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盒子嘎巴了下嘴,心虚地看了他主人一眼,慢悠悠道:“其实只一句,说:花凋一夜——你问他,可知道冰是烫的吗?”
苻融一时臊得满脸通红。
苻生倒是开怀大笑:“小安乐,怪道你总不肯娶亲!今儿,我是不是该叫你陪我通宵畅饮才好?或是,我随了你一起去?”
苻融双颊飞红,只能尴尬地笑。
只听皇上道:“还磨叽什么,走啊!别等得真他妈花凋一夜了。你放心去。你这么偷偷摸摸的,估计拐的不定是谁家的娇妻爱女,估摸是有来头的。但你放心,随她家门来头有多大,敢吭一句,我帮你灭他满门。”
苻融只能躬身一礼,先告退了。
小盒子随着他,才走到殿门口儿,却听皇上在后面叫了句:“盒子……”
小盒子忙站住身。
却听皇上在后面吩咐道:“你不是说要生十七八个小子吗?那得抓紧,我今儿就挑这两个舞伎赏给你,明年要还没生出孩子,可真要抓进宫来净身的!”
***
一道道宫门在苻融身后闭上,也就有一道道宫门在苻生身外锁起。他方才还笑闹如常,少有过的开心,这时脸上忽愀然不乐。
旁边的小内监们见到他这等神色,立时小心翼翼,鸦雀无声地侍候着。
——小安乐走了,刚才还笑语喧喧的大殿忽然似寒凉了起来。
女人……苻生脑子里闪过这两个字,从上一年梁皇后被他亲自下旨赐死后,他的中宫缺位,久已没有女人了。
他抓起杯子来喝酒,送到嘴边,才发觉是空的。他随手把那金爵往地上一摔,旁边的小内监连忙换了个杯子给他斟酒。难得皇上这一回没有发作。他握杯的手送到唇边,却一时忘了饮,他那只独眼一时扫过殿中还在五心不定地跳着舞的舞伎,还有两边侍奉的宫娥,一时只觉得厌烦,摆摆手让她们退下。
可所有人都被他赶退后,这大殿,又让他感到说不出的空。
真正可以陪他的,也只有酒了。
苻生连饮数爵,不觉间已酩酊大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身边小内侍来扶,被他一把推了个跟头。
没有人再敢造次上前,随侍的内监只能满心忐忑地跟他出殿,见皇上却是向自己的寝宫走去。外面都是雪,候着的常侍早拿了伞盖木屐在外面等着,才待靠前就被皇上一脚踹开。苻生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在雪地里走着,突然脚下一滑,摔了一跤。跟随的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杖着胆子上前扶时,他自己一个人又站起来了。
他身后本来还一大堆人跟着,被他不耐烦地摇了摇手,就都站住了。只随身服侍的两个小内监满怀忐忑地缀在后边。
他这是要回菖蒲宫。
身边的宫室本是前赵皇帝重修后留下的——前赵国祚也短,当时也没修好。他父亲入主长安后,这宫殿又重新开始修,可依旧没有修好。及至苻生即位,他没耐性修这房子,兼之洛娥的父亲洛班去世,将作监没人,整个宫室的修缮工作就停了下来。
苻生没有走平时熟悉的路,而是向西绕去。
这是块平时皇上足迹少至的地儿,四周的宫墙殿宇犹未补足,但见白雪堆积的墙边,部分墙头还有火烧的痕迹。那痕迹记录着这时代的混乱。一路走来,两边的玉殿琼阁竟时不时地有坍毁的。苻生一边看着一边摇头,整个世界荒唐得令人想笑:他就是这么个皇帝,住在才修补不过一半的宫城里。
可不知怎么,他倒像更爱这调调儿,这残破似乎正堪配他的独眼——看到这些,让他反觉得安然。
某些时候,他怕是期待整个世界都荒凉如此的。
走了好一刻,他才走进菖蒲宫。
过了迎门双阙,就见得到台基上的大殿了。
整个菖蒲宫被雪压着,鸦没雀净。殿前的雪中却还有一粒人——那是殿前台基上,正有一个小丫头抱膝坐在那儿等着。她手里打着把伞,坐处垫了个厚皮褥,那伞又笨又重,本是侍奉御驾用的,遮在她头上,越显得她伶仃的小。
她身边放着盏琉璃明瓦灯,灯光照到雪上再反映到她的脸上,照得一张小脸金灿灿的。这丫头生得单薄,也说不上多美,可在这么个深夜里,有那么大个黑黝黝的宫室衬着,却有点说不出的娇俏。哪怕不为别的,只为她是个人,还是个女人。
她脸上那小翘鼻子一面迎着光,另一面打了点阴影在另半边脸上,单突出了一个鼻子尖儿。那鼻子尖儿反着光,跟小动物似的,透着冰凉湿濡,让人想起自己养过的狗儿、养过的马儿,想起荒林里树枝丫上蹲着的松鼠……想起那些试过的、把手接近小动物那凉鼻子时的那一点触感。
——那是小鸠儿。
眼见到皇上踩雪回来,小鸠儿有些慌张。
洛娥姐姐刚好不在身边,下雪时,她就去前殿看雪了,说想看看那里重檐的顶在这大雪下是什么样子。
小鸠儿蹦起来,一时想该去端热水,一时又觉得不对,急忙地往台阶下迎了过来。奔到皇上身边时,拿手里的伞急急地就往皇上头上盖,可毛手毛脚,不小心碰到了皇上的额头。她心里更怕,却看到缀在后面那两个小内监正无声地冲自己摇着手。她再想反应已来不及,心底都慌得快要哭出来……没想皇上并没动怒,没动脚踹她,也没推开她的伞。
于是她只有就这么跟着,直跟着皇上走向内殿。
一进殿门,小鸠儿急急地弃了伞。
她一手还拿着灯,才要站住,打算回身去打热水,一只腕子却被皇上回手抓着了。
她吓得心一跳,一颗心差点儿没从喉咙口涌出来。
却见皇上向御榻行去。她只有服侍皇上走到御塌边。才放下灯,侧过身,要伸手帮皇上解肩上的斗篷,却见皇上一转身已把自己拦腰兜住。
皇上斗篷的貉领上全是雪,就这么毛茸茸地压在了她的颈子上,那雪沾了热皮儿,立时开始化。小鸠儿只觉被刺激得一冷一热。她才挣了挣,可身子被猛地一推,就被推倒在榻上了。
小鸠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颤声道:“皇上,别……”
耳里只听皇上怒道:“连你也敢拒绝朕?”
小鸠儿感受得到皇上的愤怒,可这愤怒又似跟平时的不一样,像暴雨前的平静,可正是这平静让她恐慌。
“婢子身上不方便……”
可话没说完,小鸠儿只觉得山崩了,地裂了,大殿顶坍了,豁开个口子,积在大殿顶上的厚雪一股脑儿地压了下来……雪崩在她身上,在她身上也开了个洞,举世界的冰寒雪冷全向她身子里涌进去……从里往外地把她给冻碎了,裂成一片一片,再也拼合不上……
***
那朵冰花被苻融用一根青丝绳系了,挂在马首边。
青丝绳是从佩上解下来的,这时那朵冰花随着马儿的步子,一步一荡,把他整个心都荡了出来,像要把他荡进一年前的那个春天里。
……一年前的春,在苻融的记忆里最是葱茏。
那时他刚满十六,正是春郊盘马的好年纪。
那一日鱼太师的儿子鱼欢前来相约,说渭水河北岸,有个坞堡,叫羯鼓堡。这些年,那里被羯族人占住了,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儿。此时正是“沟儿会”的好时节,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耍。
所谓“沟儿会”,是每到春天,羯人父母为女儿举行成年之礼后,替女儿们张罗的盛事。羯人女儿年满了十六,即可视为成年,要一斗麦、一匹布、一两样配饰……再加上满村的人和一整晚的歌谣来庆祝的。庆祝过后,会在聚居的村外给她们专辟块地儿,在树林里建起穹庐,满村成年未嫁的女儿都聚在那儿,各有一帐,谓为“沟儿会”。
四周的少年每到这时,即可成群结伴前来,寻找中意的女子彼此唱歌笑闹,无所不至。而那些女儿们,也可以随意将合心的少年郎留下来过宿。
当时“五胡”之中,只有氐族人与汉人杂居最久,汉化最深,婚丧嫁仪都已颇近于汉人,而去其他诸胡甚远。
苻融还没见过羯人的婚俗,听着好奇,当时心动就跟鱼欢去耍。也就是在那次,他识得了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名叫奢奢……
“沟儿会”实是“歌儿会”。渭水北岸每到春来,水青草碧,行走在那片小树林里,听着身边少男少女们歌声互答,确是让人心醉。
其实那些歌儿唱起来还是有些规矩的,如果一见之下,思慕少艾,男子会先开声,先开始当然是表达思慕之意,等女方开口了,唱到情浓时,女孩儿也会一乡一里、一族一姓地唱起自己的家门来历,也会在歌中询问对方的出身来历……
可奢奢却不,她独处在近河的一顶穹庐帐下,养了一只一开始让苻融误以为是猫,后来才发现是三个月大的小豹子为宠物。
她没说自己的家世,也没问苻融的来历。她年纪该与苻融相近,看样子像是哪家羯族贵人的女儿,一举一动都颇有贵气,像一朵娇肆的花儿,开进了野漫的春天里。
……想到这些,苻融的心都要荡漾了。
长安城晚上闭城很早。
一入夜,哪怕王公贵戚,不得号令,都是无法出城的。
苻融有皇上的特许,出城倒不会为难。
而长安城北不过两三里路,就是渭水河了。此时渭水河当然早已冻结,一条冰凝的河默默地蜷伏在冬野里。
它该等了好久,才等来这个下雪的夜。
苻融耳内在回念着那句话“冰,是烫的……”他顺着渭水河往上游走,又走了数里路,就见这一段,渭水河陡然开阔。这里的河道有一个不急的转弯,遥遥的冰面下,却只见到一片辉煌灿烂——苻融忍不住揉了揉眼,好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只见河中心靠南岸的一块冰面,平平展展,而那块冰,竟是会发光的,那光还折射出好多色彩。
苻融怕马打滑,下了马,把马系在岸边树上,自己向冰面上走去。
远远的,只看见那处冰面上,搭了个小小的帐篷。
那帐篷色做五彩,帐篷四周,有光从冰层下面射了出来——把那方圆数丈的冰面,在这雪夜里映成了琼河玉川。
只有奢奢才会有这等巧思!
苻融向前走去,将近河心,那十余丈的冰面越加灿烂。他看了眼冰上,才见原来坚实的冰层上被垂直地打出一个个小洞,有牛汕烛被塞在洞里,在冰层深处点燃,所以这冰才会发出这一片奇彩。
而那帐篷旁边,一块块的,用厚实的熊皮铺成一张大毯。一个女孩儿正趴在那冰面上,磨镜人般地,打磨着那光洁的冰面。
她的脸贴在冰上,用眼在往下看,似想透过冰看到水里,她或是想知道,在冬天里,冰下面的那些鱼是怎么活的。
苻融在冰上向那女孩儿滑去——他疾跑几步,然后猛地停下来,在冰面上无声地溜了过去。可才滑近前,却被那女孩儿一扯,立时也倒在冰面上。
那女孩儿指着冰面下,口里娇慵地说:“你看!”
她选的这一块冰本就薄些,借着藏在冰洞里的烛光,冰下面确实有影影绰绰聚拢来的鱼。那些鱼三两成群,倏忽聚散。苻融听着那女孩儿附在自己耳边、蠕蠕的热气里传过来的话:“你现在可觉得,这冰是烫的?”
——这冰果然是烫的。
苻融把脸凑向冰面,看那冰层下面影影绰绰的鱼。
他那时没有想起苻生,没想起眼前这情景与他堂兄类似的隐喻与关联。他只是用舌头舔了舔那冰,侧过脸看向奢奢。
她说得没错:这冰,果然是烫的。
***
茫茫的大雪默默地下着,深夜里的东海王府被这雪下得一片岑寂。
苻坚踩着雪向后院走去,他才送走了吕婆楼。
本来他腿上有伤,今夜该在前面书房里独宿,可是不知怎么,他会突然想起妻子。
在大雪里苻坚忍不住想,日与夜就是这么划分的。在白天里,总是一些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有权益,有友爱,有争吵,有敌对……但在夜里,却是男人和女人的时刻。
他立事很早,十五岁时就已娶妻。这也是祖父定下的规矩。说战乱年代,人口凋敝,而很多事,必须要人多才干得成。于是他们苻家子弟娶亲都早。他十五岁才满,就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接着,又有了自己的妻子。他母亲是苟氏,仇池人,出自氐族大姓。而他的正妻,也是母亲为他选的,同样出自苟氏,是母亲的亲侄女。
妻子苟氏长了一张容长脸儿,相貌平淡,说不上出众。可今夜,苻坚想起的并不是那些美丽的妾侍,反倒是他的正妻。
他与妻子的头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取了个名,叫做苻媜。
想起娘儿,苻坚脸上挂起一个笑。
他生来是个有雄心的人。女人再怎么美,在他来说,也不过看看罢了。可有了娘儿,他才觉得,一个女孩儿确实可以美丽得让人怜爱。
走入内室,妻子却还没睡。
抬眼看见他回来,妻子薄薄地行了一礼,开口道:“博休今日又入戍宫禁了吗?”
苻坚点点头。
却听妻子道:“母亲大人今天说了,也该给他定个亲事了。大爷是十五岁成亲,王爷你也是,而三弟,今年都十七了。”
第二节
“皇上跟安乐王喝了一晚上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