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那书生微微一笑“我是益州王李璐故好,闻得韩将军蜀中之行欲对其不利,所以才来这栈道相迎。”他口里说着,手下却并不慢。一时,只见两道剑光腾跃 在五月天的漫山冷翠之中。那书生越斗兴致越高,口里不时高呼“痛快,痛快”。他占得地利,要较韩锷立身处高上一些,韩锷被迫得只得以侧壁山石突起处歇足借 力。忽听一声长吟,那书生一式“载沉载浮”已若起若伏地于空中攻来。韩锷长叫一声,身形拨起,也与他空中对搏。这一式之下,只听得空中剑鸣锵然,两人身形 俱都一震,控制不住,脚下眼看就都要向那栈道之外的深壑里跌落下去。韩锷却在空中忽一声长笑:“原来是顾兄!”说着他右手之剑突背后肘后,左手一伸手。那 书生却也在空中左手一抖,软剑就已怀于袖中不见,伸出右手。他俩人手一拉,已消去彼此难控之势,险极地联袂而落,险险地落在那栈道边缘。

两人危局一解,一落就彼此松手。韩锷身子侧向而立,以可最少被攻击的侧身面向那书生,只听他凝声道:“当面可是洛阳顾兄?”

那书生微微一笑:“正是洛下书生顾拥鼻。”

他鼻音很重,说起话来正似洛下书生拥鼻而吟的重浊——“河洛书”?韩锷没想到会在这栈道之上碰到这个“河洛书生”顾拥鼻。洛阳城中,六股势力,所 谓“龙门异、白马僧,洛阳王、镇关东”,下半句是“城南姓、北氓鬼,河洛书、定舆图”,没想这书生居然是洛阳六大家中的压卷人物。他为何会在这里等待自 己?

那顾拥鼻在洛阳出身洛下书院,号称一手剑法独得“王道”之秘。技击圈中,本有“一王一霸”之说。“一王”说的就是这顾拥鼻与他的“载舟剑法” 了,据说那剑法之势取意于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载浮载沉,王道艰辛;而所谓“一霸”,说的却是俞九阙。在技击一道能与俞九阙并称,可以见其威势。不过 顾拥鼻一向处身端谨,闭门而居,很少听说他参与身外事非,所以韩锷一开始绝没想到会是他。只听顾拥鼻微微一笑道:“闻得韩兄此次蜀中之行却是为益州王李璐 之事。益州王为人峻急,生性坚忍。偏韩兄也以勇锐之名见称天下。小可却不愿见这针尖麦芒相碰。久闻韩兄才略,想韩兄亦不愿轻启天下兵灾。只为益州王与小可 还算有过一面之缘,所以不惭毛遂自荐,愿凭三寸之舌,代韩兄做一回说客。”

韩锷的一双眼定定地望向他的脸上,只见他言下之意至诚。顾拥鼻之名他可谓闻之久矣,加上刚才一战,已识其光明磊落之胸襟,当下心中欣然——这蜀中之局,能不动刀兵最好不过。他欢颜一笑:“多谢顾兄有以教我。只是,又何必在这奇险之地猛地拨剑相对?”

顾拥鼻朗声笑道:“我也是久未出剑了。一向闻得韩兄之名,常想: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早想与韩兄剑上一见高下了。如果早报了名,这架还怎么打?又怎会有如此之酣快好斗?”

那顾拥鼻却未与韩锷同行,而是先走一步。韩锷到处益州,整顿军镇。不数日,顾拥鼻就已前来。他代韩锷安抚益州王李璐之事果然圆满复命。韩锷心下甚 喜,一边整顿军镇,一边却留那顾拥鼻住了下来。顾拥鼻见识极广,韩锷于天下大事,势力消长,治乱之际每多不明之处,得他联席而谈,也是获猎甚多,心下常常 感叹为何未能早遇斯人。顾拥鼻曾道:“看来韩兄与东宫间真的是势如水火呀。从吐谷浑之乱,到益州之乱,从明都是东宫一力迫就,用意也无非不愿韩兄留身两 都。再有月余,韩兄整顿益州事罢,却又欲何为?”

韩锷低声一叹:“只要真的局势平定,我也就真的想挂冠而去了。”

顾拥鼻微微一笑:“永忆江湖归白发,思回天地入扁舟?”

韩锷想了想,不明其中典故。顾拥鼻就笑着给他说了一回越国范蠡的故事。韩锷叹道:“我哪里真的有什么揽辔廓清的大志?不过是误入局中,不能自拨,却让顾兄见笑了。蝇营狗苟,终未成就一事。这天下,原要的是生杀权柄,不是如我者可以操持的。”

顾拥鼻却似能深明他话中之味,微微一笑:“韩兄于这天下事不见得想得清楚,却还做得磊落。这天下的事,本就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只是,我 见韩兄与王横海王老将军所图,似乎都是想整束天下兵镇,控制太子贽华与仆射堂四方浸漫之势。韩兄却有没有想过:一旦天下兵镇力强,不为朝政所控,日后只怕 会贻下大祸呢?”

韩锷愣了一愣,心里隐隐觉得顾拥鼻所说的话大有深意,也大有道理,却一时体会不清,只觉得心头隐隐不安。只听顾拥鼻笑言抚慰道:“不过,局势也 不过如此,韩兄也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治乱相接,每一场平定都会埋下祸根的,这且不去说它——有韩兄与王老将军、古超卓兄在一日,只怕还会一日无害。 不过这总还是人治,如何能束之以法,而抚之以德,这样的大治如何能达,却是谁也想不出的。”

韩锷只觉与顾拥鼻交谈实是深有收益。他两人谈兵论剑,煮酒话文,竟渐渐成了知己。谈兵时韩锷却更切实些,一到话至文哲,却只有噤口不语了。身边 事忙,时日倥偬,转眼就到了九月,韩锷在这蜀中停留也近四月了。蜀中局面已日趋安定,这日顾拥鼻忽与韩锷论及“儒释道”三宗,忽住口笑道:“韩兄四月间从 塞上急急赶回,只怕却是为大、小金巴之事吧?”

韩锷点点头。顾拥鼻笑道:“那韩兄所虑极是。近日我闻得,长安城中,已有过十万百姓入了那噶当一脉。监国太子欲引外教以自重,只怕最终…韩兄后来又怎么放心离开的呢?”

韩锷蹙眉叹了口气:“我也是心下放不开,却又不能不走。大金巴活佛东来教化众生,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心里却总有些不安。所以临走前,曾托人传书与我恩师太乙上人,说了说长安城中局势。有他老人家在,我怎么也可放心一二了。”

没想这番谈话未过两日,长安城就已传来监国太子欲以噶当教正式为辅国之宗,这还罢了。那噶当教居然欲图尽灭佛道两门,韩锷闻之,已是忧急。接下来 传来的讯息却更让他颜色大变。这次顾拥鼻却比他消息来得快。他那日接到信后忽然颜色一变,对韩锷道:“大金巴活佛已要莅临洛阳,据说要与白马寺中的白马僧 斗法。这是他佛门内部之争,现下只怕已经到了。洛阳城中,只怕已局势大异。”

韩锷眉头紧蹙,说不出话来。却见顾拥鼻一脸惋惜地看着他,缓缓道:“大金巴禅师此前已欲去除天下道教。闻听韩兄尊师终于不欲见其教焰所及,祸延 天下。又兼道门之力已弱,曾与大、小金巴禅师于渭水之滨论道三日夜…”韩锷面色紧张,顾拥鼻却叹了口气:“…最后,小金巴禅师为太乙上人道力所创,退 归青海湖静养。只是,韩兄尊师也为大金巴活佛所挫。据云…形神耗散,只怕,已经仙去了。”

韩锷听得一怔,只觉五内堵塞,脸上紫胀,一口气登时喘不过来:师父,师父居然仙去了?我不该临去前还以此俗务托你!顾拥鼻一见,连忙出手,一掌 向他后背拍去。韩锷咳了一咳,才喷出一口鲜血。只听顾拥鼻道:“那大金巴活佛宣称他噶当一教已败伏道家,接下来点名的就是佛门大德白马僧了。他锋头所及, 却还连上了说是我儒门的二人,一是俞九阙,一是在下。这洛阳,看来我不能不回了。”

韩锷只觉面色惨然——他们这些法哲之斗,却难为他所深明,却也情知那心法哲思实为天下存在的根基,其中凶险所藏必然无算。他心里只是想着:师 父、师父…顾拥鼻却一叹道:“这样,我先走。再过十来日,韩兄想来也可以处理好这蜀中之事了。那时,韩兄只怕也不得不回洛阳一行。”

第六章 西来达摩求本心

一点佛门之光,辉映在杜方柠的脸上。那光线却是照入门中的阳光落在佛像金身上、再折射而出的。辉映上她的脸颊,和那金光相称,杜方柠的面容也是平静的。她 双掌合什,却并没拜倒——她这个韦门杜氏,其实是不信神佛的。她相信的是自己。但她这双掌合什,佛前一默,不是皈依,而是她的礼数。

这里是在白马寺中,白马寺建于东汉,相传于永平七年,汉明帝夜梦到一个身高丈六,头顶金光的金身神。第二天召集群臣,就问所梦之神为何神。大臣 傅毅答道:“闻天竺有得道之人,称为佛。”汉明帝于是派使臣西方取经,于永平十年,蔡、秦二使臣携二天竺僧人用白马驮经而回。十一年,明帝就下令在雍门之 外兴建寺院,名为白马寺。

——杜方柠也不很信那些传说,但有一点她信,借宗教而护持国体,却是很早就有的把戏了。认真说来,这次引大、小金巴活佛东来,还是她向太子贽华出的主意。

白马寺鼎鼎声名,不只在洛阳城中,甚至在整个天下,都是一方佛门重地。朝廷一向对之十分礼遇,百姓也将之十分敬重。如今主持白马寺的僧人就是当今 大德。他法号德宏,外人却只称其为禅师,或称为白马僧。白马僧驻驾洛阳几近四十余年,高慈大德,声名久著,一向也不参与洛阳城中的人间是非。但有他在,洛 阳城中百姓,似乎心头就多少有种说不出的平定。每年他主持的开光大典,都是洛阳城中最热闹的日子。

但最近,大金巴东来,与白马僧论道。这一场论道,开的是无遮大会。白马寺就在洛阳城西。大金巴就在白马寺外选了一个极为宽广之所驻驾开坛。杜方 柠却心知:这一场论道,说起来,并不仅只于论道。大金巴与白马僧俱为当世大德,也俱为技击一道的顶尖好手。他们之间的论道,看似平和,其实是彼此愿力,信 念,道法与技击之术的交杂比拼。其中凶恶处,只怕还甚于拿刀动剑的一搏。

太子贽华请大金巴东来,官面上的因由一部份是为了皇上的病。如认真说起来,也确是为了皇上的病。杜方柠当日以一杯捻儿茶掺上眼儿媚几毒杀皇 上于不知不觉中。可她也万没料到的是:俞九阙的“存亡续断”之术竟有如此神验,居然在一力施救之下,虽不见得枯木回春,却硬吊住了皇上的一口气。皇上虽未 死,但为了局势平定,这件事却谁也没有真正深究,所有的祸害最后都落在了东宫一派实力太子妃之父曹蓄厚身上。洛阳韦杜两门终于在多年遭压后在东宫身边重新 势盛。但皇上一天不死,东宫中人未免就一天寝食不安,何况,这中间还干联着大荒山势力重起后力挺的余小计?俞九阙护驾皇上迁居东都,长安城中,就留给了东 宫与仆射堂对耗。但韩锷与王横海、古超卓联手,借贬黜三皇子、深究曹蓄厚之际收扰天下兵权。洛阳城中,东宫一脉,却只剩下了杜方柠一人勉力独撑。这些日 子,她撑持得也苦。

但她岂会甘心于此?再这么拖下去,天下权柄,最终不知还要落在谁手上了。所以她才会密谋献计,让太子贽华延请大金巴东来,以佛门法力为皇上祈福 治病。说到底,这是对皇上的控制权之争。她也知朝中必有阻力,无论是仆射堂,还是俞九阙,都不会纵容此事。大金巴为亲近皇上,故宣称要论法“儒释道”三 宗,以平复众人口声。他如得胜,自当用为国师,亲自操持皇上的病情与安危了。长安一论,他声势初起,牺牲小金巴而得灭韩锷之师太乙上人,然后挥驾东都。三 天前,他与白马僧于无遮大会上论道足足七日后,白马僧败归浮屠塔。大金巴也得以入住白马寺。洛阳城中,一时人心惶惶——所有小民们的心都乱了。剩下的,该 只有“河洛书生”顾拥鼻与“九阍总管”俞九阙了。

——杜方柠吸了一口气,直到今日,她才觉得身上的压力猛然一轻。

城中的洛阳王一向与三皇子交厚,此次因三皇子被黜之事,已久已深自收敛。加上俞九阙护驾迁居洛阳以来,对洛阳王门下压迫极重。洛阳王深藏暗晦,几 尽遣门下之客,闭居不出。这一场借力,该清除的也都清除了吧?是收场的时候了。杜方柠静静地想:韦杜二门,终究在机缘巧合下借我之力有机复盛。

她今日来白马寺,要谒见的却正是大金巴禅师。她在知客的陪同下先在殿中随喜,合什默祷之后,大金巴座下弟子才带她进入了禅院。时间已是九 月,夏还未褪尽,禅院中树影森森,本应犹有晚禅——杜方柠曾入这白马寺好多次了,记得这院中之蝉在洛阳城中极为有名:百姓传说,因熏陶日久,那蝉声都似作 佛诵的。

可她今日走来,心里先只觉空空的,说不出的怪异。然后才惊觉:是没有了蝉声!不只没有蝉声,所有的声息在这院中俱绝。这是什么道力?竟至于寂灭成如此之境!

她心头才生警觉,一身修为就已提遍全身。可她只觉得袖中青索,此时正惊悸如蛇的簌簌而动,几欲不为她所控制。杜方柠每走进一步,只觉心头骇异越 深。禅房门一开,只见两个弟子的陪侍下,大金巴活佛正立在禅床前相待。他身量极高,让人一见就生仰视之感。但世上人只怕没几个敢将他细看。杜方柠勉力提起 定力,眯着眼向他脸上看去,只见他的脑门说不出的怪异,凸出的远较常人为甚,可那凸起似小半个葫芦的额上,却微微又凹进了一块。杜方柠只觉他身上一股无声 的气势袭来,似是满身金光一般,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让她直欲跪拜。

杜方柠至此才大惊,也这时才明白:为何连韩锷的恩师太乙上人与洛阳高僧白马僧都会折在他的手下。大金巴的目光却向她罩来,有如一张金色的天罗地 网,说不出的慈悲之意,可潜藏的却隐有不安——似如你欲违他的慈悲,那慈悲马上就会化做金刚怒目,殛汝于野,粉身碎骨,做佛门狮子吼,陷你于永不超生。

杜方柠平生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威压,那眼光中之意分明在说:跪下吧,跪下吧!

杜方柠的膝间直颤,已欲挺持不住。但、她这一生还未真心跪过何人。何处来的金巴活佛,竟要折尽她一身的傲气?

大金巴还是没有出声,他分明深悉杜方柠是谁,知道她是自己在洛阳传法中遇到的一个极重要的人,分明就要动用他的“金巴秘法”先收渡下这个女子。

杜方柠只觉膝头受力,似乎骨头中有什么咯吧一声已经要碎了。她情知这不只是技击修为之术了,那分明是一股愿力的相抗。她引大金巴东来本是要他相助 自己——自己为主,他才是宾。怎么如此一面,他已欲喧宾夺主?杜方柠的牙齿暗咬着,可觉得心头可与之相抗的东西实在越来越少了。她闭起眼,只觉自己如受催 眠,如受重压一般,再也抗不住,就要跪下去了。

这是她技击之术修成以来生平第一险境,以前不是没有过死生局面,但那催夺的只是你的生命,可这一次,那人要的是你最后的一点愿力。——如若跪 下,生不如死!杜方柠心底狂叫一声。可她又如何能不跪?她已渐渐控制不住自己了,然后,她心里想起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护持与依靠,那是——锷!

想起韩锷,杜方柠心中猛地觉得微微一醒——不是所有的都是假的,这世上也不是诸法皆空。她自离塞上以来,头一次任由自己回想起那远赴青草湖,图刺羌戎王的日子。那样的暮野荒天,那样的席地幕天,那样的肉体,那样的缠绵,那不是空的。

杜方柠只觉得心头涌起一点温热,她借着这点热气,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只见她淡淡而笑:“小女子杜方柠见过禅师。”

她一语即出,只觉身上压力一泄。大金巴的眼光若有深意地看着她,似是也不解为什么自己的无上佛法居然未能叫她拜服。杜方柠的心中却冷冷一晃,心旌摇曳:是她密谋引这大金巴东来的,可现在她才发现,局势已不可为她所控。

她心底忽然凄然一笑:没想到,到终了的终了,当如此无上禅师以佛门心法叩诸生命根基以压我屈服时,自己的最后依持居然还是:锷…

第七章 云过门间老病死

——凄苦苦的太乙峰下,韩锷独对着师父之冢,心里凄苦得泪都没了。一别四五年,本以为终有尘烦事尽,可以回侍温颜的那一天。可是,当日一别就是永决吗?直 到今天,他才真正体会到师父对待自己的好。他老人家虽去了,却总似还留下了点什么给自己,让自己不会再一次象五六岁时那个长安城外惨淡的冬中那么撕心裂肺 的惶恐与无依。

“我师父是怎么死的?”

祖姑婆就是墓前。韩锷低声地问。

“他不是死了,他是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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