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锷一时就呆了:阿姝,她怎么会到这塞外来?他病中耳目迟钝,却见余小计猛一闪身,穿出帘外,从外面生扯了一个女子进来,笑道:“锷哥,我可给你 拉来了。你说过,姝姐与殊姐是双胞胎,可你告诉我,这个是阿姝还是小殊呢?她们名字念起来一样,就是叫错却也好办。”韩锷一抬头,只见阿姝正笑吟吟地站在 自己床前,那笑意却还象小时候那般温暖。
说起来,韩锷与大姝真的算做青梅竹马时的玩伴了。当然不只他们两个,还有个小殊在一起,难得的是他们三个同年。韩锷因幼失怙持,他也不知自己的生 日是几号,却从小习惯把大姝叫‘姝姐’,小殊却只唤‘殊妹’。小殊为这一点一向大是不服,愤愤道:“凭什么叫她姐却叫我妹?我只比她晚生了多大一会儿?我 就不信你是卡在我们两儿出生的空儿生出来的!”
小殊脾气暴躁,一言不和,往往就会大闹——这一点跟她乃姐倒大是不同。大姝的脾气一向温文和婉,韩锷打小就敬爱的。就为了这个称呼,小殊就不知 和韩锷干过多少架。但韩锷从小脾气也倔,说什么也不肯改口。没想这一点仇却深种下来。韩锷到现在还不明白好端端的小殊为什么要给自己下盅?但他从小就摸不 清那个五马张飞的殊妹的脾气,所以这时想到这儿,他叹口气也就不再想了。“姝姐,你怎么来了?”他仰头问道。
阿姝展颜一笑,脸上的温柔关切也都浅浅的:“我担心着你的盅毒只怕快要发作了,所以就赶了来。没想,倒赶个正着。”
韩锷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却听阿姝道:“你在怪殊妹吗?”
韩锷摇摇头,这一生,就总没学会恨人怪人。如与人有隙,他倒多半是反省自己的。只听他喟然道:“我只不懂,她倒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姝微笑道:“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韩锷怔怔地望着她。却见阿姝的面色也迟疑迷茫了一下,似不知该不该说。半晌,才低声道:“她是因为…喜欢你呀。”
韩锷一愣,脸色迷茫起来:就小殊每次见到自己恨不得把他放入油锅里炸的那股劲,还喜欢自己?他吃惊得说不出话来。阿姝温柔的眼神在他茫然失神时却 在他清俊的脸上一扫而过,那眼神中仿佛也有一丝痛。只听她道:“这名为‘阿堵’盅却本是我们素女门的禁忌了。素女门的《素问心经》中,有三样禁忌‘毒、 盅、咒’照说是不许门下弟子学与用的,这三样就是‘忌体香’、‘枕头咒’、‘阿堵盅’。可小殊她脾气从来就怪些。原来还好小时,她见着一个女子哭哭啼啼, 恼她丈夫总不回家,在外面和别的女人鬼混,因记得我们门中有那么个‘枕头咒’,就偷学了教给她。所谓枕头咒却是倚仗着一点精诚控制别人心魔的,那还是最轻 的一样,让自己喜欢的人只要不是挨着自己睡,一沾别人的枕头就会头疼欲裂。那次小殊她成功了,大是欢喜。可我却也没想到她后来,居然会再破禁忌,把别的不 许素女门弟子修的毒术也修习了来。甚至为了修这‘阿堵’之术,不惜背离师门,另投北氓一派。这件事,不能不说起因于你也…关联到我了。”
韩锷怔怔地听着,他知道祖姑婆就是出身于素女门,她的这两个侄孙女也是。但当年小殊叛出素女门,另投北氓一派的事,他一直就迷迷糊糊,没搞清楚其中根底。隐隐听师父说来,却也不敢细问,甚至一直没弄清叛门的到底是阿姝还是小殊,只为她们的名字听起来却是一样的。
那时他还只不过十六岁。从那一年,祖姑婆与阿姝却就此没再和自己往来了。只听阿姝静静道:“小殊她叛门出教,其实就是为了你。当年…”
她面上微露苦笑:“你总还记得咱们长辈出于玩笑,曾有过让咱们俩儿结为姻缘的话头吧?”她的一双眼温温凉凉,不知算是一种什么样神色地看向韩锷。 韩锷忆及那么久远的少年之事,只觉一股温柔也在心里漾了起来。其实那还是不知男女欢爱究竟为何物的少年时光了。可即曾有此言,虽后来彼此却莫名的缘断了, 韩锷却一直还觉得阿姝是跟自己生命关联很深很深的那个人。那一点温柔倒不是起因于爱,而是共同回首看向曾经的似水流年时两个人心意相和的一点感慨。
只见阿姝用一笑掩住了心底的一点怅然:“从那时起,小殊对我的态度就变了。有时她远远的看着我,眼神里象满是嫌恶。我跟她说话,她也从来不理, 后来…后来有一天她忽然和我好了起来,似是有什么事对不住我似的。我以为她后悔前一段时间对我态度太坏了,也没在意。可那以后不久——我那时跟祖姑婆住 在宫中,却发现,好多男子见我的态度忽然变了,似是似想亲近却又敬而远之的模样。我本来在宫中女医房内做事,有些侍卫也常常偷空来玩的,可从那时起,却一 切都变了。直到一年后,有一天祖姑婆把我叫到她身边,抓住我的脉腕,细查一个多时辰,才脸色大变,对我说‘姝儿,你难道没有发觉?你是什么时候给人下了忌 体香了?’”
“‘忌体香’却是一样罕见的毒物。我们素女门中的忌体香却又与世俗不同。那药一下,初时很轻,慢慢浸入骨髓。据说中了这香的女子身上会有一种隐 微的味道,这味道女子是闻不到的,但男子感觉得到。凡是男子感觉得到后,就只会对那女子只生敬意,再没有一点…亲近之念了。这本是素女门一向心贞的女子 要任门主时才会被用上的药物,以确保贞洁,心无杂念。…‘究竟是谁下的?’祖姑婆一问,我当时身子就一抖,想起小殊妹对我的情形,马上就明白了。可我没 有说,也不能说。祖姑婆想来也猜到了,她身子一阵轻颤,说道:”冤孽呀,冤孽。可怜我一向只忙着别人的病,却连自己侄孙女的心病也没看出来,当真医者不自 医吗?‘“
阿姝说到这儿,身子轻轻一颤。可她这样的女子,就是这一颤也是细微的,细微得韩锷都感觉不到。韩锷不知不觉象小时那样的握住了她的手,不过小 时,他握她的手多半是为了自己受了委屈遇到困难找她抚慰,这时却是长成后的自己将她抚慰了。却听阿姝道:“那以后几天,我都怔怔的。虽然那时我还不明白, 却也知道,这忌体之香一旦种下,是解除不得的了。因为下药之人往往把她所有的怨毒都种了下去。如果要解,其中的一味药是要害了那下药之人的性命的。我知道 自己此后的人生会大是不同了,那时却也没想到究竟会是何种不同。那以后,我只跟你见过一次吧?还是为了找你师父,以后就再没想见。你想来当时还很疑惑 吧?”
韩锷想起当年的情形,确实也很疑惑,可却似乎…没有伤心。但这时他却为自己的不曾伤心对阿姝产生了一点惶愧来。他静静地握着阿姝的手,真不知 她是如何辗转反侧地渡过那段时间的。阿姝脸上微微一笑:“我很怕姑婆她严罚小殊。没想,小殊却知道我们已经发觉了。有一天晚上,她忽来到我的床前。她以为 我睡了,就一直在我床前跪在地上痛哭。我长这么大,一直和她在一起,就还从没见过她哭过。可那天,她真的哭得我心都碎了。我听她一遍遍地只说一句话:”姝 姐,我对不起你,可我也管不了我自己。我跟你不一样,我从来都管不住我自己‘。我想起祖姑婆从来都说,殊儿的身骨异常,不象平常女子,先天胎里带出的就有 一点热毒,她也无法化解的。我想起身把她抚慰,却没想那天晚上她原来早给我下了药,我只能一动不动地在床上听着。心知,以小殊那么强的性子,她就是道歉, 也不容另人有一丝怜惜她的举动的。“
“我想跟她说我不怪她,却张不了口。我听她说了又说不自觉地流下泪,她从来都不流泪的。可她忽然恨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我,怒道‘你为什么是我 姐姐?是我姐姐也就罢了,还要跟我孪生,还要跟我长得一模一样!还有,这般人见人爱的好性子。所有人都说,一个女子的好处,德容言工四样你都占全了。那我 这个当妹妹的还怎么做?怎么做都脱不了你的规范了!我只能让你下毒不如我,心思狠辣不如我,算计手段不如我。可我就算做得成功,在人眼里我只是个小恶女, 你却是仙女了!’”
“她恶恶地瞪着我,却又忽然温柔地道‘其实,我也好想做你呀…可这世上即有了你,我就只有做这样的自己了。但我也好高兴,我终于成功了,终于 做了一个跟你完全不一样的自己了。可是,为什么在我终于成功时,终于跟小锷儿天天鬼闹,可以闹得他茶不思、饭不想、恨不得杀了我,让他再也想不到世上任何 一个女子会象我这样时,你却一声不发地就把他抢了去?’她脸上的神色一时温和一时凶狠,我也从来没想到过小殊心里原来是这样的。我以前一直以为她不过脾气 乖张些罢了,却听小殊道‘他们总以为是女子就该怎样怎样的,我偏偏不那样,偏偏要跟他闹,让他觉得我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个死小锷,他那么骄傲…呜呜… 他总是那么骄傲,一点不体贴我,也不肯如对你一样对我好的’。她的脸色忽然变了,‘我跟你说这么多,是因为,我要走了。因为我已练了门中绝不许人的 ’阿堵‘了,三样禁忌工夫我都学全了。那可真是一样好东西呀!会了它,你就可以完全控制住你喜欢的那个人了。阿姐,我对不住你,让你一辈子也亲近不了他 了。那我也不要他好了,但我也绝不许别人碰他,不许他喜欢别人,要让他一辈子是你的。’”
“她说完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以后我才知道她是入了北氓派。北氓派中有一个我们素女门当年的弃徒、鬼姬。她当年在得不到人世的欢爱后所行 悖逆才遭素女门之弃的。我其实知道,她们不是得不到人世的欢爱,是她们想要的是太和世上一般女子不一样了。这一直是我和祖姑婆的秘密。那以后,我们就总也 没见你。如果,不是为了这个‘阿堵’,我想我现在也不会来看你的。”
韩锷怔怔地听着,慢慢忆起已在他记忆里模糊下去的大姝与小殊的当年。他想起更多的是她们当年的样子,心里温柔一起:对大姝,是温柔的牵系,对小 殊,却是一种别样的痛。可这一念即起,却觉胸中的郁闷大是好了起来。——阿堵一盅,果然奇妙。他才明白,阿姝突然和自己讲起这些,原来是为了即然她也解不 了那小殊下的盅毒,只有用这方法来尽量消解了。盅为心魔,也只有从心化解。只要让他不再想起方柠,多挂念起些从前,那盅毒也就为害不会如何之烈了。阿姝忽 展颜一笑,似已对前尘旧事略无挂碍一般:“你这次塞外之行事做得很好呀,祖姑婆都在夸你呢。”
韩锷尴尬一笑:“姝姐,你从长安来,应该知道不少朝中的事吧?”
阿姝微笑道:“朝中要西征了。征调东南粮草的差事却派了杜檬。”她看了韩锷一眼。韩锷一愕,然后,心中一凉——杜檬也就是方柠的兄长吧?对、就是 他——当真家国家国,家即是国!自己与数千将士塞外搏命,不过成全了他一个肥缺吧。韩锷怔了怔,苦苦道:“他们杜家这回可风光了?”
阿姝淡淡道:“详情我也不知,只听说东南膏腴数省的百姓就此苦了。洛阳韦杜二门,这些年门弟衰弱,所入者少,所出者多。但这下一来,似乎门庭重 盛,歌舞成欢了。”韩锷只觉心中一恶,口中一吐,阿姝连忙用痰盒接住,只见他吐出了一口淤血。——韩锷只觉得心都灰了,他一向自珍自傲的与方柠那么纯柔的 感情上,似乎瞬间就被这世事罩上了一层粘腥的说不出道不明的粘液。他闭目躺了一会,但说来也怪,他心内灰黯,情怀凝滞,那阿堵之毒暴发而起的肺腑伤势似就 此通畅了许多。
到了第二天,韩锷已能下地。他一时对政务也不太关心。只觉,自己一切所为,枉称孤勇、损伤人命,最后,也只不过是为了那些尸位素餐者以邀爵禄罢 了。余小计见他心情不好,倒时时陪着他。韩锷常常和小计到居延城外饮酒,有一次醉了后,他抓着余小计的手,半笑半皱着眉道:“小计,你说,女人是什么呢? 女人…倒底是什么呢?”
第三章 迁转三州防御使
“小计,你干什么去了?”余小计脸红红地没有答话。韩锷见他溜进门来后神色间就一片迷茫,若有所失的样子,不由又追问了遍。余小计这才听清了似的,张口讷讷道:“我…进宫去了。居延王妃说是想见我,派了个侍者来,我就跟着进宫去了。”
韩锷认真望向他脸上,心中奇道:朴厄绯怎么会突然间想见小计?看到小计失神的神态,他忽联想到了什么,不由一笑道:“王妃很漂亮吧?”
余小计点点头:“嗯…”他的神态似乎还沉浸在惊见朴厄绯的情绪中。韩锷不由一笑,长长拖了声:“噢…”余小计还有点呆呆的,半晌才觉得韩锷的声音怪怪的。及看清了韩锷脸上的笑,回过神来,脸一红,一拳擂到韩锷后心上,叫道:“你‘噢’个什么?”
韩锷心道:小计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了,只是朴厄绯的年纪却大了些。他微微一笑:“我没‘噢’什么——倒是你,急个什么?”余小计更不好意 思,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又一爪捏到韩锷身上,疼得他一咧嘴。要说起韩锷技成以来,行走江湖,让他挨这么多打的也只有这个小计了。只觉小计这次却是使了足劲 儿,背心里一派火辣,知道小计真要恼了。见余小计就待说话,韩锷看着他的脸,忽有些怔忡。接着一把抓过他,把他拖到自己身前,两眼直盯到他的脸上,怔怔地 直管看。
余小计先恼后羞,急怒道:“看个什么?”
韩锷这半年多来,与小计重逢后,一直军务繁忙,心里事多,倒真的还从未把小计这么认真打量过。一直以来除了觉得他身材猛地窜高外,也没别的感觉。 这时直直向他脸上盯去,只见小计脸上的那块青记已经淡得差不多快不见了,露出眉峰挺秀,大大的两眼,尖尖的下颏,竟已出落成好俊秀的一个少年。韩锷自觉也 不算丑,可这么一望之下,只觉比起这小弟,自己可是逊色多多。而且…小计那眉眼之间,依稀有点熟识,竟有点象是…韩锷皱了皱眉…当日曾匆匆一见过 的,卫子衿的模样。
这个人韩锷久已未曾想起了。韩锷本对相貌不敏感,这时这么突然想起盯着余小计看,却是因为适才想到朴厄妃那倾城丽色,只怕当世再没有人配得上她 了。由此脑子一转,却联想起那日芝兰院中所见的卫子衿的那难描难画的风神,似乎倒只有那个幽居芝兰院的男子论起容色来还能与她仿佛。他正自笑怎么想起朴厄 绯时却联想起那么不相干的一个男子,眼角一扫时,这才突然注意到余小计的相貌的。那大大的双眼,尖尖的下颏,确实与卫子衿有一点象。
余小计被他盯得不耐,正要侧头,却被他手扳住了。余小计挣不脱,口里恼道:“锷哥,你再这么疯,我可要恼了啊!也没见你这样的,从跟杜方柠闹别 扭,人就跟失心疯了似的。”他对杜方柠一向缺乏好感,称呼起来从来连名带姓,极不尊重。韩锷也不以为意,也不好跟他明讲,只笑道:“我就是要看看,怎么这 两天出门,再也没人看我了?原来我身边果然珠玉在侧。你锷哥又老又丑,是再没人看的了。”
余小计脸一红,“呸”了一声,“你还丑,你丑会把我姐姐迷得五迷三道的?连死都怕死不利索,为了你还要还魂呢。”
他说及他的亡姐,却并无伤痛之意,韩锷倒是心头一惨。只听小计嘟嘟囔囔道:“我今天真倒霉,怎么老被人搬着脸儿看来看去的…我今天脸上长花儿了?”韩锷听说,奇道:“又有谁搬你的脸了?”
余小计脸一红,他跟锷哥一向并无顾忌,有什么说什么,但这时也不由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嘟囔道:“还不是居延王妃。她搬了我的脸,只管说人听不懂 的,什么‘长大了,果然长大了’…”他那里犹自发表着不满,韩锷却愣住了,只觉这话背后必有干连。小计的身世本就象个迷:他的骨龄与实际年龄的不和,他 突然的拨高,他在轮回巷里余家的出身来历,还有,那朴厄绯与余皇后的关系…他怔了怔,接着想起初到居延城时那个黑衣算命女子的话:“如果,你能弄清居延 王宫里发生的事,你就能找到知道那药下落的人了;如果,你能干一件侠义的事,你就能得到她的帮助了;如果,你能帮助一个弱女子,你就能获得那个世上绝无仅 有的药了”。她的话,难道指的是朴厄绯?却听门外连玉禀道:“韩帅,伊吾城格飞王子求见。”
韩锷静静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格飞王子的相貌。伊吾城的格飞王子是前伊吾王的庶出之子,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年纪,个子比韩锷要高一点,身材挺拨,举止稳健,却又透着一股年轻人还未褪尽的飙劲儿。黑黑的脸上,神情间有一种别样的阴冷剽悍,这份气度,该定会很讨女人喜欢吧?
韩锷知道他为什么来找自己。伊吾城自那次举事,摆脱掉羌戎的控制,废掉了那个城中百姓极为不满、为羌戎所立的伊吾王后,新伊吾王的位置就一直空悬。伊吾前王室子弟与强势贵族之间对此王位就展开了争逐。
更有不少人到韩锷这里来打探消息以求臂助。这本是伊吾城内务,韩锷轻易也不好表示意见,他这边正忙——朝廷已下旨意,褒奖韩锷于西域十五城作为, 迁升他为庭州、伊州、西州的三州防御使,同时还领着西路宣抚使的名衔。其实如今又哪有那三州存在了?这三州本在塞外,朝廷已荒弃多年,除了庭州还少有居 民,剩余二州,都几近空城了。韩锷明白朝廷是要他经营西路的意思。此时方柠正在为建立防御使衙门闹腾着。以杜方柠来信的意思,却是虽不要辉煌、也要气气派 派地盖上一个防御衙门,才能一宣国威,一镇羌戎。韩锷体恤物力艰辛,倒不太同意。听杜方柠说因伊吾城池牢固,已打算在那边动土兴建。
韩锷自己一向但求做事,倒没想及别的。可附近之人闻得,都晓得韩锷只怕要在这西北之地长驻了,所有希望将他仰仗得他庇护的人却也一拨一拨地找了来。这格飞此来想来还是为了这个。韩锷苦苦一笑,他素厌人间倾轧,权名之争,但如今,当其位、谋其政,却再也摆脱不开。
伊吾王位的事,他也不能不操心。一向为此还跟库赞密通消息。这位伊吾王子格飞,据库赞说倒是一个难得的有担当的人物,自羌戎入主伊吾城,一直率所 部在荒野游猎。但他为人狠辣,库赞对他也是褒贬参半。他身份又是庶出,在伊吾城中就有不少势力反对他对王位的企图,包括前伊吾王王后一家。韩锷静静地瞧着 这个人——这时他来见自己干什么?
格飞与韩锷客套几句后似也不擅虚言,一时彼此就陷入冷场。格非忽咳了一声,笑道:“这居延城我也久没曾来了——自伊吾城为羌戎所占,我就一直游 猎于外。不过这里却比伊吾有趣些,当年也曾数次到这城中来闲玩。城北有一个‘轮回巷’,那轮回巷中一向住着些算命很准的人,在附近一带大是有名,韩宣抚使 不知有没有去玩过?”
轮回巷?——难道自己见到的那个黑衣女人时所在的巷子也叫轮回巷?韩锷一愣,冷眼向那伊吾王子望去,却见他神色间还算自然。但他明明本不是什么喜欢闲言碎语诉说地方风情的人物,怎么却提起这些?韩锷一时也测不准他是什么打算。只‘噢’了一声没有接话。
就是那伊吾王子不提,韩锷今天也要到那“轮回巷”里走走了。他这次来居延,一一大半倒是为了小计的病。这两天身子将息好后,他就知道自己必须再到 那小巷里一探了。挨到向晚,韩锷处理完诸多公务后,找了个空就闪出门,慢步向当日曾与那黑衣女子一会的小巷内走去。走了有一刻才到,那个小巷子还是如此荒 凉。那小巷在城墙边上,四周没有居民,一眼望去只见黄黄的土黄黄的墙,墙上干涸的裂缝与一间间没了顶的房子。
这塞外之城的荒凉却与中土之地大是不同。——关中的小巷,就是荒凉,也多少还带着点潮气与霉湿的,可这里,却是失去了所有水份的干涸。水在这城里是一样珍贵的事物,没有人的地方,连水气也没有的。城中本是欢聚之所,这个废弃小巷却象是那城外沙漠侵入这城中的一点蛮荒。
天气不好,夜已初更,月升了,空中还见得到有些扬尘。远远的身后有些弦索的声音,龟兹一带的乐声就是这样,近听极为欢畅,可只要距离稍远,没了在 场的那份热气,听起来就格外荒凉。韩锷也不知那女子还在不在。他走进了当日的那个土室,象是一个洞的窗子外,是昏得让人眼花的月,土室的墙上,黄土簌簌而 落。那张案上,还积有香灰,韩锷还记得当日看到的香灰堆成的三个字:徒然草可案上那字现在居然还在!依旧是“徒然草”三个字。那字的笔势间都有一种荒凉,徒然徒然,为什么那救命的药草会取名“徒然”呢?
韩锷忽觉身后有人。他一回头,果见那个黑衣女子还是从头到脚都为一身黑袍罩住,身子缩在屋子的阴影里看着自己。那女人的身体恣态给人的感觉不知怎 么总是这么荒诞,又由荒诞而极尽荒凉。看到她时,韩锷总觉得算命的人果然是不一样的:在她们面前,人生恍如虚妄,他生活中的种种真实:这塞外十五城、这居 延、这富庶繁华、这他所努力保卫与操持的好象在那女人眼里都成了幻象。只有那似乎无边无际的巴丹吉林少漠才是真的,是人间唯一真实的所在。而她这个土屋, 就是这场繁华具象中唯一超脱现实的以一种荒诞的方式可以通往那真实的路。她隔着厚纱的眼睛,似乎时刻在告诉你: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而只有那荒凉,才是真 的。
但——小计不是假的,那曾握于他掌心的手不是假的,生命也…不是假的!韩锷用指抠了抠自己的掌心,决心今天无论如何,就是逼也要逼问出那徒然 草的下落来。他听祖姑婆说过,那种草这世上绝无仅有,只产于巴丹吉林沙漠,而他就是找到也没有用,因为,他需要的是浸过多年经过练制的徒然草,那种练制还 相当复杂。祖姑婆那时提到过朴厄绯的名字,那么,自己要找的是她吗?他不确定。只听那个女人哑声道:“你来了。”
韩锷静静地想,不是我要来,是那个什么伊吾王子想让自己来,他和这个女子有关系吗?那女子却走到案前,用手抚着案上的香灰道:“我知道你要来,因为我在焚香时,预感呈现,这香灰又落成了 ‘徒然’ 二字。”
她的口气里有一种渺茫茫的味道。韩锷不耐烦再跟她做什么玄虚的纠缠,口里冷冷道:“你即知道,那就实话告诉我吧:我到底该找什么人?你一定跟她也有联系吧?你实话说,到底我该怎么做?你们又要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