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苟太夫人,洛娥身子微微打了个寒战。
以自己夜奔报信之事,苟太夫人成为太后后……只怕自己的日子会远比强太后在时还要艰难。
苻融却已注意到她那轻轻一抖。
他久读诗书,作为氐人男子,他是少见的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别人心中的疑虑他有什么看不出的?只听他亲切道:“姐姐勿忧。姐姐是我满门的大恩人,且还是宫中资深女史,眼光卓著,以后借重姐姐之处犹多,就是这宫中事务,现下都还有赖姐姐呢。”
洛娥听了这话,心下稍安。不管怎么,有安乐王作保,以后总不至于没地儿站了吧。
此时,却见苻融脸上忽微微一笑。洛娥当然注意到他那一笑。
她自有她含蓄地探问方式:“殿下何故讪笑奴婢?”
苻融微笑道:“我怎敢笑姐姐?我是在笑自己——还白把宫中之事托付姐姐,没想着,姐姐日后只怕就不住在这宫中了呢。”
洛娥听了一愣,接着,不由得心中已一番摇曳。
只见安乐王笑道:“姐姐放心。法哥我已见过,他的心事,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只待诸事平息,我一定全力玉成此事。那时,姐姐想起现在曾‘奴婢奴婢’的自谦,只怕会认真惭愧的吧。”
他们两个说及此处,一时只觉得心头满是温柔。
这凛冬毕竟终将过去,长安城外的荒原上,草木也必将再度荣盛。可以想见渭水河冰开的日子。前日就有传说,渭水河上的冰像要开了……那时,所有的朝政、时局、世事、人生,也不过像那城外荒原一样,春来一度,秋来一度,滋荣一度,凛冽一度……这么想着,会让人觉得活着毕竟是有期待的。
——而有期待,就是美好的。
可这时,忽见一个人影急急从堤上向渐台行来。一见到那人走路的姿势,苻融的脸色就变了。
洛娥见他变色,自己脸上也一时色变——来人是长祥。
如今宫中大变临头,他在到处抓一块可以让自己浮起来的东西,想找个倚傍。叔父那儿是靠不住了,他如今只怕自身难保,若是韶华真嫁给了安乐王就另一说,可如今,皇上既倒,他那个叔叔董荣已经两头不靠。以他的为人,只怕满门覆灭也有可能。
长祥只能自己给自己想法子。
如今,宫中凡是他盘算着可以站下去的人,他都全力奉承着。昨儿起,安乐王吩咐他办件事,他自然要全力办好。
只见他生恐自己的脚步显得不够焦急,两条腿摆得极快。正赶上个大风天,那风过裆处,让他潜意识地感觉到自己的残缺,那儿空着……所以他更加的怕,为这怕,心中都渺茫地悲哀起来。或许当日叔父想以女儿嫁给安乐王时,自己不该冷眼旁观,多少也该尽把死力的。当然,现在一切都晚了。
才一上台,他就看到安乐王的眼色。
——那是焦急的,急于确认、又想将之否认的眼色。
此时绝不能招惹这么急切的主子。长祥努力把自己的身姿放正,仪态端谨——因为他是来报丧的。
可他不能先开口。
没人喜欢在谁口里听到不想听的消息。
终于,安乐王那胶住了似的嘴动了动:“皇上……”
长祥跪了下来,他不知自己此时该不该哭,但话里还是带了哭音:“皇上没了。”
苻融伸手用力往阑干上一拍,用的力太大,拍得那木头阑干一阵摇晃。
父亲死时他都没这么悲痛过,可能为这一次死亡,也有他的过错在。
他再开口时,猛地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似老了,像猛然听到本该几十年后才会发出的声音突然贯进自己现在的耳朵里。
“怎么没的?皇上都……说了些什么?”
长祥跪在地上,垂着头,脸上的表情因为知道别人看不见,更纠结成一团。
该怎么禀?这是他必须细想的。他拖长了带着哭腔的调子,却又不敢让哭意太浓,结结巴巴地道:“昨日,皇上在房中依旧饮酒。奴婢是抱了酒去的,守卫本还在拦,奴婢说:是安乐王的命令,他们才不敢拦了。奴婢依着殿下的吩咐,如往日一般侍奉皇上。皇上一切无恙,喝酒还是从前的架势,只是半瓮将完时,问了声:‘是小安乐让你送的吧?’”
他偷偷抬眼上看,只见安乐王眼中已满是泪意。
他知道自己这种结结巴巴的调子找对了,继续道:“奴婢点头应‘是’。皇上就再没什么话,一直喝到晚上。酒快尽时,奴婢又去找了几瓮。却听皇上开封时叹了一句:‘他为什么不敢来?其实,他不必怕见我的。我死不足惜,可惜是我死之后,就再无人如我这般疼顾他了。’”
苻融眼中的泪滴终于不可遏制地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还有呢?”他哽着声音问。
长祥跪着继禀道:“没想今日,朝廷的旨意传下来了。”
他说起“朝廷”两字时,声音中还满是敬意,似是想不起就在前两日,这朝廷还代表着如今阶下囚的那个人所有随性的意愿。
“奴婢听说,朝廷本来先还封了皇上一个‘越王’,奴婢本以为皇上就此能囫囵逃过此劫。可今日,旨意还是下来了。奴婢一直守着没敢离开,就见带刀的士兵来了。他们进来时,奴婢见到皇上的眼睛一瞪,那一下,奴婢真吓得要命,虎倒威犹在,皇上往昔的那份架势仍在。奴婢见来的那些兵士分明也吓着了,他们一时都抽出刀来。只听皇上大笑一声:‘抽刀做何?你们依旧是怯啊!’”
“皇上嘲笑了句,接着,把酒瓮往地上一摔,挺起脖颈,就等着那兵士动手。可来人都被他吓着了,只见那兵士靠上前,手举着刀,刀分明还在抖。只听皇上鄙笑道:‘没用的东西,坚头不敢亲自来吗?就派了个这么胆小的。你看好了,偌大头颅,也不过一刀罢了!’”
“说着,他自凑上前,竟将自己的颈子就着那兵士的刀顺势一划……”
他至此打住,因为见到安乐王整个身子都在打战。
可他依旧得补下去:“皇上倒气时,奴婢隐隐听他像在叫:‘叫小安乐葬我!’”
苻融再也忍不住,他不理别人,直接冲了出去。
大风已作,苍池中池水耸动。
“叫小安乐葬我!”
这一点,他是答应过生哥的。他要带着生哥去龙首原,在那里葬了他,把他葬在离菁哥不远的地方。
他要在那里再一次回头看看这个长安。
生哥走了!
那时,是否一抬首,自己见到的还是这:莽原千古,外箍个、关山如铁!
第五节
“恭喜陛下。”
太极殿中,丹墀之上,苻坚绕着那把龙椅转悠着,不时伸出手来拍打它。
丹墀下侍立着王猛,他进来时,苻坚还坐在椅上,这时站了起来,绕着这龙椅打转儿。
他望着这异族的少年天子那臂长腿短的身材,与他此时打着旋儿的兴奋,开口道出恭喜两字。
“喜从何来?”
苻坚从丹墀上看向王猛,猛发觉,哪怕由上视下,犹不能忽略下面立着的这个汉人的长大。昨晚是他头一次入宿大内。入宿后,他做的头一件事,真的是把当日从王猛“十万居”中带回的那张撕碎的图亲手拼好裱定,悬挂于寝宫之中。
真到把它挂起,他才注意到那图上原来还写的有字,字曰:
大王图
那该是他对自己的期许。
所以他觉得这恭喜的话该不是王景略肯说出口的。
苻坚一时答道:“是为了这把龙椅么?你猜怎么着?刚才你们还没进来时我就偷偷试坐了下,那屁股上的感觉还真是火烧火燎的,把我一下给弹了起来。至此,我才知道那疯王究竟是怎么疯的。我只望天下人不恭喜我得龙椅,而是恭喜这龙椅得我,那才不负你我此番举事之心意。”
“臣恭喜的正是这个。适才臣进来时,圣上已在龙椅上了。”
他望了眼那把龙椅:“臣早闻传说,说这把龙椅是安南乌沉木所制,端然凝重,有威重天下之象。它唯一的坏处就是:坐在上面的人常听不到臣子说话。可陛下分明还听得到臣等启禀的话……”
王猛脸上少有地露出笑容。
“适才权翼侍郎与臣等劝陛下降帝号,称天王,派使赴晋,纳表称藩,先退一步,以解国之艰窘。没想大王欣然笑纳。”
“可见陛下虽位尊九五,所听未见偏废,所以下官才恭喜陛下。更何况,如今长安城中,真是吵吵嚷嚷。臣今早从街市经过时,难得地看到,竟不时有百姓三五成群,聚在街头说话。他们终于敢说话了,这岂不是可喜可贺?臣又如何能不恭喜陛下?”
“哦?”
苻坚没想到他绕来绕去绕到这来了。
却听王猛道:“此外,臣还有一言上奏,昨日陛下曾说,欲任猛为尚书令,臣以为,万万不可。”
苻坚疑惑地看向他:“有何不可?景略,你我‘十万居’中一见,交谊虽短,我却知你助我不仅只是为了助我,而是为助天下百姓。尚书令位居百僚之首,难道还不够卿一展才略于天下吗?”
“臣岂敢怨望位低,臣只愁位过高也。回陛下,臣只愿得中书侍郎一职。”
苻坚诧异道:“景略,你胸怀天下,如何今日过谦?”
王猛郑重地道:“臣实非过谦。不过陛下今日之得天下,非从马上得之,实乃诸酋豪长者聚议而立。陛下不应因臣而致国中酋帅怨望。请先任臣以卑职,试臣之才干,有功则进,无功则退,实王猛所愿也。”
苻坚一时低下头来寻思。
如今,他确实即位为天子了。不过正如王景略所说,这一回的逐鹿问鼎,杀伤固少,却也埋下了祸患。他能坐上这个位子,实赖母亲策动一干酋豪之力。目前,起码目前,还不能轻易重用私交,而招致众酋豪的怨谤。
他的眼望着太极殿上的地砖,只见那些地砖上连绵刻着云纹、夔纹,口里轻声叹道:“卿所言有理。朕今日初登大宝,眼看着这四周,还曾想着,若把这些楼台殿宇看久的,只怕真会忘了普天之下,率土之民多是住在泥泞之中了。卿之所言,朕都明白了。咱们就算计算计,接下来该办的那些大事吧。”
***
接下来,确有很多大事待办。
不出意外的,先是由权翼、薛赞、王猛共同拟出诏书,书写东海王吊民伐罪,救万民于水火的功业,遍传天下,昭告百姓。
然后就该是苻坚得继大统、登基称帝了。
大典那天,长安城万民耸动。
如此几近兵不血刃就改天换日,实已超乎众人所望。举大秦之境,所有臣民,颇有归心之意。而苻坚如王猛、权翼建议,去帝号,降国格,自立号为“大秦天王”,派使者使晋,重奉晋国司马氏为正朔,以表藩臣归依之意——借此暂避大燕国的锋芒。
接着为贺新君即位,朝廷下旨,改年号,建元永兴。
这一年,从此就是大秦的永兴元年。
接着苻坚下诏,命诛董荣、赵韶、赵诲等二十余人,斥其佞幸误国,百死不得赎其罪。接着又大赦全境。
同时,追谥其父苻雄为文桓皇帝,尊母亲苟太夫人为太后,立妻苟氏为皇后,立其子苻宏为太子。
接下来就是遍封诸亲功臣了。
——苻坚以其兄苻法为使持节、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录尚书,可谓位极人臣,亲宠有加;
——然后又以其弟苻融为阳平公、苻双为河南公,且遍封自己诸子:封苻丕为长乐公,苻晖为平原公,苻熙为广平公,长女苻媜为顺阳公主;
——又封叔祖苻侯为太尉,堂兄苻柳为车骑大将军;
——其次又封李威为卫大将军、尚书左仆射,梁平老为尚书右仆射,强汪为领军将军,仇腾为尚书,席宝为丞相长史、行太子詹事,吕婆楼为司隶校尉,王猛、薛赞为中书侍郎,权翼为给事中黄门侍郎,与王猛、薛赞共掌朝中机密要事。
再接下来就是一系列平反之举,追复鱼遵、雷弱儿、毛贵、王堕、梁愣、梁安、段纯、辛牢等人的本官,又下令以礼改葬,以安此前被苻生屠戮的诸臣之心。还优诏优待这八位顾命大臣的子孙,命俱量才授予官职。
所有这些盛典,苻融都有参与。
他鹄立于庙堂之上,眼见着眼前发生的这堂堂皇皇的一切,思绪却不止一次地飘远:不知怎么,此情此景,却老让他想起……那日自己携了生哥的尸首,葬于龙首原,那时的感觉,像有一头大熊从自己肺腑之间涌出,撕裂了自己的整个身体,却都没回头看自己一眼,就这么奔向荒原去了……
……这个崭新的氐人朝廷,革故鼎新,一切俱效汉人之制。
而以前那个更像氐人的皇帝,却从此一去不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