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她们的职分、赏罚,胭脂、花粉,乃至扯皮拉筋……这些洛娥都得管。小至谁担哪个宫殿的水,谁踩坏了别人的鞋……可她知道,无论太后对自己如何怀揣着不满,也无论皇上其实对自己多少有些不耐烦,可他们还是要留着她,就因为,她现在就是这宫里那个活着的“范儿”。
自从小鸠儿入宫以来,她就待这小姑娘极好,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偶然间听到了这小姑娘跟别人说起初见自己的模样。
那个日子……该是春暮吧?也是她父亲亡故的时节。小鸠儿第一次见到她,是被人引到这增成舍的殿前。
小鸠儿说,她第一次见到洛娥姐姐时,洛娥站在这增成舍的台阶上,阶上满是落花,洛姐姐一身宫装,长身肃立,她那奇特的汉人长裙的边角拖在地上,好像那些花儿是从裙上面的图案里掉落下来的,让她觉得:这姐姐是在那青整的石阶上长出来的……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却又觉得,宫中的人,或许就该是这个样子吧?
小鸠儿的口语当然相当稚拙,那还是洛娥第一次听到别人口中自己的形象。她努力回想那一天的情景——那时的自己该是在追忆着父亲吧?可无意中,自己原来已长成了父亲口中的那个“范儿”。
在他人的语言里,她才惊觉离开父亲已有多久了。而自己,原来已经长大,长大成这宫里流动的“范儿”。
照小鸠儿的说法,自己的衣裳里像藏着无穷无尽的隐形的线,在这宫里走到哪儿,那线就布到哪儿,让下层的宫女们遇之闪躲,不敢稍微逾矩。
想到这儿,洛娥不由苦笑了下。
就在前两日,太后还把她召了过去,向她询问汉人宫廷里的制度。
宫里这千余个宫女有一些是在前赵的宫廷里留下来的,经过杜洪的手,再留到本朝;有一些却是先帝攒下来的。可无论一个男人的奢愿有多大,这千余个宫女役使起来却也是个麻烦。人世总是这样,有人就要有等级、有秩次。在朝廷里,管那就叫做“有秩有品”。而如今的整个宫里,却是失序的,人无恒责,也无常职,到处都哄乱哄乱的。
所以太后问她汉宫里的女人们等级该是如何划分。
洛娥是这宫里不多的知书识礼的女子,太后问了,她只有一一细禀。
——说起当日长安城的宫里规矩,那可是相当麻烦了。当日西汉的长安城,宫中女子共分十四级:从昭仪起,到无涓止:依次为昭仪、婕妤、娙娥、傛华、美人、八子、充依、七子、良人、长使、少使、五官、顺常、无涓……
她把这些美好的名字轻声念起时,感觉那些字眼儿像嘴里吐出的一朵朵花儿。她忍不住在心里感慨:所谓“范儿”不过这样,用最美好的语言把最生冷的现实统筹起来。粉饰过后,再丑陋的东西似也能看了。
她垂着头,偷偷扫了太后一眼。太后虽说出自氐人旺族,可氐人当年毕竟属于蛮夷,族望再高也总不过那样的。
洛娥还记得老帅在的时候,每遇大事,当年的太后与东海王的母亲苟太夫人这妯娌两个,率领近百个灶下婢,给老帅那群人埋锅造饭的情景。
……烟熏火燎,她们妯娌两个又不和,各有各的亲信,每次做饭,都像是一场战争。为此闹出来的争闹厮打就是老帅都不免觉得头疼。
而如今,当年统领灶下婢,要为阖族人整顿吃食,还兼要与妯娌相互斗法的那个女人已端坐于深宫了。珠帘漫漫、玉阶巍巍,她也要开始操心起宫女们的秩次了。
太后是个能干的人。先帝这份家业,有一小半该算是她的功劳吧?可先帝登基之后,不断地搜求,弄得宫女规模已过千数。当年太后未尝没为这个气恼难安吧?而如今先帝甩手走了,这些个宫女终究要留给他这个正妻来安排,不知在太后心里,这算是麻烦,还算是安慰?
洛娥偷眼一扫太后,暗暗觉得,也算两者兼而有之吧。
可她口里不敢停,继续细细地数着:汉宫之中,宫女还有爵位的,要数昭仪位份最高,位同丞相,爵同诸侯王……而娙娥位同二千石,爵同关内侯……连最差的无涓、共和、娱灵、保林、良使、夜衣等,虽然无爵,却禄同百石。
她看到了太后脸上的悠然神往,感觉到太后在想象着自己端居在深宫里,要依次从昭仪起,直到那夜衣,踩着她们的背一路踩下去,踩过不知多少等级,最后才踏得到泥地,这种感觉会让太后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云端吧?
可惜这种俸禄,本朝是断断供应不起的。
洛娥把由汉至晋的宫中品秩之例一一详述,足足讲了一个下午,最后太后还是裁定,不依西汉之例,就依东汉洛阳宫中的品秩,除皇后外,其余人等只分四级:贵人、美人、宫人和采女。
——这想来也是父亲口中的“范儿”,无论这个氐人朝廷仿效过来简陋与否,可它依旧是个“范儿”。
有范儿真好,这些日宫里上上下下,人人心中口中念的就只有这个,连皇上突然射杀卫大将军,外面这么血腥的事传回来,消息进到这有范儿的宫廷中,都显得冲击力没那么强了。
洛娥还记得,当年在枋头,老帅诛杀旧部高遇明,将其车裂之,那消息传到家里时,上上下下的女人们是如何的惊慌恐惧,乱成一锅粥的。
人都容易躁动不安,躁动就易失控。尤其是女人,在这大内深宫,当然必须有一张细细的、无所不至的蛛网把大家都粘起来。
粘好后,外面再大的天崩地裂在这秩序严明的宫里也会弱化为一件小事,一个有序世界中小小的无序。
——皇上射杀卫大将军?
那只不过是宫里这张蛛网遭遇了一点强侧风罢了。
***
洛娥每日把外面的事处理好后,就会赶回来给小鸠儿梳头。
这小丫头依旧不太会自己梳头。而洛娥也喜欢给她梳头。这些天来,为了评定品秩的事,宫中的这些女子简直闹翻了天。当然再大的波澜都是通过窃窃私语来完成的。相比那个,洛娥更情愿一根一根地给小鸠儿编这满头的小辫儿。
她喜欢小鸠儿现在这样的时刻,像一只小鸟儿揣着它惴惴不安的心脏。在这小姑娘心里,也揣着她同样惴惴不安的心事吧?
——世事变化得真快,刚入宫时,这小丫头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传说,是那么仰慕皇帝;可接下来,她又开始如此地害怕那个皇帝,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发抖,就在前些天,她还怕他会杀了自己;可现在,她却在讲述着那个男人的事迹。
可惜她还小。也好在她还小,分不清楚现实与想象的边界。
洛娥却知道,事情远不止那么简单的。
她的消息自然比小鸠儿来得快且详细。
洛娥现在是宫中女史,太后虽明令宫中品秩分为四等,却赐了她个娙娥的头衔,是在那四等之外。估计如此特例是因为太后也没想清楚要如何对待自己,所以就弄出个成例之外的品秩来安置自己,以后如何处置,都不成大错。
而这宫中,除了她之外,还没见谁能同时获得太后与皇上的信任。所以她什么都不缺,别人能用来讨好她的,也只有最快捷、最详细的消息了。
她知道:其实皇上射杀苻黄眉后,一度被困在了北大营里。
北军之中,苻黄眉的心腹将士并非驻扎在中军,而是驻扎在北大营的东南两端。东首是中郎将蒋武,南端则是虎牙将军姜古。这当然也是出于苻黄眉对城中南军的戒备。
北大营占地极大,方圆十余里,营帐连绵。等苻黄眉安排的驻守南端的心腹将士、他的郎舅姜古带着人马赶到时,解救苻黄眉已经来不及了。这些苻黄眉麾下袍泽一度鼓噪起来,当时情况可谓危急。如不是安乐王苻融脑子冷静,在皇上射杀苻黄眉之后,立即收束北大营中立场较为模糊的部队,尤其是骠骑营中的校尉龚鲁崎,立时在幕府周边结起一道屏障,事态发展只怕极难预料。
……那些男人的游戏……
洛娥脑中有些轻蔑又有些忧伤地想:外人看着一支军队总以为它是铁板一块,可这世上,只要跟人有关的,就没有什么是真正坚实的。没有什么东西真会是铁板一块。
苻黄眉也算一代雄杰,他也只不过能勉力维持一个整体的表象而已。他统领三军,就要以人驭人,待人就不能不分亲疏厚薄。既有亲疏厚薄,就有可能分化。
想到这儿,洛娥就不能不佩服小小年纪的安乐王的决断能力。这世界,终归是要留给那些能一眼看出矛盾并抓住矛盾的人。他在刹那之间,抓住了北大营中的关键人物龚鲁崎,一直备受压制、未能用事,却距离中军最近的龚鲁崎,就是这一招,他暂时保住了皇帝的安全。
可事情最后的解决,还是要靠清河王苻法带着麾下人马赶到。
——苻法是后将军,手下能调动的兵马也有八九千数。他得到了弟弟苻坚的消息后,就与期门军暗通消息,得知皇上的去向,也终于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赶到了。
洛娥脑中纷乱,回过神来,却见小鸠儿正在铜镜中望着自己。
洛娥面上虽神色不动,心里却悚然暗惊——黄澄澄的镜子里她看到了一道不甚熟悉的目光。那不像她认识的那个小鸠儿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着窥伺,有着猜度,也有着一点疑忌。这目光洛娥不是不熟悉,只是没想到会从小鸠儿的眼中射出来。虽然那道目光即时闪开了,洛娥却明白,这个她梳着头的小女孩儿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女孩儿了。
却见小鸠儿回过头来一笑:“姐姐,你怎么不像我一样感到开心?”
洛娥梳着辫子的手略微地慢了慢,她感觉到这简单一句话里隐隐的杀气——这小姑娘以前依靠自己,是用自己跟其他人其他事的距离来判断别人的;而如今,她开始用皇上跟其他人和其他事的距离来判断别的人了。
她只觉自己心里凉了下,脸上却笑了笑:“因为我是汉人啊。你们不总说,我们这些汉人是既不会开心,也不会愁苦,一个个都是戴了假脸的木头人吗?”
小鸠儿也笑眯眯地道:“可姐姐,我没把你当汉人。”
洛娥握着她的辫子,像握着一只小鸟儿初长成的翅膀,那新生的硬羽再不是毛茸茸的,开始有了点儿扎人的硬度。
她只笑着说:“可姐姐没有资格像你那样的为皇上感到开心,不是吗?”
这句话一时填饱了小鸠儿的虚荣心,把她的心思岔开。只听小鸠儿道:“姐姐,你说明儿皇上就要回来了,我是穿什么才好?”
她低着头有些厌弃地看着自己那身宫女的装扮。氐人的宫装因为没有定例,做得有些四不像。可以前小鸠儿从没在意过这个。
只见这小丫头憋了半天,终于红着脸道:“姐姐,你说,现在宫里开始分品秩了,皇上他会……给我赐个什么称号呢?”
这简单的一句,却像在洛娥心里掀翻了古书里看来的宫廷中波诡云谲的盖子,下面的深渊怕是这说话的人再也想不到的。
她仿佛已看到了等在这小姑娘与自己面前的将是什么,那些“咫尺长门闭阿娇”,那些装着“人彘”的坛子……她轻轻笑了笑:“你不是说,你只在乎皇上这个人吗?”
“我跟他两个人时,我是只在乎他这个人。可是,还有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姐姐你知道,那些,就是菖蒲宫的那些人,现在看我的眼神儿都怪怪的,我也老觉得自己被他们看得像做错了什么,浑身都不自在。无论怎么,我都得要个名号。”
小姑娘的口气执拗得惊人。
洛娥叹了口气,她忽然岔开话题,问:“你可知道咱们这增成舍里,三百多年前,还是汉宫的时候,住的是什么人?”
小鸠儿一时愣住,她最喜欢听洛娥姐姐讲古,这时却不知洛姐姐怎么会岔到这儿来了。
“是谁呀?”
虽是问话,却问得有点勉强应付。
“班婕妤。”
“班婕妤是谁?”
洛娥笑了笑,轻声念道: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真好听,可是,它讲的是个什么意思?”
“这几句就是班婕妤写的。她说的是团扇。就是你刚进宫时见到觉得新奇,喜欢得无可不可的那个——那就是她创制的。这诗里的大意是:新裁制好的齐纨团扇,洁白得像霜雪明月,被主人藏在袖子里,随时可以摇动纳凉,可转眼秋天就要来了,到了秋天的时候,它就会被弃置一边,不再被主人想起……世间物情大致如此,如果能早知道,就会少些愁烦,不至于事到临头太悲伤。”
小鸠儿的脑袋忽然不自觉地在她手底下挣了挣。
洛娥还没反应,只听她粗着声音说:“汉人的那些东西我不懂。皇上也不是汉人。我们氐人,什么都直来直去,没有那些弯弯绕儿!”
第二节
皇上遇刺的消息传来时,董荣的心都吓得停顿了一下。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吩咐手下人紧闭府邸大门。
董府之中,养的还有百十余个卫士。董荣对待属下一贯严苛,可对这些卫士一向不错,是当死士来养的,现在该是用得到的时候了。
可接下来他不由对自己苦笑,感到自己的傻: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关个大门就关得住外面整个长安城吗?
那一刻,他感觉到脚底下的地都在颤。花了这么大心力修缮的府邸原来不过建在随时可能溃堤的地面上。
他出身本非士族,借着这乱世,好容易在这氐人朝廷中安顿下家业,可如今,倚靠的大厦将倾……没等他回过神,就见赵韶、赵晦两个先后赶了过来。
他们三个在朝廷中同气连枝,在扳倒了司空王堕之后,该算是目前朝廷中最风光的几个汉人了。赵韶、赵晦和董荣一样,都是文学之臣,出身亦非望族。他们此来,是要在董荣这里讨些主意。一直以来,他们两人都以董荣为胆。
赵韶带来的消息却是,光禄大夫强平已经进宫,估计是觐见太后去了。而宫里传来的风声却是,太后令期门军与羽林军紧闭宫门,又传令城门候紧闭城门。光禄寺统领的兵将都派去十二城门候那儿协守,当然是带着监视的意味。
赵晦带过来的消息却是,征东大将军苻柳在集结南军。
三人相顾,一时面色惨然。
还是赵晦先开的口:“不知皇上遇刺后,现在龙体平安否?”
赵韶冷笑道:“平不平安又怎样?现在,期门军在太后手里,南军在征东大将军手里,而且他们分明都已弃皇上于不顾。”
几个人一时猜度,对皇上下手的究竟是谁?一时疑是统领北军的卫大将军苻黄眉,一时又怀疑是征东大将军苻柳,甚至暗疑是太后亲自派人下的手。
“说那些都没用了,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董荣迟疑了下,缓缓道:“说不得,咱们还是得抢先上书,请太后出来临朝听政为好。”
——时局若变,抢先抱住一棵大树未尝不是个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