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的太监宫女一时慌乱地忙活起来,皇上从榻上下地,光着脚站在那儿。他一只独眼本来视野就窄,看东西喜欢摇晃脑袋。这时他身子岿然不动,只一颗硕大的头颅缓缓地转着,像要用那只独眼把所有的灯都给点燃,喉咙里不时发出不耐烦的:“不亮!不够亮!”这样的叫喊。
那晚,整个菖蒲宫灯火通明。
那本是个无星无月的夜,可菖蒲宫里,挂的、悬的、吊的、落地的、镇案的……所有的铜釭一齐点亮。
菖蒲宫从没有过的满堂彻亮,苻生的独眼本来一向不喜太过明亮,可这时,却突然嫌四周太暗了。
小鸠儿本来还不解何意,心思慌乱着,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可这时,她在灯火通明中看到皇上的脸,像看到一头大熊静默在那儿,突然咧开嘴笑了下,他转动脖颈的样子都是带着得意的。
她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那之后,皇上就叫人给她收拾昭阳殿了。
皇上亲自下令,匠人们动作也快。小鸠儿本还以为不过是个玩笑,搬入昭阳殿的第一天,却见堆着的满房满屋的东西,非金即玉。
她从来没想过天底下会有这么多的东西,好多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多得她都想不出自己还能有什么愿望了——也许,除了求皇上让她在麦积山那儿凿个佛窟,在窟的两壁画上供养人的画像,把自己的父母给画上去,除了这,她再也想不出什么了。
——长祥被她要来服侍。这太快的变化连长祥都没有料到,他那张公公脸上都漾满了兴奋。
这时他就侍立在小鸠儿身边,慢条斯理地回着:“娘娘要的酥酪小人已吩咐下去了,御膳房的人做了马上就送来。”
……连想吃什么都可以随时随地要了,小鸠儿觉得自己舒适得有些瘫软。她此时刚学来不久的拖长的声音也再无做作感,懒懒地问了声:
“皇上呢?”
***
苻生正在太仆寺的马厩里看马。
他心里还从来没这么振奋过。
他想挑一匹母马,叫人牵去配好了,好在儿子降生后就送给他。
在他想象里,儿子怕一岁就要开始骑马,一岁半就开始射箭,三岁起就可以骑着匹小马跟他检阅军队了。那小子射箭时——会眯着一只眼睛射,而自己将不再嫉妒别人的双目。
原来他射箭时也试过像别人一样眯起那只瞎眼,可不小心被人看到,这从此成了哥哥弟弟,乃至上下人等的笑料。
让他更兴奋的是:他终于可以跟自己的母亲开战了。
他久想如此,但从来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由头。看来,有一个女人才能挣脱另一个女人的牵绊,而有一个孩子,才能让他跟母亲如同一个成人般地开战。
他当然知道母亲是个多么强横的人,她那张脸,似乎在他出生前就风干掉了。连她的恶意都是氐人才有的风干了的恶意,不像汉人那样潮乎乎、黏兮兮的。
他听说小时祖父叫父亲杀自己那次,父亲还在犹豫,母亲却直接在壁上摘下父亲挂在那里的佩刀来——她一定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过错,生了这个瞎儿是她一生唯一、也是所有的错。她要冷硬地回击所有人加诸她身上的讪笑,而自己,就是那个能活能动的,招牌式地晃在她面前的讪笑。
苻生从来没见过母亲流过泪。在枋头的某一年,与冉闵部下的战役中,父亲负了伤。接下来的战事,本该父亲带兵出征,却只能让叔叔苻雄去了。母亲却不干,几乎是硬逼着父亲带伤上马,负创领军的……长子死时她没有哭,父亲死时她也没有哭。就像菁哥死后……自己再没有哭过,这让他觉得自己其实跟母亲很像。
菖蒲宫点灯的事当然传到了强太后的耳朵里。
她的回应也相当强硬。
强太后准备了一桌酒席,请皇上赴宴。宴席上,她强令儿子在强氏诸女中选择一人立后,而苻生,也当然地强硬地拒绝了。
这桌饭,母子二人不欢而散。
然后,评定品秩后,新的宫女名册也造好了。
小鸠儿的名字当然也在上面,秩次赫然是“采女”两个字。
——苻生在昭阳殿把太后送来给小鸠儿的,按秩次分发的衣服鞋袜统统给扔了出去。他的女人,他想让她穿啥就穿啥。他鄙视那个看似强硬的母亲,因为他看到,其实她早在汉人的制度前低头了,这般分品定秩、拿腔作势的,暴露出了跟所有女人一样的弱点。
看出这弱点后,他就再也不觉得怕这个母后了。
他一边在那里挑着母马,一边兴奋地呼吸着马厩里的气味儿。只有母马要挑选,公马自然是他的那头战马——姓强的有什么了不起,他想起自己的那个舅父强平,他可从来只敢骑一匹骟马。他的儿子不能那样!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小太监急慌慌地跑过来。
才跑近,就见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苻生看到他满脸的汗,那汗珠一大滴一大滴地滴在稻草上。小太监几乎呜咽地说:“皇上,娘娘她,小产了……”
“什么?”
“娘娘她,突然小产了。”
苻生终于听明白了这句话,他一耳光扇过去,把那太监扇得满嘴流血。他随手牵过一匹马,那马踏着小太监的身子就冲了出去。
鞍都没备,可他这个马上皇帝当然不在乎。直到昭阳殿门口他才翻身下马,疾冲到殿上,却见到血海里的小鸠儿。
那女孩儿胯下全是血,浸透了衣衫,浸满了一地……跟自己要她的那一天一样……只是那天还是深夜,而此刻,头顶上明晃晃的日头照着。
小鸠儿还在半昏迷状态。
苻生只觉得这一切太过荒诞,他见过生养,当年苻家从枋头迁回长安时,那么苦的路途,一路上都有女人生养,也都生了下来。
他俯下身,看着小鸠儿。却听她嘴里喃喃着:“太后……”
苻生身上像猛地被抽了一鞭子。
他回过头喝问长祥:“怎么弄的?!”
长祥哭丧着脸,跪地磕头如捣蒜:“回皇上,本来还好好的,娘娘坐在这儿十分欢喜。她想吃酥酪,小人吩咐下去后,很快就送来了。娘娘吃了碗御厨送过来的酥酪后,突然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苻生的脸一时铁青。
他恨不得立刻打马去长乐宫,当面质问他母亲。
可他似已看到母亲那跟自己一样铁青的脸,和那句她嘴里咬着一直没吐出的铁一般的话语:“万一还是个独眼的怪物呢?我不想再要个独眼的孙子。”
这话太后说过,通过当年的梁皇后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当时第一的反应就是:他恨这些女人!
可惜他不能杀太后,那时正好钦天监上报天有异象,圣主不加修德,恐怕会应在国之贵主身上,他听罢一时大笑:“再大的灾,有皇后去应,也够了吧?若不够,再加上尚书令与尚书左仆射,总够应灾了吧。”
然后,他赐梁皇后死,杀其父族与叔伯族,尚书令梁楞与尚书左仆射梁安全家遭祸。
那次他没勇气去质问他的母亲,知道她绝不肯跟自己妥协的母亲,这次他照样没有勇气去。
而没有勇气是最让苻生愤怒的。他要张口大叫,却一时叫不出什么。
——左右的太监、宫女自知照顾不力,弄不好整个昭阳殿的人都会被坑杀抵罪,这时只见皇上好几次张大了口,却一个字都没吐出,只觉得心里的恐惧更加深了。
昭阳殿内外,此时黑压压的,已跪着一地的人。
皇上终于发出声。
只听他哑着嗓子喝了一声:“把强平给我召过来!”
***
“听说了吗?”
长安城中,本来就道路以目。
可人人都在别人的眼中读出了这个问句。
然后每个人的眼中都也写着回答:“听说皇上把他的舅父强大人召进宫去,亲手用锯和凿,将他拉胁、膑足、断肢、凿顶,活活地给杀了!”
“没一个人劝得住,连正好当值的安乐王都没劝住!”
“光禄大夫强府也被抄了!”
“少府令强怀被斥,令其思罪!”
“听说钦天监的朱大人也跑了,他是挂冠而去。临行前跟安乐王说,强大夫曾派人朝他索要打胎的药,要杀人于无形那种。朱大人开了副不相干的、害不死人的,第二天为免遭祸,立即就走了。没想强大人拿了药方后,居然在家人里找了个怀孕的仆佣来试,一看没效,立即大怒。可打胎无形的药不好找,打得下来的还不好找?太后也是急了,不惜一切,所以动静才闹得这么大。如果不是朱大人不肯,以他的岐黄妙术,只怕胎儿掉了,皇上和那位娘娘都不知道错在哪里。”
“皇上杀强大人?那可是太后的亲兄弟,太后能干吗?她会怎么样?会就此干休吗?”
“嘘!”
知道的人悄悄四顾,见四下无人才敢说。
“听说太后在永宁宫中,一听说消息,又发现整个永宁宫都被围死,就粒米不进、滴水不饮,开始绝食了。”
消息传到这儿,说的听的满眼中只有一个字:怕!
第二节
王猛在等。
以前只有他一个人在等,可他现在知道,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在等。
人人都没有开口,可人人心里都有一个巨大的“等”字。
他听到灶屋里的水在响——他知道那个半聋的老婢子是绝对听不到的。大多人只听得到他们自己的话,恐惧与怯懦早把他们的眼封了,耳也封了,整个天地一片混沌。可他知道:灶上的水快开了!
***
国丧的消息如约而至。
——太后驾崩!
接下来的要务当然是操办大葬。
苻融会同大司马苻安、尚书董荣、钦天监牛禄等商定葬仪。尴尬的是,据说皇帝从头到尾都不打算在太后的葬礼上露面。
先帝的陵寝就在城东不远处——他临死犹有寄望天下之志。
当年修建这陵寝时,就准备好了双穴,所以葬处倒不用发愁。可商量的无非是丧仪。强平死后,强太后再崩,强氏一族早已闻风丧胆,没有人敢再强出面,所以安排过程竟极为顺利。
可谣琢依旧鼎沸长安。
到处传播的消息却并非关于太后的出殡,而是关于近来皇上在宫中种种越来越癫狂的举动。
据说——皇上最近发狂,在宫中最爱做的事竟是生剥牛、羊、驴、马,活剥下皮来看它们的惨状;不止如此,还喜欢活阉鸡、鸭、鹅等禽类,然后把它们三五十的成群放到殿中,对之饮酒。牛马个个吓得屎尿俱流,鸡鸭们更是扑飞乱跳,皇上却对之酣饮大醉。
又说——皇上在宫中已备齐刑具,斧、凿、钩、锯等一应俱全,还弄出了好多酷刑,诸如:截胫、刳胎、拉胁、锯颈……宫中的太监、宫女,宫外的宗室、大臣,为此而死的已有十百千数。
另说——皇上本来还不好色,可最近突然淫遍诸宫,还专喜找丑、老、肥、疤的宫女下手,一旦小有忤逆,即刻杀之,命宫中侍卫抛其尸于渭水。
……
谣传凿凿,种种不一。
强太后就是在她儿子的种种传闻中下葬的。下葬日,长安大风,发树拔屋,遭灾者以万数计。
大风中,路上的行人突然颠扑倒地,宫中也人人奔扰。有谣言传说贼兵将至,或说是晋、或说是燕,宫门大白天的就关闭了,一连五日后宫门才重新开启。
皇上为谣言盛传之势龙颜大怒,命董荣与期门军追缉传谣者。
董荣共抓到传谣者近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