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果子忽然静了下来,远处忽有怪怪的号角响,他一跳站起,抹了下脸上的泪:“我可能是疯了,这个故事,你永远不能对第二个人讲。永远永远。你发誓!大汗在找我,我要先回了。”
韩锷一下站起身,见他已上马回走,韩锷张张口,叫了声:“果儿!”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我从小曾听惯的名字,好久好久没有人曾这么叫过了!
这一声算是什么?三十多年迢递的辛苦人间后好难得的一声家乡母语的招魂?
陈果子的脸上忽泪飞如雨,那当年的他还似一个好小好小的新鲜的果实,现在,只是陈陈的隔夜的油果子了。
他一回头,深深地看向韩锷一眼:“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句时,直到最近,他才听到了一个什么韩锷的名字,他后悔没有早些听到。原来人生、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活法…但,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勇气与运气的。你获得的,自己好好珍惜吧。”
韩锷只觉心中悲咽,眼见着陈果子瘦小的身形骑在马上远去。他的身形看着又小又苍老,他就是再喊,喊回一个魂魄,不知是不是也只让那个小身子平增痛苦而已。
空中硝烟的气息已淡,韩锷忽惊觉胸肺间大是舒畅了好多。
——‘屠酥’药力解了一些了?难道,那清刚矫健的硝烟之味才是无意中可以一解屠酥药性的东西?
羌戎王的宿帐很好辨认,他似乎是个生性简朴的人,也许因为他吃过很多人没有吃过的苦,韩锷这些天隐隐听闻羌戎王出身极苦,好象还做过异族的奴隶。那他真的与陈果子都是一对苦命的人了。
他功力并没有全复,可他知道时机不再。陈果子是个极有心机的人,他叫自己放烟花一定并非没有深意。
他没有回去见方柠,自己悄悄费了好大力潜到了羌戎王的帐侧。其时已过午夜,帐内没有别人,只有两个人一重一轻的气息,那分明就是羌戎王与陈果子了。
韩锷长吸了一口气,然后,突地拨剑,一道剑锋在帐蓬上划过,他已一闪身就进了帐内。
羌戎王反应好快,他本正坐在羊毡上与躺着的陈果子在说话。帐内生了熊熊的火,一帐温暖,陈果子赤了上身,露出的皮肤象个死去的婴儿的白。他裹着毯子躺在地上。
羌戎王第一反应就是回身拨刀,他的刀就在身畔,然后一双眼已盯在突闯而进的韩锷的面上。韩锷本想入帐即击,可这时,看到羌戎王拿刀的架式,身形忽静了下来,静如止水——宠辱不惊,静若止水。
——这羌戎王是个用刀好手!他的刀并不特别,青青的,如生沉锈。但那绝对是一把杀人的好刀。这羌戎王,身手只怕还在咯丹三杀之上!
韩锷与羌戎王的身形都如一瞬间定在了那里——没有呼吸,他们已无暇呼吸,都情知如此闯帐一刺,一招之间,只怕生死立判。
羌戎王也根本无暇呼叫帐外护卫,怕稍露泄怠,韩锷之击立至。
陈果子的身形一支愣就坐了起来,此时只有他是个闲人,他可以叫。只要他一叫,韩锷身后近在咫尺的护卫闯入,今日刺杀之局必败。
韩锷紧张地盯着羌戎王,却已没有心思关心陈果子的动静。他只要一隙之机。他知道羌戎王要的也只是一隙之机。有了那一隙,只怕马上——宠辱皆惊,动如脱兔!
陈果子的脸上却阴晴数变,他的手还在毯子里,面上一时是青,一时是白。
韩锷与羌戎王却已要发动,帐内气息已紧,陈果子忽一张口。他一张口,羌戎王已感觉到。他们合作已不止十年,他知陈果子要叫了。护卫一至,他要抢先发动。只要延缓一刻,援兵到后,韩锷必定事败身死。
可陈果子在毯中的手忽然动了,就在羌戎王才要起身扑击的一刻,一把泛青的匕首从那毯子中突出,已刺入羌戎王后心。
羌戎王深知陈果子恨汉家制度是如何之深,所以全没料到他这一击。他大怒回斩,一刀已架到陈果子脖子上,韩锷提剑要救,却怕一救之下,羌戎王手中稍动,就已要了陈果子的性命。
陈果子的眼睛好乌深好乌深地盯着羌戎王,乌毕汗的眼也直直地盯着他——他一生斩敌杀人无数,可这一刀,已近在肌肤,却下得好慢。
帐中一时都似窒息了,羌戎王忽低喘一声,手中刀已落下,身子颓然而倒。陈果子静静地看着他,已抢先接住了那可能发出声响的落地之刀,低声的却无限 愧疚地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个汉人,我不能让你再与汉家和亲,不能把自己从小最疼的亲妹妹再送到这里来。这里,不是她该来的。”
他静静地抚着羌戎王背上之刀:“这把刀,是左贤王手下副相罗兹的。刀上有毒,也是左贤王猎熊时专用的秘制的。你看,我筹划得多好?以前帮你筹划时,帮你除了多少敌人呀,连你的死,也是我筹划出来的。”
他忽抬脸冲韩锷一笑:“你杀不了他,他才是羌戎人中最快的刀手。除了我,没有人杀得了他,也只有我能杀他,别人都不能!”
他的牙齿咬着嘴唇,似乎终于长大了,成熟了。
只听他的声音是平静的,可语意深处却若哭若笑:“左贤王副相罗兹的刀染着巨毒刺死了大汗,我也是死在他们刀锋之下的,明日羌戎就要大乱,此后内争 必悍烈无比。有人复仇,有人争位…没想,我最后做的却是一件给汉家青史留名的事。我这一生,终究是一条养不家的狗!也终究是一个无恩无义的妖童…你走 吧,但,这里的事,永远不要跟人提起,永远…让我在历史里沉埋下去。”
他的唇忽然吻上了羌戎王背后半露的巨毒之刃。
韩锷早就提防他要寻死,可万没料到会是此等死法。他疾扑而至,可那毒真烈,瞬息之间,陈果子的脸色已乌青,只见他还对韩锷笑道:“嘿嘿,你算不羸我。如果来生我们生为兄弟,我才是大哥——别看你长得高,你也就只配当个小弟。”
接着他的意识已模糊起来,一张小脸上乌青渐褪,竟露出说不出的苍白来,好象把韩锷错当成了乌毕汗,只见他伸着小手抓着韩锷道:“乌毕,乌毕,你那一刀终究没有砍下,所以,我跟你去,我跟你去…”
一道风忽从韩锷割破的帐子裂口吹入,利得象刀一样,斩断了那还连绵着的话语,也斩断了韩锷心中所有的热气…
第六章 万国归心有女臣
“两宫无虑,请安磐石之心;乌毕伏诛,已成内乱之势”
这是杜方柠在马上草就的向东宫太子报喜的话。一篇密奏写得简短有力,杜方柠心中得意,拿给韩锷看,韩锷没有说什么,半晌才道:“羌戎王不是我杀的。”
“那是谁杀的?”杜方柠回脸奇道。
韩锷没有答话——他答应过不说,就不能说的。
沉默半晌,他才道:“洛阳韦家在长安城中也有分支吧?当年,送韦果儿入宫,也是韦杜两家长辈商量过的吧?”
他一句问罢,杜方柠忽然闭嘴。两人自从游骑极北、图猎天骄以来,还是头一次彼此间突然升起如此冰冷如冬雾的冷峻气息。杜方柠的脸色白了白,韩锷的脸色却是铁青的。
那封奏折却是托李长申带回去的。羌戎已乱,人人都道是左贤王部下刺杀了乌毕汗,左右贤王与二十余部族为复仇,为争位,已杀得极为惨烈。青草湖畔, 尸横遍野。韩锷目睹那刀兵忽起,心中不由感慨:难道——难道为了汉家的安宁,就一定要如此阴险地陷羌戎之民于万劫之中吗?杜方柠也知韩锷心中的感叹,可她 也无力劝解,只道:“毕竟,咱们是功成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韩锷默然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身形间,透出一股杜方柠从认识他以来还从没有见过的疲惫。
可他们还有些大事要做。逢到做事时,韩锷还是显得如平常一般的龙精虎猛,只是变得更沉默了。他们先连夜把李长申送到了安全所在,回朝复命。第二日一早又把李长申部从趁羌戎人大乱中开拨了出来。
李长申乱军得全,对他二人自是感激不尽。兼之又知道了他俩儿的身份,心中更是感佩。
送走李长申后,韩锷与杜方柠还留下来半个月,默查羌戎形势。左贤王的位置已由其弟图肃暂代。他手下兵势强盛,但右贤王极怒他们刺杀羌戎王,与左贤 王已成势不两立之局。韩锷与杜方柠趁夜曾前去与右贤王一会——此时正是时机,介入羌戎内乱,兵不血刃,就可以平定边塞之事。不几日,青草湖羌戎聚集之势已 散:有的是不愿趟这趟混水,有的则是引兵远去、静观其变,还有的是为了蓄势而发。一时局面看似平静了,但更多的已经开了头。
办理好了这些大事,韩锷与杜方柠才踏上了回伊吾的路途。
归去的路却仿佛只嫌太短了。韩锷与杜方柠都知道这一回去,对他二人究竟意味着什么:骄龙套索,彩凤归笼。但,即已苟全性命于漠北,还有好多事等在那里,不由得他们不回去面对的。
天很冷,冷得就是如何浓情炽烈的夜晚,那一点热情也只能缩在一个小小的帐蓬之内了。外面就是一整个肃杀的冬,有时甚或让韩锷觉得,就这么彼此抱着,缩在彼此的怀里,过上一生一世也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