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太夫人的脸上只略微地现出一点笑影。
可就是这一丁点笑意也马上收了起来。只听她问道:“我吩咐过的,车子都已准备好了吧?”
侍女连忙点头:“都准备好了,李将军还暗中派来一百余名士兵,随时准备随扈,听从太夫人吩咐。”
苟太夫人站起身,她早已妆扮停当。
“好,那咱们上路吧。”
她此时的任务同样艰巨。
长安城是一砖一石、一梁一柱聚起来的,城中的这个政权核心,同样是由氐人中的一户户酋豪聚拢起来的。
除了宗室,酋豪中的强、苟、姜、吕、杨……诸姓,近百户人家,构成了这个朝廷的权力之基。
坚儿现已摆平了皇上,接下来,最大的困难就在天亮后,这长安城会不会乱。若天亮后,消息传出,长安大乱,首先是大司马苻安,更可怕的是苻生的胞弟、征东大将军苻柳,若不肯顺天知命,那坚儿的大业,终归难成。
尤其是苻柳,年轻气盛,手里握有南军。且南军帐下的士兵,充斥于整个长安城中,总数怕共三万有奇。一旦他要聚众相攻,则事不可知矣。
好在南军,也即是氐人中诸酋豪子弟的聚集处。
——南军诸营,多酋豪大姓子弟。
苟太夫人此行,就是要釜底抽薪。
为了这一刻,她事先不知谋划了多少次。她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可她要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尽量拜遍苟、吕、杨、姜诸姓,共近百户。
她出身苟姓,本就是氐人高门。有一些交易,毕竟还是要她这个久负盛名的太夫人出面才更好达成的。苟氏一族,是她首先必须拜访的。可她只需要拜访一个,威望最高的族叔苟林,其余苟氏宗族,自有他去说服,这她倒不用发愁。人活在世间,谁没有宗族?宗亲之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情分,苟姓诸门,总会给自己的。
可其余吕、杨、姜三姓,她起码得旋风般地拜访上十七家,最不济也要完成十一家,才能获得足够支持。
如她今夜果能完成使命,则苻柳纵然不服,也必将无兵可用。
她把路线都算计好了。这线路耗费了她好多心思来筹划,必须要经济再经济。连入门后的话语她都一一在心里预计好。什么能说,什么绝不能说。什么样的愿可以许,什么样的官可以让,与最后的尺度。
这将是一场复杂的交换。
而她的车马,很多时要行走进不归李威或苻法所控制的街。那也就是她的危险所在了。
可她梗起了脖颈。
她觉得,只要这脖颈梗起来后,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她办不成。就凭她直着这脖子与已死的妯娌、那贵为太后的嫂子强氏已对抗了这么多年,她不信这长安城中真还有什么事儿她办不下来!
轮声辘辘,一辆轻车载着这个从不服软的氐族女人,就这么深夜地驰上了长安城的街道。
而此时,整个长安城都还在睡梦之中。
第四节
日光照进太极殿里。
射进来的光影被门扇窗镉剪得碎碎的,投在地上,碎乱的光影儿里站满了人。
这些人并非全是朝臣。
太极殿本是宫中议政之所,平日极为肃穆,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此时殿中之人却多是氐人酋豪。
在苻生治下,他们个个被迫得噤若寒蝉。如今那独眼皇帝倒了,太极殿里竟从没有过的喧闹起来。
这批人一部分来自宗室,其余就是氐人的五个大姓:苟、强、姜、吕、杨……在场的百数十人相互之间,姻亲关系可谓极其复杂。若有谁能厘清这些氐姓酋豪之间的关系,大体也就能明白此时大秦国的权力之基了。
这笔账,苟太夫人心里是完全清楚明白的。
此时,她躲在屏风后面,静静地等着。
坚儿与苻法此时正在偏殿里。大事既成,由谁来接手这么个大摊子,想必他兄弟之间会有谦让。苻法虽是苻雄一门长子,却是庶出。苟太夫人知道坚儿颇为敬重这个兄长,多半会谦让请这兄长即位的。好在她相信,苻法绝不敢贸然僭越。
苻柳今日称病没来。
他本是皇上胞弟。本来苻生被囚后,最大的变数就是他手里的南军作乱。可苟太夫人星夜遍访了酋豪大姓,让家家都已接受了皇上被囚的事实。等天亮了,苻柳才后知后觉,眼见麾下离心,事不可为,也只有退让了。
接下来,又花了一天的时间来稳定宫城,说服诸位酋豪今日聚集太极殿议事。朝中的大司马苻安,征东大将军苻柳,以及各位苻姓尊长那儿也都得安抚。忙忙乱乱,倒没人去理会囚于冷殿的苻生了。
今日,诸酋大会,即是关键的时刻。
——大殿里,此时嗡嗡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先开始,自有人三五成群,一拨一拨地发泄着自己对倒台的独眼皇帝的怨气。苻生之暴,大多并非针对升斗小民,而主要是针对宗室、大臣与酋豪。往日他们敢怒不敢言,今日,终于可以敞开说了。
这么闹了好半晌,才见一个花白胡子,穿着氐式裘袍的老者站出来说话:“好了,好了。大家伙儿遭的罪彼此也都知道——说来好险,苻生这小子几乎没把咱们从老帅那会儿就开始苦苦筹划,好容易才建起的大秦国给折腾散了。也亏得永固兄弟不愧是老帅血脉,泼胆搏命,拨乱反正,把他给弄了下去。咱们大家伙儿今儿来这儿可不是用来诉苦的,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在那儿等着呢!今天,咱们得选出一个明主来,否则,有晋、燕之国虎伏于侧,大家伙儿不能定国之本,以后还想受那颠沛流离之苦吗?”
他是苟姓中最年尊位望的苟林,也是苟太夫人的族叔。本来已少问世事,太夫人今天专请他来镇场的。
一言既出,整个大殿里立时安定了下来。
静了一下,却听得有人道:“东海王苻坚,临事有静气,且此次除暴有功,足为宗室表率。还用做何他想——我等自当拥其为王。”
却听旁边另一人不服道:“清河王苻法,年纪稍长,禀性纯良。若为天子,必为万民之幸。”
倡议即起,大殿里转瞬又陷入蜂鸣般的争论。
苟太夫人在屏风后面一直静悄悄地听着。
又等了一会儿,才见她打发去偏殿跟着、在门外偷听坚儿与苻法说话的侍女回来了。她看了那侍女一眼,侍女点点头。太夫人就知果然如自己所料,哪怕坚儿真心实意地让位于苻法,那庶子果然还知礼识大局,未敢擅动。
前面大殿里的争议已进入白热化。苻雄一门五子,三个儿子在朝中都极有威名,其中,还要数苻法声名最佳。他交游广阔,宗室、朝臣、将帅、酋豪无不结纳。且他生性仁慈,愿拥他为帝的人也就不少。
就在人人争辩之际,却见一姜姓老者站出来道:“依咱氐人的老规矩,能擒敌者能为王!苻生是谁擒下的,为王者自当是谁,还有什么好争议?”
这姜姓老者名叫姜雍,昨日凌晨,苟太夫人单车遍访,最在意的人也就是他。所以拜访的最后一人也是他,在他家停留的时间最长。此人一族共有十余子侄在南、北两军中担任要职,更有征西将军姜路是他亲生子,此时坐镇甘州,镇压西凉。他一开口,自然极有分量。
只见姜雍一开口,果然不少人立即出声附和。
殿中局势,拥立苻坚之人,已占多数。
苟太夫人知道该自己出面了。
只见她缓缓从屏风后面走出,直趋太极殿上主位,冲众人缓缓一礼,清声道:“家门不幸,先夫早丧,如不是国本动摇,贱妾也不敢让儿子行此大险。邀天之幸,此事得以功成。本来不敢奢望大位,但诸位既然属意,国乃吾等诸族之家,只好让小儿勉力一试了,还望众位同心辅佐,庶几我大秦可望昌盛。”
抬起眼来,她的眼在人群中对上了姜雍的眼。
那一夜,她可是开出了骠骑将军的价码,连同还要博休娶此姜雍的孙女为妻,才赢得这老头儿的支持。
她轻轻点了点头,意似君已履约,我必不负。
***
宫城的东南,本有一池,名为苍池。在池中孤岛上,还建有一台,名为渐台。
苻融经过苍池时,陡觉大风将起,太液波翻。他不顾那风,还是强行依堤振衣而行,登临渐台。
没想到渐台上,却先有一女子在了。
苻融见了那女子身影,先施了一礼,叫道:“洛娥姐姐。”
那女子本自凭栏看着苍池中波涛渐起,闻声一回身,忙避让道:“安乐王驾到,婢子未曾迎驾,恕罪恕罪。安乐王万勿折煞奴婢。”
但这苻融,确是当年她在枋头时看着长大的,也还亲手带过他。那时这孩子还张口“洛娥姐姐”闭口“洛娥姐姐”地叫,不像其他苻姓男孩儿那么的识礼。这些年她入宫后,近两年苻融也宫中行走颇多,但都曾遥遥一见,洛娥于礼自当避让,难得认真看这个自己从小带过的孩子一眼,只见他此时已生得如芝兰玉树,心里不由也如那苍池一样,渺茫地平生起一点沧桑之感。
苻融对洛娥还是难抛当年亲密之意,抬眼看着她,笑道:“这些年,姐姐竟一丝没变。”
他喜欢洛娥,打他小时起就开始喜欢的。因为只有在她身上,他才看见了那汉人书本上说过的仪态,所谓“皎若明魄之生崖,焕若荷华之昭晰;调铅无以玉其貌,凝朱不能异其唇;胜云霞之迩日,似桃李之向春”……
“安乐王不正忙着,怎么有空儿来这儿?”
——在夏日,苍池一带本是宫中盛景。可在冬天,这一带从来寂寥无人。
苻融轻声一叹:“我想起往日夏正浓时,皇上最喜欢带我来这儿。如今……”他一叹收住,情知自己此来多半是出于对堂兄的抱愧感。
那日皇兄留他在宫中过夜,以及其后听到的种种消息来看,皇兄当时分明已打算杀法哥与坚哥了。他追想当时皇兄的语意,分明生哥也知道自己与法哥、坚哥的谋反之事是有牵涉的。可生哥分明还是不想为难自己。
想到这儿他就觉得难过。
这些年,四周人等一向都把他当大人看待。哪怕他今年也不过刚满十七。母亲苟太夫人生性严肃,哪怕多疼顾些自己,也一向以成人的标准要求自己的。只有生哥,却是把自己当个孩子、当个小弟般带着。可自己对他所为,不可谓不是“忘恩负义”。
他看了一眼洛娥,陡然觉得当年在枋头的感觉像又回来了。这是另一个可以把他当孩子似看待的人。苻家子弟,一向过了三岁,旁人就会要求他行事像个大人了。
所以下面这段话他肯跟洛娥诉说——
“昨晚,不知怎么,我梦到了生哥……其实也不算生哥,那就是一头大熊。可那只大熊只有一只眼。四处都是寒冬,一切冻白如无物,我正张皇失措,就碰着它了。我感觉那大熊像在对我笑,哪怕它表情是极为严厉的。它从一头扑杀的鹿体内捣出心来,两只大掌上都沾满了血,它把血抹了我满脸。虽然在梦中我都觉得生腥难耐,可那血是暧的,抹了它,我就知道我能活下来。”
……梦里,最后自己还情不自禁地用舌头舔了舔那脸上的鹿血。
苻融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的手白皙修长,旁人看不出它上面是染了血的。可这数月以来,这手上,其实已次第染上了鱼欢、染上了黄眉哥,接下来,就要染生哥的血了。偏偏他知道众人对自己的厚爱,只要自己轻轻一笑,那血味就会从自己身上遁开。谁也不知道,他其实一向是舔着血活下来的。
洛娥的脸上露出一抹诧异。
苻融抬头时才注意到。
“姐姐,你怎么了?”
洛娥摆摆头,想让自己清醒回来,喃喃道:“没什么,只是我昨晚也梦到皇上。梦到他,变成了一头大熊,回头冲我残酷地一笑,抖了抖身上的厚毛,就向着那个遥远的荒原走去了。就是为了这个,今天我才想到这儿来……你知道,宫里有些乱乱的,没有谁挂念他,人人都想着自个儿。可不管怎么说,以前,皇上待我,算是好的。”
他们一时没再说话。
可两人心里都知道,他们回想起来的却是上一年,夏日,皇上带了苻融来苍池玩。当时,苍池四周也颇多聚此纳凉的宫女。洛娥是随行过来侍奉的。当时,皇上脱了衣衫,赤了膊,露出躯干上无数刀伤箭创来,扑到水里,还把水往苻融身上溅,逼得苻融也脱了衣衫,与他入水嬉戏。
——那夏日的水花在记忆里四溅。
洛娥回想起来,忍不住唇角略含了丝笑:作为皇帝,这样确实是够失范的。遥想汉人的宫廷中,谅来该没这个。可她并不责怪看到眼中的情景。毕竟,那一刻水里的皇上、安乐王,哪怕岸上的宫女连同自己,都是快乐的。
半晌,只听苻融一声轻喟:“洛娥姐姐,法哥有没有来谢过你?”
那日,如不是洛娥拼死报信,苻法与苻坚兄弟断料不定皇上会发动得那么快,不抢先下手的话,今日,只怕俱已罹难。
他们几兄弟,确实该好好谢谢这个女子的。
洛娥笑笑,摇摇头:“宫禁森严,现在是东海王入主宫城,清河王怎好贸然入内。再说,谢个什么,自是我应该做的。”
她心中高兴……不管怎么说,那么多年后,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足够的由头,冠冕堂皇得都能说服内心那个严苛的自我,跟苻法终于见上一面了。
苻法乍见到自己时的那一道眼神,就让她觉得:哪怕这场夜奔报信,会让自己死于拉胁锯颈,也值了!其实冒死出宫,想救苻法,或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该是自己也不想承认的,就是想这么多年过去之后,看看他是否如自己所想,毕竟还记挂着。这点自私,洛娥自己都不想承认。
只是大事虽成,阿法却没能成为天子。
她本来倒也不介意这个,不奢望在意的那个男人怎么坐拥天下。不过若他能成天子,就可入主宫城,那时彼此见面也就顺理成章了。
她所求不多,只是想多有机会,遇到当年的那个少年而已。
可却是东海王入主宫城。
她知道清河王的性子,也知道他的身世。为了避嫌,他也不能再稍近这宫城一步,更别提面见自己了。哪怕他那个弟弟苻坚并不介意,也有他的母亲苟太夫人在那儿盯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