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被这感觉笼罩的竟不止有自己……他是从来很少体会到这种失笑的味道,而这失笑无语中,像浸润着一点儿什么……算是什么呢……人生中那不多的一点安慰吧?这安慰让他难得地现出点儿耐心来。
他竟没发怒,反倒尽量和声道:“起来吧。”
小鸠儿惊讶于皇上的语气。
这种语气也是她从未听过的,但她在皇上的口气中听到了从没有过的一点安全感;她轻轻抬起头,在这一点崭新的安全感中望向皇上。却见皇上赤着上身坐在那儿,肌肉虬结的躯干上带着好几道刀疮,让她想起洛娥姐姐提过的、在老帅鞭下挣扎的那个孩子。
这念头一时让她不那么怕了,却见皇上的那只独眼中也全没平时那股戾色,他还……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兜向自己的下巴。
她知道自己的眼泡是肿的,头发是乱的……可奇怪的感觉是,她像已明白皇上不会责备自己那两只肿眼泡,那没梳好的发辫……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一向懵懂的、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像什么都未曾明白过的心里忽裂开了一条缝儿,外面的一切像终于可以钻进她那条心缝里,让她明白些什么了。
***
洛娥走向永宁宫时,脑中想起的却是父亲留下的图。
——在南宫通往北宫的这条路上,父亲曾想依着汉制,在空中架设起一条复道。
她听父亲说起过那条复道。据说,这复道,长安城中并没有过,倒是洛阳作为后汉都城,做过如此建制。
洛娥看着身边那些雄伟的宫殿,心中忍不住想,若是在空中这么走着,一路望去,衬着殿脚墙边那些堆积的积雪,整个宫城只怕真如神仙楼阁。
可她接着忍不住苦笑了下:再好的楼阁,毕竟也不是给神仙住的,而是给人。她脑中一时走神,竟悬想起自己若是传说中那西王母的宫女,住在彩云之巅,行走俱依悬空复道,眼见仙山宫阙,那时的感觉会是如何?
她颇通经史,住在这宫殿里,有时她会忍不住悬想:这里曾是汉武帝住过的地方啊!这里曾经设过甲帐,为了给汉武帝追寻他早已仙逝的爱妃李夫人。那李夫人该会有多美?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这样的佳人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形貌体态?为什么自己枉居深宫,所见过的女子纵偶有一两分姿色,却个个粗陋愚笨,不过如此呢?
直到将近永宁宫殿前,她才从自己飞逸的思绪里回过神来。
想到要面见太后,她的神情立时变得谨饬。
太后强氏年纪五十许,一共生了五个儿子,数个女儿,从兵荒马乱中闯出来,凭着她的刻板一直挺到现在。自己不打起精神,无论如何是应付不过去的。
洛娥跪拜下去时,见到太后脚上那双五色福履还是自己的针线,一时略微安下心来。
她平时也忙,少做针线,却一直力求自己的针线可以穿在太后身上。只要太后还肯穿她的孝敬,哪怕她原来服侍的皇后已获罪身死,还连累她娘家满门,自己总该还可以苟安吧?
太后稍微做了个手势,叫她起来。
她一起身,就见太后这殿中竟堆满了东西。这些物事平时没见过,想来不是太后的,却样样珍贵。
只听太后道:“看到这些东西了吧?”
洛娥忙点头称“是”,屏息等着太后说话。
她知道太后年纪大了,讲究排场,可惜毕竟出身氐族,身边服侍的人少知礼仪,一向并不如愿,自己只有更加谨严才能讨得欢心与安全。
却听太后冷嗤了一声,鼻子里出气地笑道:“当年进城时,鱼遵抢得那叫个欢儿啊。我就知道他该不是无故这么赶忙,果然,你看他攒下了多少东西!当年杜洪的爱妾那个叫什么红樱的,她父亲可就住在洛门东边,鱼遵就抢了那府邸做了自己的住处。这些东西都是那时得来的吧?他总当这些宝贝他拿到手就可以安安稳稳守到陪葬,可今儿他灭了门,底下人就把这些精细的送过来让我过目,好多东西我竟不认得。所以叫你来,把这些妆奁珠玉、宝镜锦绣的名称给我说说,也方便他们好好地登记在簿,收进库里去。”
说着,她小手指一翘,指向一件小物事,鼻子里出气道:“这玩意儿颇精巧,你可知道来历吗?”
洛娥应旨,小心地拿眼细看,敬禀道:“这是一个镶玉的犀角杯,看样式、质地,可能还是原来汉代宫里的东西。这犀角,该是交趾进供的,不说这杯雕得多精细,单底下那个玉座,怕也是和阗得极为难得的东西了。”
她口里这么说着,眼角却扫到了那犀角杯旁边的一个小摆件,那摆件是玛瑙做的,迎光的地方红得鲜丽。不知怎么,这红让她觉得一时触心——这该都是鱼太师珍藏把玩过的吧?汉去今也有百数十年了,不知这东西来自西汉还是东汉,而在鱼太师之前,这些又是谁的珍藏;更别提那之前的之前,又有谁把玩过它们呢……
她不敢多想,一件一件,就自己所识给太后细禀。
东西既多,又样样珍贵。她一边说着,身边太后叫来的少府的仓等令就在旁边记着,足足也弄了近两个时辰才把这些东西清点完毕。
太后一边面露鄙夷之色、似颇看不上这些珍宝,一边又看得紧、用眼神盯着洛娥迫使她轻拿轻放,格外小心,怕伤了东西。
洛娥不敢稍微走神,生怕应对失措以致无法挽回。直到她清点毕了,才见太后眼神中露出一点满意之色,只听太后口里道:“真够麻烦的,谁耐烦听这些,我真懒得听了……你们小心点儿把它们都收走吧,放在跟前真是碍眼。”
说着,她拿眼在那堆宝物里扫来扫去,口里道:“也难为你半天说得口焦,该赏你点儿什么好呢?”
洛娥情知她不会舍得,忙禀道:“臣应该的,些许小劳,怎当得赏赐?太后若真要惠赐,只求太后把前儿那梳子赏给臣吧。”
她说起的梳子,却是太后一个缺了齿的却没舍得丢的氐人女子的老配饰。
太后脸上就一笑:“你竟爱那个?跟了我也几十年了。也罢,就给你吧。小句儿,去拿来,可包好了。那东西,也算有年头了。”
洛娥连忙叩谢。
她现是宫中女官,却听太后吩咐道:“对了,还有点儿事儿。这不抄了鱼遵府吗?还收押了些鱼府的女眷。都是些罪人,我叫他们挑了挑,拣精细点儿的选进来,回报说总有近百个吧,可以没入掖庭以事打扫。你去看看,何人堪司何责,都怎么分配?你给料理下。我这儿并不缺人,就不用送来了——说起来,鱼家有什么好人可使,免得看了惹气。”
洛娥连声应“是”。
她估计该要退下了。
却听太后似又闲闲地问了句:“皇上这几日,几处妃嫔那里都有去过吗?可有召幸过哪个宫女?”
洛娥一惊,却面色不动,敬禀道:“臣这几日都在忙着画太后吩咐的小样儿,估计明日就能弄好了。外面事都没敢关心,怕耽误了太后这件大事儿。等明儿画完,臣就去问问看。”
第四章 夺辕
第一节
如果树也会有记忆的话,该还记得四十多年前,树下的老婢就是这么扫着落叶。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她还在树下,佝偻着腰,一帚一帚认真地扫着,只是地上并没有落叶。
这是冬,那棵大槐树早脱去了所有的华裳,裸筋露骨,枝柯峭净,地面上也干净得一无所有,可那老婢还是拿着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一帚下去扫出了沙沙的声音,第二帚像是要把上一帚的声音给抹掉。
苻坚推开那扇门时,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此时,距鱼太师满门抄斩的日子已过去了十多天,长安城中也渐次回复了平静,苻坚腿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而此前,鱼家一抄斩,苻坚就曾派自己的知交权翼专门前来看望王猛。权翼出身略阳豪门,本来在羌帅姚襄手下任谋士。去年苻坚带军随卫大将军苻黄眉出讨姚襄,姚襄败死后,权翼就投奔了大秦。苻坚也由此与之相交。
苻坚现在朝中的根基并不深,结交下来并被他许为知己,可为助力的也仅有梁平老、薛赞、强汪、吕婆楼和权翼几个人。朝中大佬们个个根基稳固,现有的朝士也不是你想结交就结交得了的。如苻坚与权翼这等败军将士来往,也算无可奈何中的办法。
而权翼传回来的话却很简单,说王猛只回了一句:“东海王如欲求自保,上次童谣之事,他应对之道已经足够,就没必要再找我了。”给苻坚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
权翼回禀完后就冲着苻坚笑。
苻坚也笑着看向权翼:“依你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权翼答道:“我想,他这是在试探王爷的胆色。王景略自许胸怀大志,不肯随便贱卖给不识货的人。依在下看来,他这是要王爷您提着自己的人头去见他呢!”
——没错,如果只图自保,是没必要去找他了。
可如果不是为了自保,那图的什么?大逆不道?
于是见与不见王猛,就成了苻坚与权翼及梁平老需要商讨的问题——苻坚推开那扇门时,真的感觉到了自己是提着人头来访的。只是如此大的赌注,究竟值与不值呢?
王猛独自客居长安时日已久,他的妻子与孩子都还寄养在西华山。他的身边,看来只有看守庭院的这么一个老婢了。
那老婢目光涣散,满头花白。院子里倒是打扫得一尘不染。她还明显耳聋,苻坚推门而入时那户枢发出的吱呀声,她一点儿也没听到。苻坚见那老婢子还穿着前朝时晋人妇女流行的服饰,对自己的到来充耳不闻,只好走到她身边大声地冲她耳朵喊:“景略先生在不在?”
这一嗓那老婢总算听到了,她回过头,望向苻坚,忽然脸色惊慌,猛地跪了下来,冲苻坚叩首,叫:“大家【1】……”
苻坚大吃一惊,这本该是对皇上的称呼。一抬头,却见耳房门口,走出了个身材长大之人。那人一身褐裘,穿着极为简肃,气度却有如渊淳岳峙,像汉人古书里飘出来的那些嵯峨者的影子。他目光炯炯,毫无顾忌地把目光投射在自己脸上,苻坚曾听说过汉人有“藏书名山”的传统,而站在对面的这个人,身影就像一座藏了好多书简的“名山”,携着血与火的智慧,带着一个民族特有的“翻绝韦编、胸怀十万”式的威压,迫向自己。
苻坚从小长到这么大,这种压迫感,也只在两个人身上感受过——一个是眼前这人,一个就是他的堂兄、当今的皇上苻生。
苻生确实嗜酒好杀,可在那嗜酒好杀中,似乎隐藏着他们氐人血统中某种隐秘的图腾。他于大醉中站起来时,常有一种独眼天人式的威迫感,让苻坚感受到那种来自他们民族的、一种酷烈倔强的压迫力。可眼前这人不同,这人胸前的衣襟大敞着,全不顾冬日的寒凛,似乎里面藏书满匮,陈兵十万。
可感觉到这种压迫,苻坚反觉精神一爽。
那人开口道:“东海王?”
苻坚点头。
“何所为而来?”
“欲有所为而来,为不知该如何为而来。”
苻坚说时,忽想起汉字中那个“為”字的形状,陡然间明白了那字形为何会如此屈曲如受重力,也明白了眼前这人为何气势如此饱满——他脸上、身上,分明满是欲有所为、引而未发之态。
那人盯了自己片刻,忽一肃手:“请!”
苻坚随着他的手势走进那间耳房。
这房屋不过是一间四壁落白的斗室,可在那人的气度下,苻坚竟有一种缓步走向太极殿的感觉,仿佛这间房内陈列着九鼎,案上摆放着金匮,而推开窗,就可以纵览天下,可以从云端往下望,看那一片山河、阔野平畴间,一头九色的鹿跑过,而无数豪杰正陈戈列阵,引弓握戟,在追逐着那鹿。
其实王猛的案上,只放了几枚算筹。
除了算筹外,就是一张舆图。
苻坚看向那张舆图,只见关东界面,以及淮水一带,都粗粗地用朱笔画出线来。图上偶见“秦、燕、晋、代……”几个墨字。
苻坚望向王猛:“先生就是在这里坐观天下?”
王猛不答,反问道:“东海王却是何时头一次望到这天下的?”
苻坚愣了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啊——自己是在何时窥到这“天下”二字的?
却见王猛走上前来,随手抓起案上的舆图,纵横一撕,竟把它撕成了几大块碎片。只听他冷冷道:“我又何须在这图上见到天下,我的窗外,岂不就是整个天下?”
说着他望向窗外。
窗子外边,那个老婢依旧在那儿一丝不苟地一帚一帚地扫着。
王猛望着她,沉声道:“我若说她就是天下,你信吗?”
苻坚诧异已极,一时不解。
却听王猛道:“你见她此时不过就是一个寻常老婢,可知她当年是谁?其实当年,她也曾靠近过天下枢纽——晋愍帝入长安登基后,她一直就是最贴近愍帝的宫女。她第一次得遇晋愍帝,是在愍帝入长安前,曾居停于此,她正在这里扫着落叶,这里也曾是她的家。永嘉之乱后,长安城只剩下不过百余户人家。愍帝入宫后缺人,想起她,就把她收入宫中,放在了身边。因为勤勉,她还因而得幸,曾被封为贵人。她跟着这凄惶的皇帝当了三年的妃子,又跟随他一起投降了刘曜。投降之前,刘曜兵围长安,京师官民,俱成困兽。米一斗可卖到黄金二两。长安城中人相食,死难者大半。
“而太仓之中——这皇家的仓库内,当时竟也只剩下几十块曲饼。皇上每天能吃的也只有用它熬的粥。最后连这曲饼都没有了时,那倒霉皇帝就只能出城投降了。她眼见着皇上坐着一个羊拉的车,袍服俱除,赤裸着上身,口里衔着传国之璧,车上还载着一口空棺材,出门去投降。随行的百官号哭着攀抓着那车,她自己也赤着足跟在后面。
“刘曜接受了那璧,却烧了那口棺材,算暂时饶了那倒霉皇帝一命。可接下来,这皇帝落在了比刘曜更狠的刘聪手里。刘聪只要是出去狩猎,就会命令这个皇帝充当他的车骑将军,让他身着戎服,手执木戟,在前面为他开道。这皇上被他摆布得跟个小丑似的,路上有围观的晋朝故老见了他不免就会为他流泪,刘聪却以此为笑乐。而刘聪每回大会群臣,起身去如厕时,也必令这皇上给他打着伞盖,服侍他去拉屎尿尿……这些,都是这老婢亲眼所见。可惜就是这么忍辱,那倒霉皇帝最后还是被刘聪给杀了。而这个原来不过寻常人家的小户女儿,后来的宫女、皇妃,此时再度落难,好容易捡得性命,一路乞讨讨回了长安。
“可她回来后,却正赶上了长安城的大饥馑,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见到她时,她已成了一个老乞婆。常有人请她讲些晋宫旧事,以此来换一餐半饭。有人恶毒,想拿她开玩笑时,就问她:‘说说,人肉是酸的还是不酸的?’每当此时,她必然发疯,接着一连大疯几天,那几天里她会一口不食,却去啃城壕里的泥……
“这不过是这四十年来的事——天下是什么?她就是天下,起码这个天下曾在她身上碾压而过——你还要问我是否就在此处坐井观天,纵观天下吗?”
苻坚听着,已耸然动容。
他忽后退了一步,一弯腰,双手合抱,冲王猛就是一个长揖。
他这边一躬到地,恭声道:“先生,小子也曾幼遭兵戈。那所谓天下,小子都是在干戈里看到的。适才先生所述,小子也曾略睹一二。而我所见之天下,必不是先生所愿之天下。先生学富五车,虽生乱世,必然在先贤书史中,见过那个本应该有的治世之天下!小子不敢与先生言及天下,但请先生助我,修复那本该有的治世之天下。”
他话说得至诚。
见他这一揖下来,王猛先还不动,及至这段话说完,却整顿衣冠,在苻坚面前郑郑重重地跪倒,冲苻坚一拜及地:“布衣王某坐等此言可谓久矣!东海王若有此志,王景略愿许驰驱!”
苻坚连忙把他扶起。
王猛直起身来后,竟一改桀骜不驯之态,再度整顿衣冠,换了一副谨然端重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