娥姐姐,洛娥姐姐!”
洛娥回过神,才看见台基上坐着的小鸠儿。
小鸠儿是还未及笄的宫女,头上按氐人的规矩梳着细细的发辫。那发辫趴在头皮上,稍有些黄,一些叛逆的发丝不安分地从那发辫里蹦出来,再怎么梳,也还是蓬篷的。
她该只有十三四岁吧……这时正手指着背后让她看:“你看,月亮长毛了。”
洛娥回过头,只见一团毛茸茸的月亮正挂在双阙之间。
耳中听着小鸠儿抱怨着:“等你不来,只能盯着这月亮看,看得我直发慌,好像心里都要长毛了。”
洛娥点点头:“月晕而风,明天,怕是要刮北风了。”
小鸠儿在月亮下扬起她那张金黄色的小脸儿:小翘鼻子,单眼皮儿,未成形的鹅蛋脸儿……也算氐族女孩儿最讨喜的长相了。
“坐在这儿,我就害怕,怕万一你没来时,皇上就醒过来了可怎么办?”
洛娥轻声一笑:“你怕什么?刚进宫时,你不还悄悄跟我说,你喜欢皇上,巴不得有机会靠近他吗?又说,现在宫里的妃嫔好少啊……”
小鸠儿的脸一红:“人家现在长大了,你还老拿以前的事来嘲弄我。”说着叹了口气:“那时真的什么都不懂,说起来,那可都是从前了。”
洛娥一时笑看着她。
她脸上虽浅浅地笑着,梨涡笑靥如风拂春水,可心里却碎冰交激:听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说起“从前……”果然宫中岁月长,一日就顶一年。那以自己进宫的日子来算,世上岂不是已过千年?纵算以前曾有过什么……有过什么陌路相逢,一瞬流眄,想来那小小的心动也敌不过外面那些沧海桑田吧?
她心中模模糊糊地划过一袭氐人窄袍的影子,摇摇头,想要把那袍影撩开……活在这么个乱世,此身犹存就算万幸了,为什么总还撩不开那些奢愿?
所以她问:“从前,你心里的皇上是什么样的?”
小鸠儿低下头来。
……从前,没进宫时,她还住在酒泉。她是苻家亲兵的后代,那时她耳中听到的皇上,是一个少年天子——有多高,足足八尺有余吧?身边的人说起皇上的勇猛来,个个都啧啧称叹,据说可以力举千钧,手格猛兽,走及奔马。
在小鸠儿的想象里,总像在秋后小校场的黄尘中已经见过了他:眼前是一溜烟儿的刚拘来不听话的野马扬起的飞尘,索套扔出去,歪了;拦马的栅栏高高的,可那马腾身一跳就跳出去了;而这时,一个年轻人出现了,他身材巍峨,几尺高的黄尘都遮不住他的身影,他在尘土里奔跑,竟追上那发蹄狂逸的奔马,翻身上背,直把它驯服下来。可……
小鸠儿低声说:“姐姐,你知道吗,前两天,太医程老夫子被皇上给杀了。那天我正当值,就在殿外。据说,只为说错句话。我在殿外听人传皇上要香筒儿,你知道,皇上一向厌恶那些香啊玉啊什么的,还奇怪要这个干什么……可接下来,我就听到惨叫,后来,我进殿收拾地下时,才看到……地上有两个……人的眼珠儿,它们像还会滚,它们还在瞪着我……我听说,皇上叫人拿了竹筒来,亲手扣在太医的眼睛上,就这么往下一拍……”
她身子一抖,说不下去了。
从进宫起,她耳朵里渐渐开始听到别人口里提到的皇上,有时不顺耳,可她在心里总在替他辩驳着,直到……她看到那火燎烧实的丹墀地面上那活生生的眼珠儿……
仿佛一股血腥味儿在洛娥的鼻子底下炸开来,直冲进囟门,她像从云端被一把拽进了现世里。
刚才衣服上还残存的父亲的体温也一下消散了。她往双阙间望去,月亮有些发红,脓肿的嘴似的,原来它并不圆,且颜色黯淡。她听着自己冷静地道:“不是为了一句话。程太医前日因皇上心口热给他调的药,其实是有毒的。”
可怎么,传出来的最后结果竟只是为了一句话?
她知道,住在这宫里,旁人都以为侧近天颜,什么事都是最先听到的。其实,好多事宫里发生了,那话传到外面,然后才会再传到宫里来。
她也听到了外面传回来的话,说太医程延为皇上配药,解说人参一味时,只为说了句“此物虽小小不具”就犯了皇上大忌,立马剜眼虐杀之。
她冷冷地看了眼刚才还觉得那么舒服的菖蒲宫的宫顶,依旧是那庑殿式的四阿顶,刚刚还觉得它是可以抛却一切具象、独存于世、安生生地坐镇在那台基之上,现在才明白,所谓“宫”,从来不是建筑在所谓土地上的,它建筑在语言之上,建筑在天下百姓的口碑中。而那些流言,确实一波比一波来得剧烈了。恍惚间,她觉得那无语威严的屋顶在她眼中都晃了晃,就在这时……
“咿——唔——呀!”
殿中猛地一声长嚎传了出来。
小鸠儿吓得身子一抖。
洛娥伸手按在她肩上,另一手手指竖在唇边,安抚道:“别怕,皇上又做噩梦了。别怕,只是个梦而已。”
可殿中那呼喊一声声传来,嘶哑激烈。做梦人似梦见在两军阵前冲荡,他口里叫喊的也是杀声,还有吆喝马的声音,呼喝兵士的声音——可呼喝下来,才似乎发现手下诸军都已被隔断,只有自己冲进了敌人阵中。
那不是寻常的梦呓,那简直就是嚎叫。
风一紧,檐间的铁马叮咚作响,催得洛娥耳边都似有金鼓声响起了。
她小时是经过丧乱的。那时她还只有小鸠儿这样的年纪。在潼关外,风陵渡前。她跟父亲随着大队人马从枋头回迁长安……能怎么样呢?乱世中,她和父亲同很多难民一样,流落到枋头,就依着老帅的保护住在枋头了。
那一年,老帅打败了麻秋,那是冉闵之乱后的事了,大赵国已摇摇欲坠。老帅待麻秋如上宾,可在一次酒席上,麻秋下毒,毒倒了老帅苻洪,想就此兼并他手下的人马。好在老帅的儿子苻健及时发现,率兵立斩麻秋,可老帅却活不下来了。
据说临死前,老帅握着儿子的手,叮嘱说:我之所以一直不肯重返故里关中,是以为天下可图。我死之后,这里你待不得,还是尽速率领手下退守长安吧。
她记得当时老帅猝遭毒杀,整个枋头人心惶惶的样子。乱世中,有一棵大树可依,那是莫大的福气了。可这时,那棵大树倒了。继老帅统领之职的苻健第一件事就是要安稳人心,他安稳人心的方式就是命令手下的部众开始种麦——当然,除了安稳人心外,也是为了迷惑当时的长安镇守杜洪吧?要给他一个假象,示意氐人无意西归。可有的部众知道主帅西归之意已决,哪怕听了播种的命令,还是不肯出力,他没种庄稼,暗中却开始收拾行装——然后,哪怕是那么亲信的部下,还是苻健的郎舅,就为这个被斩了。
洛娥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看到人头落地。
……那人头落在地上,嘴还张着,似乎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