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锷只觉心头好堵,每次想起余婕,他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只听朴厄绯道:“所以,她认识你其实还早在方柠识得你之前啊。所以她后来听说了那索剑双侣的名头才会那么不甘。你说我今天为何会色诱你?”
她忽然拿眼斜睨了一下韩锷,韩锷不知她怎么又提起这一段,脸上一红,只听朴厄绯道:“只为,我替余婕感到不服。凭什么杜方柠可以这么霸着你,以她的人品,她不配。何况…”
她一咬牙:“就是她城南姓当年买通于自望,残杀轮回巷中余国丈一家的!她家门也就是余婕和我的生死大仇!”
韩锷一惊,只觉脑中都是乱乱的,他隐隐觉得,自己的一切原来不只早落在方柠的算中,甚或也早在自己无觉中已落入了朴厄绯与余婕的算中。余婕虽已身死,但这事,还远远没完。她们所图,断不只是报仇一事这么简单。
“自从你与杜方柠塞外一行,我就知道,东宫的人不可能不惊觉到我的存在。他们断不会容我再活下去的。”她忽一抬眼,眼中露出一点狠色,转而面上又言笑晏晏的道:“四更马上快到了,你如果不信,一会儿,杀手就至。你愿意在这儿等着,还是躲于暗处看看?”
韩锷不自觉地站起身,只觉什么地方说不出的不对,一时脑中乱乱,也不及细想,道:“那我先避开一会儿。”
他想找个独处的时间把这些事好好想一想。朴厄绯象也愿意他这样,一指一颗树后,早谋划好了他躲藏的位置。韩锷身形一闪,已躲到树后。夜静寂,韩锷脑中一片纷乱,一时想:这些都是真的吗?但朴厄绯说得确实严丝合缝,让他无法质疑。一时不由又想:这些,到底该不该告诉小计?
想到小计,他的头都疼了起来。眼前直晃着他大大的眼睛,那么单纯、那么无辜地望着自己。如果东宫之人已知道小计的身世,那他们岂非,断难容他活下去?
一念及此,韩锷只觉身上出了一身冷汗,但也心头一清。他的手忽然抓住了剑把,唇边忽生冷笑。想起会有人要暗害小计,他就由不得的心头一怒,心中冷恶道:“我韩锷还没死!”
——只要我韩锷有生一日,岂容他们加害小计一根汗毛?
天上斗转星移,四更已届。韩锷忽觉得四周景物微微晃了一晃,就知朴厄绯说得果然不错,那十诧古图果然在这一刻有些缝隙。然后,他就见到一个黑衣人 影一闪,一闪就已闪入了那阁前空地。他只觉那身影有些熟悉,来不及细想,因为那人已经出手。只见一柄短刃空中飞起,已直击阁中朴厄绯去!
韩锷忽然长身而起,喝道一声:“住!”他长庚剑已经拨出,空中一闪,已向那人刺去。剑风极厉,那人一惊,一抖手,感觉到身后剑势凌厉,已抖出一根青索,后击而出。
空中索剑一击,两人一接之下已知对方是谁,同时落地,瞠目而立,愣愣地对望。
朴厄绯却在旁边笑看着,却于这时说不上是恶毒还是得意的提了一句:“你猜疑得不错,当年那个不知是否真的已死的孩子就是余小计。”
杜方柠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她看来是深明内情的,虽说她年纪还小,当年出事时她还只不过是个极幼的女童。但她一定知道当年关于余皇后的那一桩秘案。韩锷的身子也抖了一抖。他至此才知已死的余婕,语笑温和的朴厄绯这一场毒计安排得是何等恶毒!
杜方柠看了韩锷一眼,忽长身而起,直向外面扑去。韩锷叫了一声:“方柠!”衔尾追上,他两人一追一逃,转眼已出居延宫外。
居延城外,杜方柠忽然凄然而笑,韩锷真怕看到她这样的笑。只听杜方柠笑道:“原来,我一直忽视了于婕那个丫头。她这一手埋得可高明呀,真真高明!”
两人之间,似瞬时已隔了一条深不可度的鸿沟。做为东宫一党,她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余小计的事再曝光于世的,不能让他再活下去。那里面干联的是她一家 的性命。以前,她之所为,韩锷虽然腹诽,却也没有太加干涉,但如果中间隔了小计…杜方柠凄然一笑,道:“你现在明白了吧?这世上并不只我一个恶毒女 子。”然后她忽温颜一笑:“你是帮我,还是帮他?”
韩锷怔怔地立在那里,杜方柠呆呆地看了他有一会儿,忽一扑而上,手中已松了青索,一把把韩锷扑倒在地,嘴唇已压住了他的嘴唇,什么也不再说,撕咬一样的吻了下去。
“你是帮我,还是帮他?”她再一次地问。
韩锷依旧答不出来。杜方柠恨恨地咬了他一口,然后,眼中忽有热泪滚下。然后,她疯了似的,情知是此生最后一次似的,伸手伸进韩锷的衣服,撕掳似的与他疯狂下去…
衬于贝壳外的,是一整个黑密的夜。那夜象蚌一样的密合着,抱着蚌内的人儿静静的默然着。巴丹吉林沙漠里有数不清的无数粒沙,但只有一粒会渗入你心 里,一牵挂就牵扯起温柔的扯痛,在那温柔的痛中用心里最柔软湿热的液体把它涵养出珠辉。夜中的人眼就象那眠于蚌内的珠,温钝钝的光象夜色滋养后凝结于珠心 的那一点珠辉。杜方柠静静地坐于沙漠上,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红色的贝壳,象一点火星擎于暗夜。
年关过了,她似乎耳中还在回响着当日她自己做的那一首歌:“著取戎衣为与谁…”是呀,又为与谁呢?这是年关之夜,但她却没能与韩锷共度。居延 城外那一夜最后的疯狂后,他们就已在互躲。今天,她唇边苦笑了下,她要走了。洛阳城中还需要她,她还有好多好多的事。她本想一直赖在这个大沙漠里,与韩锷 一直…下去…
可是——世路翻覆难测啊!
她叹了口气。这其实还是那日她曾迎接韩锷得胜归来的红柳林。她的手里挽着青索,挽了一个又一个结,却解不开自己心中那个真正的死结。最后,她在树干上刻下了两行字。
那两行字为韩锷见到却已是数日之后了,日落红柳林,当时共饮的人却已经不在。荒荒的春快来了吧?树上刻的却是这样一句话:一去紫台连朔漠韩锷的眼睛忽然潮湿了。下面一句却是如同一声深叹的怅望:同结青索眷黄昏…
韩锷的眼里忽有泪流下,原来她的心里,也一直渴望着,同结青索…眷黄昏…
阳光晃眼如金线,那金线纷纷撒撒,落在了金沙似的大漠之中。…洛阳城中,此时却不知是何等辰光呢?她是在回洛阳的途中吗?而这眼前…只有沙,只有无边无际的沙子了。
(卷二 完)
第五卷 日色赋(上)
第一章 浩浩长安车辗尘
好大的一处宅院,座落在长安城内城靠南边的朱雀坊内。这里本是长乐公主的旧宅,重新装饰后,文彩辉煌。院落一进一进地往后延伸着,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似的。黑漆漆的门楣上照得出人的影子来。那两个人影一个镇定,一个灵动,却正是韩锷与余小计。
韩锷微侧着头有些疑惑地看着那个引路的人。时间已是五月,夏日苦热,可这坊内多的就是大槐树,一片浓阴之下,清净幽凉。巷内淡静雍容的气氛倒显得 韩锷与余小计的衣着都过于鄙旧了。长安内城贵眷多衣饰繁华,韩锷与余小计两个刚从塞上归来,穿着未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只听韩锷疑惑地道:“贵上是谁?为 何定要与我兄弟相见?”
他与小计这次是悄悄潜返长安,没想才到城外就有人迎接,只说是主人相请,却又不肯说出到底是何人。韩锷暗惊于自己行踪居然会被人查出,却也就跟 着他前来,一探究竟,一路上却也疑惑无限。引路的那个人一身青衣小帽,样子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全看不出一点特别之处。只听他笑道:“韩公子,您登堂后就 知道了。”说着他抢先上前推开了门。
韩锷身子微微一缩,已退到余小计身边。他这一退,就已把余小计全身护住。——自去春与杜方柠分别以来,这一年多来他就一直没让余小计离开自己的 身边过。因为他即已知道小计的真实身份,当然能察觉到这其中暗藏的风险:他是余皇后之子,当今皇上曾亲口许过的“太子”,这皇子的身份不是好当的。起码, 东宫对他之忌只怕就一旦得知,必视如眼中钉,肉中刺,那是不除不足以后快的了。
但这年来的边塞苦斗把他磨练得越发沉实稳重了。本来乌必汗已死,羌戎之侵略已无大患,但羌戎势力分为数股,却更加滋扰无限。他在边塞也事务巨 繁。之所以与小计这次悄悄潜返长安,却是为风闻朝中皇上年老病重,只怕再难以支撑多久了。韩锷虽一直还没给小计讲起过他的身世,却也觉得不能不带他回来一 看——那个人,也许就是他的父亲。
让他更下定决心回长安一行的却是因为那一场刺杀。那场刺杀至今回想起来都不由不让韩锷心惊,小计的左颈下新添的一道疤痕就是那场刺杀留下的痕迹——当时韩锷不过稍有疏虞,因有事要去伊吾城一行,没有带上小计,那一场刺杀却就发动了。
那是春三月,塞上的冰还未开,小计在河边凿冰饮马,刺客居然就隐藏在冰水里。如果不是这年来余来小计功夫在韩锷细心调理下,已有大进,那冰下的一 击他绝对躲不过的。可这一击还是伤了他的颈侧,如果不是他反应迅速,连城骑也就在不远处,且他身上带的有响箭号令,高勇得韩锷密托,必需全力保护小计。这 一场刺杀,只怕就早已成功了。
韩锷听说此事,连夜就从伊吾城匹马赶回。看到卧倒在床的小计血染茵褥,当时他的脸色就变了。他搬动小计的脖子,上面那是一道蜈蚣样的伤口,蜿蜒 爬伏,十分可怖。韩锷当时嘴里就念出了三个字:“龙门异!”他此时本已并不长驻连城骑,在军中也并不亲自升帐,那天却难得的正午升帐,口气极为严峻,下 令,令部下今后连城骑驻地周遭三十里内都要戒严,鸟兽无踪,有形貌可疑的一并拿下,一意拒捕者,“杀无赦!”
这还是他头一次发布这么严厉的命令。连城骑军中也是头一次看到韩锷如此震怒。三军上下一时大为震动。人人都知小计这少年在韩帅心中的份量,一时 倒也防范得连城骑周遭百里之内阗无人踪。但韩锷情知,如果真的来的是龙门异这等高手,军中防范虽滴水不露,却也不能全防得他们住的。这时他却收到朴厄绯的 来信。信中约略几语,只道,据她暗线密报,近有“龙门异”与“北氓鬼”中的高手同至塞外,虽并不同路,却似是均欲对余小计不利。韩锷当时一把揉烂了信笺, 踞坐扬眉,心头冷冷一怒:“东宫太子的人果然发动了!”
——除了他们,又有谁请得动洛阳城里如此声势的两大组织?“北氓鬼”一向为暗杀组织也还罢了,只要有钱就请得动:“龙门异”可不是什么杀手组 织,请得他们出动,那定是东宫太子之力了。韩锷当时心中还冷冷一痛:方柠,方柠!——这年余来的平静,他本来甚为感念方柠回去没有把那个秘密说出。这个秘 密知道的人不多。如今东宫太子即已发动,看来机密已泄,那定是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了。难道她把她的富贵身家真的就那么重要吗?还是她觉得,以韩锷此时的威名 声势,余小计羽翼已足,如辅之以韩锷,必有大祸,而必要除之而后快了?
他心中又痛又怒,情怀伤损,心里只道:方柠,你不是也允称技击好手吗?那么,又何需找来什么“龙门异”与“北氓鬼”?你何妨亲身前来,与我一搏,先杀了我再杀了余小计,又有何妨?
可接下来的变故更让他心惊。不几日,驻守伊吾的库赞飞马前来,因为十五城中出了大事。他先找到高勇,然后又找到韩锷于连城骑中的数个亲信。他们先 在韩锷小帐中私下开了一个会,然后才找韩锷与小计回来。这一切,为只为近日几乎一夜之间,塞外十五城中都贴满了同样内容的一张纸条:龙湫遣帝种,真命在连城!
这隐语分明指向的也是余小计——众将都眼巴巴地看着韩锷,韩锷脸色数变。在座之人都是明白人,情知韩锷生性淡泊,此事必非韩锷所为,也不会是他想 什么黄袍加身造出来的异语妖言。联系到余小计前日所中之伏,人人心头都猜疑无限。韩锷心内踌蹰:此事想来又非是东宫之意了,他们不会愿摊开的。那是“龙门 异”或“北氓鬼”的私下所为吗?目的是迫自己出面一战?不过关乎小计的身世,想来他们虽为杀手,谅来也不会知道的——东宫之人绝不会告知任何人这个秘密。
那究竟又是何人不惯安稳,定要迫自己出头,不惜扰乱天下,也要自己与那东宫太子对面一搏?
他沉吟有倾,半天才道:“看来,我要再在连城骑呆下去,可能就要对大家不利了,也对大事不利。也许,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余小计本在旁边,闻听得后就不由一愕。韩锷说罢,伸手轻轻抚在他的颈上,气息催动,迫得他昏昏睡去了。
众将面面相觑,有人道:“这事看来是冲韩帅来的了?”又有人沉吟道:“可是与小计这孩子身世有关?”他们与小计相识已久,小计口无遮拦,所以他出身的“轮回巷”之秘大家也都约略知道一二。
韩锷不答,也没有多做解释,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好。然后,座中已有人抗语激声道:“他们也欺人太甚了!我们人在军中,万里之外,本不欲参与他们朝政之争。但韩帅,如果他们一意相迫,只要你一句话,咱们连城骑万七千儿郎可不是好欺的。真要逼我们反,我们就反了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