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长祥那慢吞吞的禀报,董荣的脸就慢慢地黑了下来。
长祥是位太监,生得身高体壮。他本是皇上身边的人,董荣对他却并不客气——因为这长祥也姓董,且还是他的远房侄子。
这长祥是成年净的身。苻生继位后,因为书读得少,文字荒疏,急需一些识文断字的内官。董荣稍得宠幸,就把这个远房堂侄荐入宫中了。那时长祥正穷极无聊,无以为生,乱世中寻到这么个着落,有口饭吃就好,倒也不用下多大决心。
因为长祥是成年净的身,骨架子长得颇有男人气概。皇上一向不喜欢内官,看他倒不觉得别扭,由此颇得荣宠,现在内廷已混成了一个常侍。
这对叔侄见面的情形倒颇为有趣。长祥在皇上面前,哪怕就是在别的太监面前,说话时多半都粗着喉咙;可面见太后,与见自己这个叔叔时,反倒喜欢特意地逼尖了喉咙说话。
董荣何等精明,自然明白他的那点儿小心思,却从来不点破。
这时他只问:“昨晚都有些什么事?”
“挺多的,一是建节将军邓羌上书弹劾东海王,列举了很多罪状,什么刚愎自用、强抢民妇之类——这折子没经过咱们,是直接通过梁平老递上去的。皇上听了倒没动怒,反下令提升邓羌统领雍州之兵;二是安乐王应召去见皇上,说东海王在龙首原打猎时被熊伤了,起因是跟苻黄眉将军赌博起了争执,一怒之下就去龙首原打猎,没想腿短跑不过熊,就被熊给伤了。安乐王给皇上描述得绘声绘色,皇上听了还哈哈大笑,极为开心,后来就留安乐王喝了一晚上的酒,安乐王还给皇上唱了首曲子。”
“后来呢?”
“后来,皇上特别开恩,挑了两个最漂亮的舞伎赏给了安乐王的小厮小盒子。”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声音里已明显露出了忌恨之味。
董荣瞟了他一眼,心里就有些瞧不起这侄子——这么大个人,白长得这么高壮,却去忌恨别人的一个最下等的小厮——没用的人只会为自己没得到的没完没了的怨恨,却不知道怎么想办法去报复。
他淡淡说了句:“赏舞伎这事儿,太后知道了吗?”
长祥愣了愣,脸上就露出点儿恍然大悟的神情。
——事情既牵扯到安乐王,董荣也有些难以措手,只有借强太后之力才可以稍微压制下苻融了。
他想着侄子适才禀报的话,越想越怒,忽一拍腿,恨声道:“我不信苻坚能有这脑子!可笑我本还以为手里现提着两颗人头,想斩哪个就斩哪个,没承想,有一颗竟然就这么给他悄悄地溜了!”
说着,他连声冷笑:“那小氐如何能想出这一招!装着要邓羌上书弹劾自己,扮出与邓羌不和的架势,这我相信苻坚和他的心腹吕婆楼想得到;装得跟苻黄眉闹翻,彼此不待见,好就此撇清,这我料他们也想得到;可装着打猎受伤,在皇上眼中把自己弄成个滑稽可笑之人,变成个不值一提的小丑,这个,苻坚与吕婆楼两个绝对想不到——他们背后必有高人,且这人还必是个汉人,那些老氐老羌们可想不出这个!”
他望向长祥,问道:“长祥,你说,这人会是谁?”
长祥见问到他,一时全没主意。
他答不上来,索性不答,只在旁边劝道:“叔父又何必动怒?您老本来也意不在苻坚,首先要扳倒的不是鱼太师吗?苻坚逃且就给他逃这么一次。一首童谣,终究杀不了两拨人的。只要鱼老头儿死了,加上前面的王堕,还有毛贵,一个太师,一个太傅,还有一个司空,三公之位也腾得够宽敞了,您老接下来还不照样晋爵开府?”
董荣冷冷道:“看来你还没明白。我要扳倒鱼遵那老滑头是真,可就势也要吓吓姓苻的小子。他若吓老实了,自然没话说。可他看来不止没吓着,还使计先逃了,那以后,这坚头小子必不服我。咱们去了一个老滑头,却多了一个小刺头。他手里又多少有些兵权,在军中又多有交好,还有好哥哥好弟弟、清河王苻法与安乐王苻融,嘿嘿!以后只怕这小刺头可比老滑头还要麻烦得多了。”
说完,他闭目沉思,良久才慢悠悠问道:“军户中的那些汉人,原来多半归在苻雄麾下。如今做老子的死了,现在该都并入苻坚麾下了吧?”
——所谓军户,与民户不同,是累代从军的贱民,这也是大秦跟随晋制的地方。
长祥连连点头。
只听董荣道:“那咱们该去访访,那些军户该就聚居在霸城门外。那些汉人小孩只怕也多有会唱这首儿歌的吧?过两日皇上要出城祭祀,要是在路上亲耳听到有这么个汉人小孩子张口唱这首歌儿,且还是苻坚麾下军户人家的孩子,那时感受可能又大有不同了。”
长祥愣了愣,问道:“叔父,这么说,咱们竟先不动鱼太师了?”
董荣摇了摇头:“我也还不确定。只是觉得,这次要这么就给苻坚逃了,我心里就会不安。何况,鱼太师府里的长史前天还来过,露了口风,想给太师的第七子,那个叫鱼欢的,向韶华提亲。他该也是风闻那首童谣后预先跟咱们服了个软。说起来,这亲事也未尝不算妥当。说到底,咱们的敌人,怕不是那些外姓,而是皇上同宗的那些王。”
正说着,却见有小厮来报:“大人,清河王来了,说想面见大人,有要事相谈。”
董荣立时眼睛一亮。
长祥喃喃道:“他来做什么?”
董荣却难掩脸上兴奋之色——他们苻家几兄弟,东海王说是被熊伤了,安乐王陪着皇上喝酒唱曲儿,如今这老大清河王又来自己这儿“贵脚踏贱地”,却要看看他演一出什么戏。
在董荣的心中,是要不断给自己的人生开辟出新戏台的。他最恨的就是:眼看着台子搭好了,架势已做足,却没对手……如今清河王既来,无论如何,他心里已先有了些满足感。
清河王苻法生得容貌清朗,意态雍容。
他是已故的东海王苻雄的庶长子,苻坚与苻融的长兄。苻雄一脉的五个儿子中,要数这个庶出的老大最有雍华之气,在当今朝廷中也最负盛名。
如今满朝文武,与苻法交游者多达十之八九,无论氐人、羌人,还是羯人、汉人,都能与他相处融洽。不过他一向与董荣少有来往,此事未尝不是董荣心中的恨事。
董荣每次看到苻法,都感到有些奇怪,忍不住想起他爹苻雄。苻雄生得奇丑无比,头大腿短,当年任龙骧将军时,还曾被人嘲笑为“大头龙骧”。如今苻雄亡故已有数年,看到他这庶长子的形容态度,有谁会想起他父亲生前那丑陋的模样?而苻法这身雍华气味,倒真的让人只会想起苻雄作为开国功臣,曾担任过的一系列显赫职务: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领车骑大将军、雍州牧等等耀眼的职衔了。
苻法一上来就笑眯眯的,开口就直奔主题:“董尚书,我今儿来不为别的。只为太夫人听闻尚书有女名韶华,在整个长安城中,可谓闺仪无双、容华出众,命我专门前来为我家三弟博休提亲的。”
董荣愣了愣。
他女儿韶华年已及笄,确是到了出阁的时候了,只为他现在虽然显贵,出身却寒微,一直难觅佳婿。没想这两日,先是鱼太师遣府中长史来暗示想给自己的第七子鱼欢求亲,今日,苻法也直接找上门来了——且还是为苻融求亲!
想起安乐王的容貌气度,以及他所受的皇上的宠幸,哪怕适才董荣还与自己的远房侄子筹谋着如何借童谣陷害东海王之计,这时也不由地心情微乱。
——能结亲苻融,那在朝中也算得上磐石之基了吧?
***
西市里有条巷子名叫略阳巷,巷内有个小院儿,土墙板壁,虽然朴陋了些,建筑却全依氐人的老法儿样式,一应食具、器物,都是老氐人用过的东西,木杯木盏的,让人见了颇为感怀。
现今的东、西两市虽依旧坐落在汉长安城的旧地,却破旧残毁,只剩下寥寥的数十家商户。
略阳巷里这个土院子是家食肆,院儿中的板屋开间不大,门口儿挂了块氐人特产的殊缕布做成的彩条帘子。屋子四壁的木板已被熏得发黑,衬得那彩条帘子越发鲜亮。
苻融掀帘走进去时,就见鱼欢已在桌边坐着了。
这屋里并不讲究,桌案油腻腻的。那案就放在榻上,鱼欢正跽坐在桌案后面。案上放的有些胡饼、环饼、乳饼之类的吃食。
鱼欢生得白皙,高鼻深目,算得上羯人中最好的长相,相较苻融更显得文质彬彬。
他背着门坐着,苻融走到他背后他都没发觉。
苻融笑着往鱼欢肩胛骨捅了下,才见鱼欢回过脸来。
他年纪与苻融相仿,是鱼太师的幼子,两人家门又相近,自幼玩到大的,一向交情极好。
苻融见鱼欢一脸愀然不乐之色,不由略觉奇怪——这家食肆本是他祖父苻洪当年的老奴姜老头儿开的,祖父故世后,因为这姜老头服侍日久,被开恩放了出来,领了点儿恩典钱,就在西市做了这么个营生。苻融与鱼欢从小差不多算跟着姜老头儿混大的,最爱吃他做的胡麻饼,所以与鱼欢常约了在这里相会,来找小时候的吃食。
平时只要到了这儿,两人都不免一脸快活,从没见鱼欢在这块地儿神色抑郁。
苻融笑道:“怎么,你的《授时书》写不出来了?今儿约我,可是想去拜会朱先生,向他请教些不解之处?”
当今的大秦,朝廷中重臣以氐人为主,也多有羯人、羌人的贵族。这些人家子弟读书的不多。鱼欢是羯人,他与苻融两个算是少见的雅好汉学的了。不过苻融更喜经史百家、典章文物,而鱼欢酷爱天文历法、农书杂学。他虽是羯人贵族子弟,现也在光禄寺领着虚职,平生最大的志向却是想写一本农书,他打算起名叫《授时书》。他与苻融两人小时都在枋头长大,那时兵荒马乱,身边的父兄们多忙着自保宗族或外出征战,他们俩因为年纪小,却跟着流亡的汉人大儒把书读了下来。
却听鱼欢喃喃道:“不是书。你没来时,我坐在这儿,光在想着小时候咱们最喜欢躲进去的那个厨房。”
他用手指粘着桌子木板缝儿里的胡麻,轻声道:“我是在那儿第一次闻到炒麦粒的香气的。”
苻融见到他鼻翼轻轻抽动了下,不知怎么,自己的鼻翼便也不自觉地跟着轻轻抽动……许是小时候的记忆,这轻微的动作仿佛具有感染性……然后,一股遥远的炒麦香气隔着千里万里、迢遥地飘了过来。
只听鱼欢嗟叹道:“姜老是个农人,哪怕他二十多岁以后就没再种过田,而是跟着老帅做厨子,可他说起麦子的味道时,从青苗到灌浆,到熟了后在太阳底下混着尘土的腥味儿发出的那饱满味道,再到磨了、筛了、炒了后的香气,他说的都像闻得到。我们羯人跟你们氐人不同,你们只耕不牧,我们却耕牧参半。如果不是听姜老说起,我还不知道种麦是那么有趣的事儿。那时父亲、哥哥他们老出去打仗,你该还记得咱们那时有多害怕。可只要躲在那厨房里,就什么怕的事儿都忘了。我至今还记得那炒麦的香味儿。”
苻融有些担忧地看向这个儿时的伙伴,不知他怎么忽然冒出这么一番感慨。
他没接鱼欢的话,问了句:“你怎么了?”
鱼欢收回思绪,抬起眼看着他,默然半晌,方道:“我要成亲了。”
苻融愣了愣:“什么时候的事儿?令尊给你定的?定的是哪家的女子?”
鱼欢的脸上已全收起怅惘,他的双眼定定地望着苻融,那镇静中有一种冷醒的味道,淡淡道:“董荣家的。”
苻融脸上的表情也就凝住了。
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怕是长安城中最安静的年轻人了。
其实什么都不用多说,自那首童谣响起时,他们两人就知道早晚有今日这一会了。
鱼欢简短的一句话里却是滋味复杂。
苻融低下头,看鱼欢细长的手指正在桌子缝里轻轻地粘着一粒粒胡麻……他这话的意味算是无奈吧,鱼欢虽然很少参与朝政,可不代表他不聪明,那首歌谣响起的一刻,他就知道,他的父亲与哥哥可能被牵扯进去了……那话里多半还含着抱歉,是歉然地告诉自己,他的父亲正在利用自己来求亲,与董荣媾和,以谋脱身,却可能把自己的二哥就此赔在里面……
苻融没有抬眼,他还没有想过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局面,更没想到有一天会和自己从小交游的伙伴共同面对这样的时局。
——也为了,其实他心中的愧疚更深。
鱼欢沾了点儿口水的手指终于把桌子缝里藏得很深的一粒胡麻给粘了出来。
苻融望着那颗胡麻,只觉得心底的冷劲儿化做刀锋,慢慢要劈出来了。
——哪怕昨晚跟堂兄的那场酒宴中多少带着兴奋,哪怕昨晚渭水河冰盖上跟奢奢帐内相拥的那一点暖意还残存着,却也克化不了这寒意凝成的刀锋。
就在这时,却听得院外一片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厨房里的姜老头儿都惊着了,跑出门去看,只听得一迭声的人呼马哺,有人在叫:“围紧了,别叫鱼家的叛逆逃了出去。”
鱼欢茫然地抬头,他的反应从来有些慢。可苻融的脸色陡然变了。
——与二哥定计时,他心里早已料到今日这最可能发生的结局。可那时他全忘了鱼欢。事后他也从没深想,也不想深想,却没料到,这局面,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却见鱼欢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
他的身子摇晃了下。
苻融知道他,鱼欢从来不是什么胆大的人。他这个从小的伙伴一向禀性柔弱,估计绝对经不起这个。
却见鱼欢抬起头来冲自己惨笑:“我本来以为,是我要给你道歉的。”
门外的兵士已冲了进来。苻融腾地一下站起。
冲进来的小校见到他不由一愣,忙行了个礼,拜见过后,就冲门外大声道:“将军,安乐王也在!”
苻融一看他们的服色,就知道已经无法挽回。这些兵士都穿着期门军的制服,那可是皇上手下最倚重的亲兵,而不是自己厕身其中、可以说得上话的羽林卫。
门外的护羌校尉刘辰听说安乐王也在,忙走了进来。笑着向苻融禀道:“没想到安乐王居然也在。下官奉皇上之命,前来缉拿鱼家反叛鱼欢,有扰安乐王清兴了。下官这里告罪。只是王命在身,恕在下不拜。”
说着,他冲身边人一摆头:“给我认清了,这个可是鱼欢?”
旁边属下忙应声道:“正是。”
那护羌校尉冲着苻融一点头,略表谦让,就喝了一声:“绑了!”
苻融一时怔在当地。
他急切之下,挥了挥手:“且慢,皇上确实下了这令吗?”
护羌校尉笑应道:“这还有假?我这边儿来的人还是少的,洛门那边儿,虎骑将军亲率了两千人马去围鱼太师府,受命一个都不许走漏。已有证据证明鱼太师滥传谣语,意图谋反。我们这支是搜查孑遗的。有人探知到行踪,所以专门来抓捕这个鱼欢。”
苻融嘎巴了下嘴,还想说什么,却见鱼欢已面色惨白地站了起来。他身形有些摇晃,脸上写满了恐惧,却勉强压抑着,冲苻融强笑道:“不用说了,事已至此,必然无救。我不敢相托别的,只想求你,念在以往的份上,请多多眷顾舍妹。”
苻融一时糊涂了:“舍妹?令妹是……”
他不知鱼欢怎么会突然提及他的妹妹。
整个鱼家,他该只与鱼欢相熟。
却听鱼欢简短道:“奢奢。”
苻融只觉眼前一黑。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鱼欢已被倒剪了双手,就这么被期门军给带走了。
***
苻融一路都在打马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