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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王的府邸里,如此深夜,同样的雪,同样有两个人,他们聚在一个敞厅里。
敞厅里很冷,两个人都身披厚裘,用镟子【4】暧酒。
酒是暖了,却没人喝,冷了又暖,暧了又冷。
两个人在桌前一个坐着,一个半躺半卧。
半躺半卧的是苻坚,腿上的伤选在大腿根儿,是要贴近私密处不好查验。虽并不真是熊伤的,却也不能完全做假,终是自己剜了块肉。
坐着的是吕婆楼,现在官居侍中。
这时他问苻坚:“少块肉的感觉轻松不?”
苻坚笑道:“下手的那个翟人儿可真够混账!我让他割,他就割了,割完后还把那块肉丢给狼吃了,要不留在这儿,咱们倒是可以炙着下酒。”
吕婆楼笑看着他,心中倒佩服他的豪气。
他年纪已有四十许,却与苻坚忘年相交。
他常居城中,消息灵通,听到那首童谣时就觉得不好。朝中大臣现在被摧折殆尽,剩下活着的,几乎无人不想致仕隐退,可从来没人敢开口。眼下,这位东海王的生死,就寄托在入宫的安乐王身上了。
他也没什么好劝慰,自苻生继位以来,他已眼见过八个顾命大臣中辛牢的死,王堕的死,太傅毛贵的死,车骑将军梁楞的死,仆射梁安的死,当然还有雷弱儿的满门抄斩,甚至还有前皇后梁氏的死——那可是苻生的发妻。
朝中大臣人心慌乱,求去者速死,不去者等死……哪怕轮到他的挚友苻坚,有这么多的尸体铺垫在前,多少也见惯不怪了。
只听他道:“安乐王确实明睿,事一出就去找了钦天监的朱彤。这位朱先生,目下看来,话都说到点子上了,不愧是高人啊。”
苻坚道:“据博休说……”
——苻融字博休。
“那位朱先生还说了一句话,说我若有大事,找他不如去找王猛。你可知这王猛是谁吗?”
吕婆楼眼中一亮,答道:“我怎会不知……可笑,我怎么竟把他给忘了!这位朱先生果然慧眼识人!王猛现就住在北城外‘十万居’中。你这下可问对人了,他那宅名,还是我给取的呢。”
“十万居?”
吕婆楼微微一笑:“他也是位奇人,两年前悄悄地进了长安,神不知鬼不觉的。照说,他当年隐居西华山时就已名满天下,据说桓温曾召他随行,他却不就。他本与朱彤齐名,算我们关中之地的两大名士了吧。他入长安后,默然守拙,不言不动。我要不是家里养的有胡僧,竟也不知他来了——那天,我见那胡僧朝北望着,还笑问他:‘大和尚可是想家?’没想那胡僧摇摇头,用半通不通的汉话答道:‘我是在望气。’我还以为他在胡扯,笑问他:‘大和尚有何所见?’他只答了句:‘城北藏有十万甲兵。’我想着:这和尚该不是疯了吧,这话要传出去,怕不是个祸事?”
“但那胡僧一向颇有门道,我也就没忍住好奇,叫人到北门外打探,报回来,才知道那儿有位奇人住了,细访才知,可不正是王猛王景略。”
“我久闻他的名声,心想着,这朝廷反正没我的事儿,有空儿何不去访访他?那日,带着几个人就去了。他住的院子可真够破的,推门径入,除了一个老婢,应门的都没一个。院中只剩了两间耳房,一个垒着灶,一个想来就是他用的。那房门半掩不开的,我走到门前,伸手一推,门上竟结了蛛网,却见里面一个长大汉子正在胡床上兀坐。跟我去的也有十来个随从,脚步声响,他竟如不闻不见,直到我推门,他头都没回,只是冲我摇了摇手。”
“我手下跟着的那些人就有些怒了,鼓噪着想教训他一下。我见这人虽不言不动,坐那儿的架势却磊落异常,就按住手下诸人,站在旁边等。却见那王猛也没干什么,木着身子对着空墙上望,手里握着两根算筹。足有一顿饭工夫,这老兄才终于转过头来,站起身,虽头一次见我,却张口就问:‘吕婆楼?’”
“他称名道姓的,实在无礼,我竟也没恼,只觉这人出奇。问了声:‘先生适才枯坐良久,不知却在做何?’”
“他瞪着眼看我,冷淡地道:‘我在点兵。’”
“跟我的那些人差点儿没笑翻天,要不是我压着,那破房子顶儿怕都给他们笑塌了。不过我心中倒是一惊:这话跟那胡僧所说可太合节了。我们那天也只是略略一谈,随行的人较杂,不好深谈。回去后我就叫人送了些东西过去。他把酒留了,别的都退回来。一来二去,也算结识了。与他虽乏深谈,却只觉这人目光如炬,且胸有大志。可惜我分明不是他所青目的人。以后我但有东西馈送,就跟底下人吩咐,说‘送十万居去’,他们都还以为我是嘲笑,其实,这人胸中,怕真藏有十万甲兵。”
说着,他目光转深,望向苻坚,斟酌道:“永固,这关你要是熬了过去,回头缓过来,你也许真该去会会这王景略了。”
苻坚听得已悠然神往。
就在这时,却听见脚步卢响。
两人抬眼一望,却认得,是安乐王贴身的人。
两人面色不由一凝。
他们的呼吸都顿住,时间跟静止了似的,窗外正下的雪也像突然停止飘落,凝结在半空中。
苻坚虽刚满二十,却早早就被封为龙骧将军,也曾亲自领兵,经临战阵。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执行军法前的那一刻,绑缚在帐前的那些待领判决的兵将是何感受!
他伸手身前,在镟子里拈出那杯酒——酒刚温好,这酒只备了一杯,却是不能给吕婆楼喝的——事若不可挽回,为顾家人,他也不能贸然举事。那时,只有喝下这杯酒,做个了断,不管怎么,还可给母亲、给家小留一个安稳。
这是苻坚第一次静静地体会到“死”这个字。却见苻融贴身的随从走上来,一躬身,呈上了一方玉佩。
那是块汉玉,玉上雕着一朵芙蕖,花瓣饱满安然。
苻坚看了那玉佩一眼,手底微微一倾,杯中酒不觉间都流到地上了。
接着,他才回过神来,望向吕婆楼,看了眼杯子,又看了眼地上的酒渍,微微笑道:“来日方长——今日,看来且不用尽此一杯了。”
吕婆楼也含笑向他。
窗外,本一直蹲守着一个老婢,大雪纷飞,她就缩在檐底下。这时见苻坚倒掉了酒,先是一愣,接着一喜,快步向后院奔去。
她是太夫人派来的,这时要急着去回禀太夫人:王爷那杯酒,今晚看来不用喝了。
而后院中,苟老夫人正在一盏灯前枯坐着。
她看着前面的正房,那里,有她的儿媳带着她跟坚头的一双儿女,她们此刻该已都睡着了吧?
苟老夫人叹了口气:那还只有三岁的孙女苻媜,能明白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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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带冠帽。
【2】古时太监非男非女,可自称奴婢。
【3】东汉时期出现的一种棋类游戏。
【4】温酒时盛水的金属器具。
第三章 伉俪
第一节
戍楼上的更鼓声闷沉沉的,已经敲过二更了。
街上早没了行人,宫门关了,城门更是早关了。没有风,雪下得绵绵泊泊。苻融喝了点儿酒,觉得体内被一根根细细的小火舌舔着,舔得他暧意融融。
他在一天大雪中骑马出宫,一道道宫门为他咿呀地打开,从最内的胆城到最外面的外廓城。这开门的动作仿佛昭示着这个十七岁少年在长安城中的地位:除了太后的永宁宫,长安城中,怕很少有人会对他紧闭大门。可能正是为了这个,他才会成为这世上最孤独的那个人的朋友。
那个人适才还跟他说:“你有的,我都没有。”
……他跟皇上适才回到殿中,继续喝酒。
皇上触碰了他自己一生中最大的隐痛后,反倒变得非常开心。苻融本来不太喝酒的,可那晚,他知道自己赢了,他已救回了二哥那危如累卵的性命,心里也就添了分安然。这晚他跟皇上兄弟两人推杯换盏,口里讲的都是些小时候的故事,倒喝得快活起来。
苻融一边喝酒一边还在想,若是皇上总如今晚这样,该有多好。
一回眼,他眼角却扫到了一个人。
他的一个小随侍悄悄地进了殿——这里是宫城,外官得入已是莫大宠幸,跟班的照说绝对不可能进来。似苻融深得皇上宠信,时常受命留在宫城戍卫,经常数日不得回家。苻融又极孝顺母亲,一天不给母亲请安就觉得难过,皇上倒是体谅他,特许他的随侍小盒子可以随时入宫,以备他跟家人联络。
只是当今太后生性严苛,曾放出话来,说皇上破例也可,但须得把这小孩子净身,好维护宫闱清肃。
苻融于心不忍,皇上照顾他情绪,竟横拦下这道懿旨,没难为那孩子。
那小盒子也是个极伶俐的,虽跟宫中上下混得极熟,但多一句的话不说,多一步的路不走,怕给他家王爷惹麻烦。
此时殿内饮宴正酣,小盒子悄悄地掩进来,抓了个皇上看舞,没留意的空儿,凑到苻融身边,趴在案角,附耳低禀。
没想皇上一回头,他没躲利索,还是给看到了。
皇上今日倒是有兴,竟肯跟这小厮搭话,笑了声:“咦!怎么会有个小孩子跑进这里?那嘴唇上面,毛茸茸的,可是新长的胡子!你是哪家的?所来为何?可是要自荐进宫净身做太监吗?”
小盒子吓得连忙跪下,叩着头,回禀皇上道:“小人就是进来给我们王爷送东西的,求陛下千万别责罚小人。小人出身虽低,可也是三代单传。小人从小就发愿,长大了要给咱们大秦国添丁进口,养下十七八个小子,好为国出力的。”
他口齿伶俐,仗着他家王爷的体面,本来就不十分怕,几句话说得甚是顺溜。
皇上倒是最烦别人怕他,见到这等敢笑嘻嘻跟他当平常人般瞎扯的反倒喜欢,笑骂道:“生十七八个,你养得起吗?说,你给小安乐送了什么来,拿给我看看,就饶了你。”
小盒子回眼看他家王爷。
苻融只能冲他点点头。
那小盒子膝行上前,双手却捧了个帕子。这帕子十分精致,上面打了结,想来里面包了东西。
小盒子打开帕子,只见晶莹莹的,露出一朵冰雕的花来。
——那冰雕的是一朵海棠,花瓣繁复,说得上巧手匠心。
这屋里热,瓣上只见盈盈欲滴,帕子里还包了雪,想是怕那冰花化了。
苻生见了一愣:“谁送的?”
小盒子苦着脸回头看他家王爷。
皇上哼了一声:“看来你眼睛里只有小安乐,没有我啊。”
小盒子就回道:“小人不敢,只是王爷吩咐,打死也不能说的。”
皇上假作暴躁:“有什么不能说?就算你家王爷谋反,还有我这当皇上的护着呢,你怕什么!”
他这话说得无头无脑,却足见他对苻融的宠爱。说完却看见小盒子脸上贼忒兮兮地笑,苻生脑子一转:“除非,是个女人!”
说时,他把独眼向苻融望去。
只见苻融脸上一红。
那小盒子一脸促狭,小眼睛里闪着光,口里却只道:“小人更不敢说了。”
苻生见他口中虽说不敢说,脸上神情却在给自己凑趣,帮自己打趣他家王爷,一时哈哈大笑。
那小盒子回头看他家王爷道:“殿下,我可真什么都没说啊!”
苻融啐了他一口。
却见皇上饶有兴致:“怎么?原来小安乐在外面还有女人!这长安城竟有他看得上的女人?我都赏过他好多个了,按说长得也都不差,可听说他领回去后要么送给他母亲当婢女,要么就不知搁哪儿了,碰都不碰。快给我说,那女子长得美不美?”
小盒子缓缓摇头。
皇上一愣。
却听小盒子低声道:“她怎么能说‘美’?这一个‘美’字哪说得尽她?”这话,他像模仿着他家王爷的口气。
苻融喝了声:“少满嘴胡吣!”
他恨不得上前踢这小跟班儿的几脚。
皇上却已冲苻融笑道:“小安乐,果然我说的不错,你有的,我真都没有。”
说着,他转向小盒子:“那送的人留下了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