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不是我母亲,我不能容你三妻四妾,哪怕仅仅是一次欺骗与背叛,我也不能容你。而且,我也不想嫁你。你想好了,自量一下:想想以后自己会否怀有二心,若是,要么现在你杀了我,要么到时让我杀了你!”
苻融的眼睛依旧没眨。
奢奢问:“你确定?”
苻融的全身都像是石头,动也不动,只拿眼看着她。
奢奢手里的刀尖就缓缓滑下。
——并不前伸,却缓缓滑下。
直到那串血滴了出来,奢奢的睫毛就颤了。漫天冷然不语的星星像也看到了那一颤,那银灿、冰冷的星光诡异而促狭地齐眨了一下——它们永远是嘲笑而客观的见证者,见证着奢奢心底的那一声轻叹:算了……
刀从奢奢手里跌下。
奢奢像听到自己心底对自己说:算了……交出去了,拿不回了,不甘的也甘愿了,最怕的也注定了。
可苻融忽然低过头来,竟把眼贴向她的眼,她感觉自己的睫毛被他的睫毛触着了,那毛毛茸茸地一下交触,一把刷子刷着另一把刷子,耳朵里听苻融说:死、生、契、阔……
那像是一句诗。
更像是一首歌。
字句贯入耳朵时,眼泪却从眼睑里漫出来,不止漫湿了自己的睫毛,是把两个人的一起濡湿了。
***
“你回来了吗?”
奢奢听到自己喃喃地问。
她把眼抬向帐外,不信自己真守得到什么,这个世界,不要坚信你真能守得到什么,不要像自己母亲一样傻。
帐外的夜色里像已挂满了她问的这句话。
那些天,满门被屠后,她照说该依着老规矩,一边哀歌,一边剺面流血,用刀割着自己的脸,用以表示伤痛。可她没有,她那个父亲不值得她这样做……可如果他真的回不来了呢——听到苻融与皇上在郊外遇刺后,她就把自己关在这小帐篷里。
他若回不来……这想象让她有一种一刀一刀划过自己美丽的脸庞那样的感觉。
她像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祖上那些女人,在一个在意的人死后,会真有那样的剺面刺血的举动了。
可帐外响起一个声音:“我回来了。”
第六章 婚约
第一节
“殿下大喜!”
苻融的眉毛一皱,可唇角忍不住漾开了一个笑。昨晚回京后,他甚至都没着家,直接就奔到了猎苑,与奢奢相聚一夜。
今早出了帐,他步行走到羽林军的宿营地取马。一路上积雪很软,踩在脚底下沙沙的。到了营地,就见自己的小厮小盒子早在那儿候着了。
才见面,小盒子施罢礼,就给自己来了这么一句。
——这小东西,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可他心情好到懒得发作。被人提起的甜蜜有种更加奇特的幸福。何况小盒子擅笑,对自己也从来是真心的。可他望向小盒子的脸时,却见这小厮目光闪烁,脸上虽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眼神却犹疑不定。
苻融起了疑,冲小盒子道:“少胡吣,喜从何来?”
小盒子板起脸,正儿八经地道:“殿下还不知道吗?太夫人、清河王与东海王已为殿下做主,给您订下亲了,女方就是董尚书家的小姐。今儿小子听那府里的人说,董大人约了清河王,说要找个大媒,去跟皇上讨旨,求圣上亲口赐婚呢!”
苻融愣了愣,脸色登时一黑。
他招呼人备马,知道小盒子是在提醒自己,急急地就往城里赶去。
***
这日一清早,吕婆楼就收到了董府送来的厚礼。
他打开礼单一看——董荣出手果然阔绰,光瓜州那边珍贵的毰毢毯【1】就有十数席,更别提那些金玉之物。本来苻融与董家的婚事纯是苻、董两家自己谈成的,不过按礼还缺个媒人,两边人一商议,就拉上了吕婆楼。
照说谢媒的礼主要该由男方出,没想董荣一出手就这么大方,吕婆楼也乐得占他便宜。他既然被拉来做了这个媒人,按董荣的意思,向皇上讨恩旨请赐婚这件大事儿,自然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按理说,吕婆楼觉得董家女儿并非苻融佳偶,但最近东海王这一边声势初起,在朝中文臣中却少有臂助。吕婆楼虽不看好董荣的为人,却也知道若要与太后强氏一族抗衡的话,苻坚和自己少不得在朝中要有支持。不管怎么说,董荣在皇上眼中还是有些分量的。他对这婚事也就乐见其成。
本以为求皇上御口赐婚该是件小事。以皇上平日宠信安乐王的程度,再加上黄眉之变中,苻融还刚刚立得大功,还不是小事一桩?没想他入宫面圣时,奏折才递上去,听太监读罢,皇上的脸色就变得很阴沉。
“董荣想把女儿嫁给小安乐?”御座上,苻生开口问道。
吕婆楼持筑上禀:“回陛下……”
他正待往下细说,没想他亲手拟就的奏折就这么直接从御座上摔了下来,耳边只听得皇上愤然一句:
“谁的媒你都敢做啊!她,配吗?”
吕婆楼一时不由怔住。
只听皇上发作道:“告诉他们,谁都别乱打小安乐的主意。我都还没见着能配得上安乐王的女子呢。他的亲事,自有朕挂心,旁人别在那儿瞎忙活!”
吕婆楼被斥得满面通红。他为人一向小心谨慎。每回上朝,皇上虽然暴躁,却很少冲他发脾气。没想今儿,却摸到老虎屁股了。
苻融的马才停在宫中的马厩里,就有侍卫凑上前,对他低禀道:“殿下,皇上刚才正发脾气呢。”
“为什么?”
侍卫摇头:“不知道,只知是冲着侍中吕大人。您是这会儿去见驾还是过会儿再去?”他也是小心提醒之意。
苻融把马缰交给他,自去承明殿见皇上。
侍卫也知道安乐王不比平常人,是少有的可以不必规避皇上盛怒之人。
苻融才走进承明殿,就见皇上在偏殿的御榻上坐着,见着他,倒没见怒容,反倒一脸怪笑。他呵呵笑了声:“小安乐,你可来了,还不快点儿跪下来谢恩。”
苻融听他口气,心中暗呼了一声“不好”,生怕是要他谢御旨赐婚的恩典。
他这里正打着主意,却听皇上笑道:“一早上,吕婆楼就上了个折子,也不知谁撺掇的,竟要朕颁旨给你赐亲,跟董家的一个什么丫头……看,果然额头上冒汗了吧……放心,我一顿骂把他给骂回去了。旁人不知道你的心事,我多少还知道点儿。我估摸着你还不想成亲,给你拦下了。说说,你要怎么谢我才好。”
苻融听了大喜,笑嘻嘻地冲上面施了个礼。
——他身段儿好看,施起礼来也功架十足,皇上在御榻上看得哈哈大笑:“平日我老免你的礼倒是可惜,满朝的人,就你行礼的样法儿好,以后该叫你多跪跪才是。”
苻融笑道:“皇上,您就别调笑臣弟了。臣弟这肩膀上,现在可还疼着呢。不知皇上腰上的伤势可好利索了没有?”
苻生哼了一声:“好利索了又怎样,难道你还能劝我去猎苑打猎?这皇上当的也真他妈没趣,打个猎都要惹来一迭声的劝谏,我虽不怕,却也烦他们。”
说着,他拖长了声:“何况,听说西苑那边儿,如今都被你给占了啊。”
苻融知道他说的是奢奢的事儿,笑禀道:“皇上果然什么都知道,臣弟确是借了皇上的福地,在这里先谢皇上的恩吧。”
苻生“哼”了声道:“先别忙着谢恩,你空口谢了,就不用想着怎么报答我了是吧?这回我可不给你捡这个便宜。”
苻融笑吟吟地问:“那皇上倒要臣如何报效?”
只听苻生道:“还记得龙首原上咱们说过的话吗?当时你劝我的话我可都记着呢。如今,我已践诺,司粟内史的职我给你当上了,董家的亲我也帮你回绝了……可当时,原有一句话要嘱托你,可恨被那刺客给打断了。”
“皇上有什么话?即请吩咐。”
却见苻生的一只独眼望过来:“当时我就是要跟你说,你要当这个司粟内史也可以,不过,我这儿可有个条件。”
他的语速慢了下来。
苻融听得心头一跳,知道接下来必有为难的事。
可他只能开口请旨,问道:“皇上有什么要臣弟做的?”
“我就是要你帮我做件大事。”
苻生忽然一挥手,左右人等一见立马避了出去。苻融看见这架势,就知道事情麻烦了,挺直腰板准备好了顶雷。
见人都退去后,才听皇上慢悠悠道:“你也知道,朕的后宫缺人很久了……”
他稍一沉吟,终于决然道:“所以现在,我打算立后了。”
苻融只觉脑子里“轰隆”一声。
——立后!
那可是国之大事。自己年纪太轻,照理皇上这事儿就不该跟自己商量。这么大的事,无论在宗室里、在朝廷中,要商议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
可他也知道皇上的为难。
脑子略转,他就已明白了皇上想立的那个人是谁:该就是小盒子跟自己提过的那个年幼的小宫女吧?这宫女家世想来寒微,定不是出于氐人旧族。如果这样,别说太后那儿,光是朝臣、宗亲这块儿,料来也难掩住众人的口。
他正筹思着怎么回答,却听皇上道:“你要像别人一样,打算先跟我来番大道理,就给我省省吧!我问你,你可还想要鱼遵那闺女——好在是我,这事儿放别人那儿,窝藏叛臣之女,只怕就算大逆了。我也不罚你,怎么说呢,看上了就是看上了,哪在乎身世美丑。至于我要立谁为后,想来以你的消息灵通,现在该也知道了。她确实既无家世,也乏出身,可我烦那些有根有脉的。这事儿我还只跟你一个人说过,你下去帮我好好想想,要怎么把这事儿给办妥了。办不成的话,你这司粟内史,连同你那个什么奢奢,就都别要了也罢!”
他简短几句,分明心意已决。
苻融却已听明白——皇上这次立后,除了确有些疼惜那个小宫女之外,该还另有深意。皇上说他不喜欢有根有脉的,分明也有所指。而欲行此事,无非就是想摆脱太后的控制。
想到太后,苻融一时也觉得头疼。
这事儿自己只要稍一插手,从此怕就要跟太后对上了。
可怕的还不是这个——这绝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到时,坚哥、法哥、自己的母亲,连同所有与他们家交好的宗亲、朝臣,只怕全都得牵扯进去。
黄眉哥死后,他本已料到,朝争从此只会愈演愈烈。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而已。
***
前朝里还在说着立后这等大事,后宫里,此时却安然宁静。只要皇上不在,菖蒲宫里的诸人就都松了口气。
菖蒲宫里的光线很暗,这间偏殿也如别的房间一样,没什么装饰。
乌木的壁上按皇上自己的爱好挂满了弓箭、兽皮,那些干硬的兽头个个高耸,空洞的眼眶内有的插着一把匕首,有的插着几支箭——那是皇上闷坐无聊时射的。
——这儿本来归皇上日常起坐用。
皇上此时不在,小鸠儿斜靠在矮榻上,倚着张小短几,腿上盖了张熊皮。点上了几盏灯,她把手放在灯边取暖,一边拿眼看着这小偏殿里的陈设,感觉这里就像是个洞——没错,皇上最大的心愿怕就是住在一个洞里,只有进出的洞口射进一点光,其余的地方都要坚实紧密。
今儿本不是她当值,可她不想回增成舍。这几日她一直在心里跟洛娥姐姐闹着别扭。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那日的穿着之事——那日皇上回京,她本想穿得光光鲜鲜、有模有样地出现在皇上面前,可洛娥姐姐还是让她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宫女装,怎么看都一副局促可怜的模样儿。
她恨这么一副模样儿。
她是不想再感到局促了。
小鸠儿记得自己小时候在酒泉放羊,那时只有八九岁,身上的皮袄太短了,总是等不来新的,后腰那儿老露出一截儿皮肉,风刮过来时让人羞耻地绝望。她蹲在羊群边儿上,耷头耷脑地缩成一团,把后腰尽量找只羊靠着……那是局促。
入宫以后,月信来了,胸也开始膨胀。偏她又侍奉在菖蒲宫。不为皇上,单为那些年纪大些的宫女们耻笑的目光,她就老得把胸含着……这么走路整整走了一年,那也是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