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洛娥双眼灼灼地望着自己,小鸠儿一时有些慌乱,口里就艰涩起来:“皇上还带我,去了苍池……姐姐你都没跟我说过,那苍池竟有那么大啊,里面还有个渐台。”
“不是走着去的吧?”
小鸠儿垂下头:“我和皇上一起坐的辇。我本来不坐,可你知道,他的话谁敢违拗?他让我坐,我终究拗不过的。”
——辇是皇上在宫里坐的车,多用人力,有时是羊拉。现在宫里没备专门拉辇的羊,就都用太监了。一般都是两个人拉,皇上专用的辇比较宽大,后妃们乘坐的辇就只容得下一个人了。
洛娥的眼神忽变得有些忧郁,轻声道:“总是这么不听话。你总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咱们住的这增成舍是谁住过的地方吧。”
在得知小鸠儿得幸后,洛娥就慢慢地给小鸠儿讲增成舍在汉宫时的旧事。这里是汉代班婕妤的住处。她还特意给小鸠儿讲了班婕妤“拒辇”的故事——当时班婕妤得幸,却处事极为谨慎。汉成帝最宠她时,因为恩爱,曾叫她与自己同辇周游宫中,班婕妤却以“观古时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2】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这等大道理拒绝了。她还细细地给小鸠儿解释过这段话的意思——这小姑娘既然蒙幸,以后未尝不可能升为妃嫔。而这宫中的“范儿”,还是早些让她知道些为好。于公,可令上下有序;于私,也可以让她自保。
当然她给小姑娘讲这故事的重点并不在这里,重点是——事后太后闻之,喜曰:“古有樊姬【3】,今有班婕妤。”
——讨得太后的欢心才是正理。后来,哪怕赵飞燕姐妹得幸,因为有太后庇护,班婕妤终究退身有地,没有悲惨地死在赵氏姐妹手里。
可惜这孩子小,估计还是没明白自己话中的深意。
只见小鸠儿脸上浮起些别扭之色。
她已开始不悦,她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小孩子了,不懂洛娥姐姐凭什么还这么限制自己。再怎么说,自己现在已经得幸。想到这个,她心中就有些得意地想:自己现在是个女人,而洛娥姐姐她们,再怎么不还是个处子吗?
好多东西洛姐姐如何懂得。
她脸上一时浮起洛娥称之为“妇人”式的优越感,这宫中满是旷女,偶然得幸,确也是值得矜傲一下的。
小鸠儿一生气,声音就变得粗硬起来:“皇上把昭阳殿赐给了我。”
言下之意分明是:我管这增成舍住过谁?随她是谁,最后还不是不得宠幸,被排挤得连增成舍也住不下去了吗?
洛娥呆住了,她没想到这么快小鸠儿就开始跟她公然对呛了。只是这小丫头不明白,同辇共游,宫中这么多张嘴,事儿闹得这么大,要想太后不知道看来是不可能了。
她正在心里帮小鸠儿筹算着:若是太后发作,该当如何才能化险为夷,一时低头筹思,没再说话。一抬脸时,却猛地迎上了小鸠儿那冰冷的目光。
只听小鸠儿的语气忽变得冰冷。
“姐姐,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替我高兴。”
洛娥苦笑了下:“高兴?只要你高兴我当然高兴。可是住在这宫里,好多事是不能随便瞎高兴的。”
小鸠儿再也忍不住了,连珠炮般地发作道:“凭什么皇上喜欢我,你就偏偏不停地给我泼冷水?别人的眼色我见得多了,她们不过就是嫉妒。这些我都不气,可居然连你也这样!”她从鼻子里“嗤”了声:“说白了,不就是个男人吗?你以前没嫁成清河王,总不能让我也跟你一样,窝成一个老宫女,一辈子不沾男人,好讨你的高兴。”
这话出口时她自己也没想到。
说出来了她本以为会被自己吓着,可竟然没有,反觉得心里一阵轻松,还隐隐带了分得意:也是该让洛姐姐知道自己现在是谁的时候了,不能因为从前自己依靠过她,就让人觉得可以辖制自己一辈子。
她本以为洛娥要么会哑口无言,要么会反激得跟自己吵闹。
她已准备好吵闹了。可洛娥的反应却让她有点着慌。只见洛姐姐脸色白了白,扶着奁案缓缓站起。那感觉像被人扔了一把泥,她却跟一支荷花似的,抖抖身,在泥淖中伸挺开来、皎之亭之地舒展开来,冷冷地看着那被脏污的水面,愈显出她的冷洁。
小鸠儿怔怔地把她看着,却见洛娥什么也没说,只是向门口走去。
将近门口,洛娥嘴里才淡淡地说了句:“我不是要你当个老宫女。只是这宫中有很多事你怕不知道。当年梁皇后被赐死时,从头到尾,都是我做的见证。我是亲眼见到她是怎么被一张湿帕子活活捂死的,她的腿那时一直蹬着、一直蹬着;也见到了她的父亲、她的伯伯——尚书令梁楞、尚书左仆射梁安,以及梁姓满门是怎么死的……就是太后的一句话。皇上为人,你以为你真的了解了吗?你以为他怨恨太后,其实他反而最孺慕太后。太后亲生四子,对他最不好,但依我看,心里对太后最好的倒是他。我是眼看着他长大,还有什么不知道?而你没想清楚的一点就是:皇上不管碰哪个女人,都是当今太后的大忌。”
她想了想,后面的话不知该不该给小鸠儿说,因为关联太大。
可哪怕这小姑娘伤了自己,自己终究不想这小姑娘糊里糊涂地奔向死路,一咬牙,终于把下面几句说了出来。
“太后她……其实是要皇上独身,她也要他无嗣。你可知道,当年先皇让皇上继位时,太后是如何倾尽全力阻拦的?她怕后世史家知道,这难得的脾气乖戾的独目皇帝,竟是她亲生的。而如今太后的打算就是:要皇上这帝位可以兄终弟及,她绝不容忍这帝位落到别人的儿子手里!”
说话时,她一直没转身。说完,一掀珠帘,就打算出去了。
小鸠儿望着洛娥的背影,就这么怔怔地望着。
洛姐姐平时说话,她多是听一半丢一半的。可这一段话,因为太关乎她切身的利益,真是一字一句地都听到心里去了。
她本想着,这可能是洛娥吓她的,不过是嫉妒,那宫中无所不在的嫉妒。可却又本能地感到:这事儿太严酷,严酷到不可能只是为了吓唬自己。
猛然间,昭阳殿、立后的许愿、同辇的风光……这些原本以为可谓牢靠的依持,都突然间像撑持不住自己了。她只觉得肚腹里一阵翻涌,头晕目眩,一时说不出的恶心,一下撑不住,俯在案边就呕了出来。
先以为只要呕出了一口就好,没想,接着却是搜肝搜腹地吐。
洛娥站起身后本来就没打算再停步的,这时为这动静忍不住转回了头。她顿了顿,终究还是疾走回来,连连拍小鸠儿的背。
好容易小鸠儿才平息住这场呕吐,却见洛娥正满眼悲伤地望着自己。
她还自诧异,已听洛娥道:“怎么,你恶心?”
小鸠儿还不明其意。
只听洛娥轻声地问:“你可觉得,最近身子有什么不一样?这个月的月事,你是一直没来吗?”
***
那晚洛娥躺下来后,觉得整个身子都好虚。
她本来喜欢操持一天后,这好容易可以缓下来、把自己扔在床上睡倒的时刻。
不为别的,就为这时整个宫里都静了,所有宫中那些恼人的人事这时都退到夜后面。这时,这个宫殿才如此切实地包裹在她的身边。她可以安安静静地睡去,如同小时候玩累了后躺在父亲的怀里。
没谁可以像她这样离自己的亡父如此之近,她就住在父亲念兹在兹、为之操劳一生甚至最后累死在这上面的范式里。
她了解父亲关于这“范儿”的所有的寄托与梦想:哪里该是庑殿、哪里该是歇山,明堂的台基该有多高、梁柱该用几根,何处该引水成池、何处该筑台为榭……所有这些细到不能再细的细节……洛娥明白,那里面都有着关于整个社稷、整个家国该如何建构,该如何相互依持的隐喻。
可今天,她怀疑父亲心中藏着的那个“范儿”根本不存在。
……它不过是这失范世界中被人提炼出来欺哄众人,想骗众人觉得可以活下去的一个虚幻的概念。
就像“大同”从不存在一样,它也不过是用以欺瞒如此不同的世人的一个虚幻的愿望。她读过些书,书里的世界是一个幻象中的世界,用一个个内涵鲜明、外延清晰的词语,把它们作为概念,堆积木般堆叠起来。
可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范儿”,就像没有“天子”,没有“丞相”,没有“昭仪”,没有“婕妤”……那不过是一些美好的、带着欺惑性的字眼儿,它们只是一个个空壳,而填充它们的却是带着血肉之欲、汗尿之臭的人的躯体。
……到处都是混乱的、自我矛盾的、不知该往何处去、不知自己从何来、被欲念操控的一个个人。他们组成军队,组成村舍,组成社稷,组成家国……自己还曾妄想着给这乱糟糟的后宫,给这些内心满是荒芜的女人们一点儿多少可依的“范式”,她不过在骗自己罢了,悲伤的是她都没有力气像父亲那样可以如此执念地骗上自己一辈子。
她在枕上辗转,难得的,她纵容自己那些从小流亡颠沛中的噩梦般的记忆,在醒着时就冲进自己的头脑,让它们铺陈开来。
……这人生,不过就像当年从枋头迁往长安的路途:大雨濠天中,停歇下来,埋锅造饭,而距离她的锅灶不到一丈远,就有倒地的饿殍,那惨白的、眼眶已被鸟禽挖空的尸体在冷雨里被泡胀了,却来不及腐烂。她就在这些死者的瞪视下烧起炊烟来。
她痛苦地蜷成一团。
……声音壅塞在喉咙里,她喊不出来。想呼唤父亲,把他叫醒,让他跟自己当面对质。她要在他面前挺直腰,挺直喉咙,跟他大声说:“你骗了我!”
“这世界从来没有‘范儿’,只有失范!你告诉过我的那些好听的、好看的词儿,不过是想自己撒手走了后,骗我还可以一个人孤零零地、绝望地活下去。”
她期待父亲的回声,那回声会在重重宫室间,在廊柱里,用一种低沉的廊庑之语,浮现出来。
可她忽然忆起太极殿刚刚修缮完成的那天,先帝为了庆祝刚刚修好的宫城,宣布大酺【4】三日。她也跟着父亲混在朝天门前面看。她看到身边有几个头发花白的父老,他们抬头望着这宫城、她父亲的杰作。然后,他们那木然、让你本以为再不会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突然耸动、崩溃,直至涕泪纵横。
她一直不能忘记那见过的感动。
……或许,这世上还真有一个“范儿”。它还真活在生民的心里、在某个角落一直存在着?
————
【1】一种由鸟羽织就的名贵的毯子。
【2】嬖女:受宠爱的妃嫔。
【3】樊姫:春秋时楚庄王的妻子,以贤惠著称。
【4】大规模庆贺。
第七章 流冰
第一节
“先生!”
朱彤面色憔悴,让应约而来的苻融大吃一惊。
更让他吃惊的是,朱先生竟对自己深深一礼,鞠下躬来。
苻融一时更是手足无措,连忙伸手去托朱彤双肘,口中急道:“先生这是做何?”
朱彤淡然一笑:“殿下,下官要告辞了。”
苻融往旁边一看,只见案上,朱彤的冠带朝服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那里,连朝靴都洗刷干净了,在案下面码好。
苻融急得搓手:“先生这是……要挂冠而去吗?”
朱彤嗟叹道:“当日,为报皇上对臣族兄满门的活命之恩,下官出山入仕,请效愚薄。可终归才薄力浅,也无可效力。长安城最近朝局吃紧,我山野之人既无可用,又何必尸位素餐赖在这里,虚耗国饷?下官今日请殿下前来,就是望殿下念在昔日情分,在下官走后,不至于画影图形,追亡缉捕,放过下官一马就好。”
苻融怔怔道:“先生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朱彤语气重归平淡:“昨日,光禄大夫强府中曾来过人,是一个长史,说强大人家眷有病,求我开一付给妇人用的药。因为情面所限,下官虽未亲自问诊,还是写了个吃不死人的方子与他。后来细思之下,似有不妥。殿下若有怜惜之意,不愿我这无用之人坐此罹祸,还望周全则个。”
苻融心中一怔:难道,朱先生决意远行竟与太后有关?
若果真如此,倒不好阻拦的了。
只见朱彤步出门外,翻身上了马。
他此时一身平帻短装,只做寻常人等打扮,冲苻融一拱手,就打马而去。
身后,留下苻融怔在那里,只觉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
整个昭阳殿现在都已经装点一新。
小鸠儿坐在外面的台基上,看太阳照着头顶的檐角。那一排瓦当上面的云纹、莲花纹、夔纹密密地排列着,中间还间杂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等四灵图样,更有鹿、兔、马、牛等各式纹样……心里只觉得满满的安适。以前她不过是个放羊的小姑娘,能有今天,还能想什么呢?
这十几天来,她开始还满腹不安。可她没依着洛娥的教导,瞒下怀孕之事,而是找了个晚上的空闲时间,轻声地告诉给皇上了。
她知道皇上不喜欢孩子的,可她还是要赌上一把。
“……奴婢怀上了。”
她轻声地说道,恍如自言自语。
可她要知道这究竟是两个人的事,还是只是她一个人的事。说出口后,她才感觉怕了起来。
只听得躺在榻上的皇上呼吸声猛地一停。
寝殿里的光线很暗,像一个巨兽居住的洞,而且很冷,小鸠儿缩在那儿忍不住瑟瑟地抖。昏暗的光下她看不清皇上的神色。但从皇上那一动不动的姿态里,她知道,他一定是听到了。
可皇上躺在那儿半晌都没有说话,直到好久后,忽然喊:“来人!”
服侍的太监、宫女们急慌慌地赶过来,他们惶恐地望着皇上,看是不是要再一次把这个服侍的女人给扔出去,或加以别的什么刑罚。
只听皇上道:“暗,太暗了。点灯!把所有灯都给我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