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娥知道,太后之所以宠幸自己,多半是为了自己知书识礼,可以给她讲述一些汉宫中遥远的故事。
恰好目前这东西两宫,都是她父亲作为大匠时为先帝修复的。很多地方还都依着太后的意思沿袭汉代旧名,如苍池、渐台、承明殿、凤凰殿、白虎殿与金华殿,还有石渠阁,甚至连自己现住的这增成舍都是沿用的旧名。
这都是些多么美丽的名字——洛娥再一次从图上抬起有些倦乏的双眼。光听这名字,似乎就像一颗颗散落的珠玉,各秉华彩——她记得自己跟太后说起,在汉代全盛时,宫中光采女就达数千人,每日衣食耗费就得数百金,还有飞燕合德之类的传说,她记得太后那大多时显得木然的眼里陡然焕发出的神采。
——一个女人能拥有一整个后宫的机会有多少?
洛娥倒也明白太后听到这些故事时眼中那偶然点燃的热望。
珠帘一动,服侍她的小宫女彩儿蹭了进来,她手里端着食案,上面碗盏都盖着,看来东西一点儿没动。
洛娥停下笔,问:“她依旧什么都不吃?”
彩儿点点头。
洛娥想了想,放下笔,直了直腰身走了出去。
她这是去看小鸠儿。
从前天起,这小丫头就变得神神怪怪,面色阴晴不定,突然就病了起来,什么都不想吃。
洛娥一直没说什么,她背地里想了想就猜出因果了:前儿正是小鸠儿当值,听说那晚皇上大醉……接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时她走进偏屋,见小鸠儿正在榻上呆坐着,一张小脸儿上金黄变成了土黄,两只眉毛纠在了一起,眼神儿有点儿呆呆的。
洛娥上前,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眉毛。
却听小鸠儿问道:“姐姐,有件事你一定要告诉我,听说皇上以前的嫔妃,好多是因为不小心惹恼了他,就被人扛到渭水河,沉进水里,全身上下只裹了一条毯子……这些,都是真的吗?”
洛娥摇摇头,这事儿说来话长,如今谣琢满长安,虽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可里面的复杂谅小鸠儿一时也理不清。
她明白困扰小鸠儿的是什么,想了想,索性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可是亲近过皇上了吗?”
小鸠儿眼一红,眼泪噼里啪啦地就滚了下来,半晌抽噎道:“不是我,是他……用强的。”
洛娥叹了口气,皇上好酒,于女色倒一向不太在意,不知这事儿为何就摊上小鸠儿了。
她轻声问:“你之所以愁苦,就是为这个吗?”
小鸠儿忍不住把脸埋进她袖子里,轻轻抽泣着,两肩一耸一耸,头上的辫子因为整日都没有梳洗,那些短发扎了出来,更像只燎了毛的小猫儿。
只听她低声道:“我怕他会杀了我。”
洛娥轻轻拍着她的背:“为什么要杀你?总之是皇上喜欢你,才会亲近你。再说,你进宫时,不是一直说,最仰慕皇上的吗?”
小鸠儿哭得已泣不成声,抽抽噎噎道:“可是那天,他强为的时候,我跟他说,他却不听……我月事来了……我真的说了。直到后来,他停下来,才发觉满床的血,然后,你是没看见他的脸色。那脸色,我真说不出来,从来没见过他有这样的神情。然后,一言不发他就走了。那晚他最后睡的是承明殿。我真怕他为了这个,会杀了我。不是都说女人月事那血是不洁的么?”
洛娥怔了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彩儿却忽然赶了进来,冲洛娥道:“姐姐,太后传你,叫你立时就去!”
洛娥站起身,又不放心,回过头冲小鸠儿道:“别怕,还有我在呢。你知道,哪怕皇上谁都不信,在他面前,我还是能说上那么一句半句话的……”
她抬眼看向彩儿,吩咐道:“你去跟来人说,我这就来。”
彩儿明白她眼神之意,是要自己回避,立时出去了。
洛娥继续对小鸠儿说:“只是这事儿,你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要是……太后那边打发人来问,你就什么都别答,一定要先告诉我知道。这个你可切记切记。如果皇上还找你,有了第二次,那以后,除了我叫人端给你的东西,不管是谁拿来的,千万都别吃,你可记住了?”
小鸠儿连连点头。
见她点头,洛娥就急急地去了——太后传唤,她可是一丁点儿也不敢耽搁的。
***
已经过了午时,菖蒲宫里,苻生依旧在酣睡。
服侍的小内监当然不敢喊他起来——昨晚,皇上在北宫门首的值房里和期门军的两个虎贲仆射,连同十余名士卒喝了一晚上的酒。
虎贲仆射不过是六百石的小官,更别提那些士卒了,跟他们喝酒别说于礼不合,照说那地儿皇上都不该去。
不过苻生很喜欢去那儿喝酒。
他身边的人自然也不敢劝谏。
护卫皇宫内城的主要有两支军队,一支是期门军,一支是羽林军。带领期门军的是虎贲中郎将姜丰,而苻融现领着羽林中郎将之职。
两军之中,期门军算是重中之重。
羽林军多选宗室年少子弟,以及阵亡将士的孤儿入职,平时随驾护送,却不执兵器,不过借他们的英姿以壮声势。而期门军却是执兵护卫皇帝的主力。
现今的期门军,都是当年跟随苻生力战过的袍泽。皇上只有跟他们在一起,才真能做到赤身跣足的毫无顾忌。
如果不是碰到极郁闷的时候,苻生也不会去值房喝酒。值房是卫兵们歇宿的地方。宫城虽阔大,那值房却从来狭小,十数人挤在一间小房是常有的事,更别提里面的气味。
在这地方喝酒,旁人虽不敢说皇上,给太后知道了,却还是要责怪的。这世上若还有谁能让苻生稍微顾忌,也只剩下太后了。
苻生每在值房中与期门军喝酒,最开心的事莫过于等酒酣耳热时,看谁先说出第一句脏话。他现在贵为天子,就是当日的袍泽,敢在他面前吐脏字的也没有了。若没有酒盖着,他就回不到他无数次缅怀的过去。而酒酣后,他口里吐出的话,常常会让跟随的小内侍都吓得魂不附体,就像昨儿个,皇上酒后吐真言,竟把先帝临终前跟他嘱咐的话都说了出来。当时,虎贲中郎将遣使回报,说鱼遵一门老少俱已收捕,七子十孙,一个不少。
苻生听了回报,脸上表情忽变得阴晴不定。
值房里只点了盏油灯,那灯也光焰不定。
只听得苻生忽哑声笑道:“最后一个了。”
说着,他望向身边的兵士,笑问:“你们可还记得当年先帝驾崩,给我留下的顾命大臣一共有几个?”
旁人都不敢说话,把眼望向虎贲仆射周顾。
周顾当年是苻生的亲兵,与桓温战时,为救苻生还受了伤,脸上现还留着好大的箭疮。只有他还敢跟苻生言笑。
见无人做答,周顾只有挺身答道:“是八个吧?”
苻生脸色冷峻:“数来听听。”
周顾无奈,只能一个个数道:“好像有:太师鱼遵、丞相雷弱儿、太傅毛贵、司空王堕、尚书令梁愣、尚书左仆射梁安、尚书右仆射段纯、尚书令辛牢。”
苻生看着手里的酒:“可还记得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他一句话问完,只见灯焰似乎都被压得一缩——没错,镇压了这最后的鱼太师,当年的八个顾命大臣果然一个都不在了。太傅毛贵,尚书令梁愣与尚书左仆射梁安是随着梁皇后一齐死的。其余,雷弱儿与王堕是中董荣之谋遇害,辛牢更是皇上于饮宴群臣时亲手射杀之。
旁边没人敢答话,却听苻生道:“你们可觉得我狠辣?”
谁敢答他这句话?
却见他顿了顿,忽哈哈大笑:“若说我狠,我怎比得过先皇?这些人都是辅佐我大秦开国之臣。没有他们,这么些氐人、汉人,连带羌奴、羯胡,又怎么凑得到一起,共开如此大的基业?可你们知道老头子为什么选我继位?就是因为他也服我的狠。除了我,他怕小柳儿他们压不住这些老东西。知道老头子临终前跟我说了什么?哈哈!他先颁了旨,令八大臣辅佐我继位,接着却就着我的耳朵说:‘以后酋帅、大臣若不听从你的号令,可渐渐除之。’”
他边说边笑,说完端起一杯酒洒在地上,对着那被酒浇湿的地面喃喃自语:“今儿,我总算如你之言,把他们都除了个干净。圣明英主你当,残酷皇帝我干。你当初没听母后的话,立小柳儿为太子,算你聪明。我却也如你所愿,尽除豪强,算跟你两不相欠了!”
四周兵士一时哑口无言,可又怕这么冷着场,惹得皇上嗔怒。
正无可奈何之际,好在有越骑校尉强卢的手下前来回报。
众人见有人来报,终于松了口气,卸下了无人敢接皇上话的重责。
来人是强卢派回来的,回报说:本已拿下渭水河北岸的羯鼓堡,此堡本是鱼遵产业,正要查抄反叛时,安乐王却飞马前来,强夺此堡,还从堡中带走了一个女子,经查是鱼太师的女儿,名叫奢奢。求问皇上此事该怎么处理。
没人料得定苻生的反应。
人人都怕皇上就此勃然大怒。
没想,适才还语笑失常的皇上忽然沉静了下来,他把眼盯在自己的手上。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像又看到了前日晚上看到过的那朵小小的冰花。
只见苻生忽仰尽了一杯酒,模糊自语道:“小安乐啊小安乐,雕冰花的就是这女子?好吧,不管怎么说,这世上终还有一人快活,那我且就饶你快活一下吧。”
说完,他把面前案子一推,起身就走。
越骑校尉的传令人一时摸不着头脑,皇上全未答这事究竟该如何处置。他又不敢问,但不处置也算一种处置。他复命回去,除了挨上一顿骂外,强卢终究也无可奈何。
那时,宿雪犹积,堆在宫墙脚里。谯楼上早已敲过了四更,皇上酩酊大醉。他回到菖蒲宫后,蒙头就睡,一直睡到午后。
苻生醒过来时,只觉得头像不是自己的那么的痛。
他抱着头坐起身,脑中竟还残留梦中的景象。
他在混乱的梦中,像梦见了苻融。梦中他还模模糊糊地见到了那个奢奢。他平日偶然间会想起,不知小安乐和他的奢奢在那长得熬也熬不尽的夜晚,都在一起做什么?他想象着苻融拥着那个女子,窗外就漫着她父兄的血,这情景恐怖又绮丽……偏偏小内监一直就在旁边候着。他有要事待禀,这时见皇上起来,忙怯怯地问道:“皇上,外面虎贲中郎将姜丰上报,说鱼遵一家,俱已伏罪,现就陈尸在东市口,他想问皇上,这尸身,是给它陈放在那儿,以儆效尤呢,还是收了?”
苻生一抬头,就见到那小内监紧张的青白色的脸。
他没想到刚醒来就会听到这个,怒喝了声:“滚远点儿!朕管它什么尸首!”
那小内监慌了神,急忙退下。
苻生呆坐了下,伸手向案,想拿杯子,杯子却是空的。
他痛哼了一声:“酒。”
——想治这宿醉,最好的办法无过于再来一大樽酒了。
可小内监已经退下了,没人答应。半晌,才听得一个宫女怯怯的声音道:“奴婢给皇上斟。”
苻生抬起眼,就见到了小鸠儿。
小鸠儿是扶病过来当值的。洛娥姐姐走得急,没来得及吩咐人替代她。
只见这小宫女脸上土黄土黄的,像都没认真梳洗,辫发里的飞丝蓬了出来,逆着窗口的光,朦朦胧胧地带着点少女式的哀切。
不知怎么,苻生一时竟把自己那只独眼盯在小鸠儿脸上,半天都没挪开。
迟起的人心情都不会好,总觉得错过了早上的太阳就错过了很多,而窗外的光景又让人判断不清这是什么时候。若是这时见到一个打扮谨严的宫女,苻生多半会为猛地被拉回现实而感到恼怒:只有自己一个人被隔绝在生活之外,不梳不洗地面对满床的凌乱,那时他多半会被逼出活生生的怒气……可眼前,竟见到这么个同样不梳不洗的十三四岁的女孩儿,他心里,倒似觉得有些妥帖了。
小鸠儿本接了杯子,见皇上那只独眼一直盯在自己脸上,一时被盯得心里发虚,渐渐连膝盖都打战,终于熬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苻生愣了愣,嘴张了一下,却没说话。
小鸠儿的眼只敢盯在地上,不停碰首,轻声道:“皇上饶命!”
她声音很小,细弱得像一根线,像苻生小时看到过的母亲强氏用五彩丝编成的绳——那绳是拴在他弟弟苻柳的腕上,或是哥哥苻苌的腕上,苻生从未有过这种彩线绕腕的幸运。
可小鸠儿那低低的声音像一根弱弱的线,在就着阳光飞舞的飞灰里怯怯地爬出来。
苻生一时有些迷茫:“饶什么……”
“那晚,奴婢本来要禀告皇上,只是皇上醉了,可能没听见。可奴婢确实是哀告过皇上……那晚……奴婢不争气,正好赶上……月事,不小心玷污了皇上,请皇上千万别为这事恼怒奴婢。奴婢情愿调入溷厕行受罚,以此为自己赎罪。”
苻生慢慢想起来了,那晚,他跟小安乐喝酒,然后,小盒子送上那朵冰花来,再然后,小安乐不顾夜深,打马出城去了……想来就是去见那个什么奢奢……小盒子口中“这一个‘美’字哪说得尽她”的那个奢奢……
……而自己,摇摇晃晃地回到后宫,摇摇晃晃地扯住一个女子,想多少有人可以跟自己一齐摇晃下,却碰到了一大摊的血……
想起这些,他的心中竟奇怪地没有恼怒。
他隐隐约约想起那一夜是在下雪,他从宣室殿走回菖蒲宫,还绕了道,看到了那些没修好的宫城是个什么样子。
整个世界如此荒凉……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宫女,她的脸低垂着,朝着地,只看得到一个头顶,那头顶上的短发从辫子中挣扎出来,有点儿蓬蓬的……
他像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孩儿,没梳洗净的,好像也就多少带着点私密的。他有些不解,为何碰到这小丫头时,总是在彼此最仓皇的时刻?
想及那种仓皇的感觉……他有一点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