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风在两肋,这种感觉真好。

直到奔出数里之外,遥遥的夜在草野边处退着它黑色的影子,肩胛与却奴方停了下来。

却奴怔怔地望着肩胛,眼睛转也不转。

肩胛也郑重地望向他,半晌不语。

过了好久,肩胛才问了一声:“你真是李建成的儿子?”

却奴摇了摇头。

肩胛神色一松,像代他松了口气。

可却奴接着道:“我也不知道。”

肩胛看着他,又是好半晌,才道:

“那、你……的父亲是谁?”

却奴低下头,觉得有点羞愧。他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小名儿……”

“他小名儿、沁毗沙门。”

肩胛猛地屏住了气,只是一眼不眨地把却奴看着。

却奴都被他看慌了。

却奴只觉得他眼中的神色颇为复杂:又是愤怒,又是无奈,又是慨叹……

直到却奴在他那复杂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怜惜来。

可他不确定那丝怜惜。他想扑到肩胛的怀里去,又觉得两人之间像隔着点什么,让他不敢。

好久,才听肩胛道:“那么,你是一个王子了。”

却奴觉得茫然。

肩胛那难测的语气令他茫然。

终于,他在肩胛的唇边看到一丝笑意。

然后,肩胛的双手抚到了他的两肩,终于有所决定的道:“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王子。”

他的手有些爱怜有些喟叹地在却奴的肩膀上摩娑着:

——“息王子。”

破阵乐

——大唐贞观一十五年。

正月辛巳,李世民如洛阳宫,卫士崔卿、刁文懿谋反,事败伏诛。

三月戊辰,皇帝如襄城宫。

四月辛卯,诏以来岁二月有事于泰山。

六月已酉,有星孛于太微……

正是六月初,玄武门外,一个少年静静地坐着。

他在心里数着皇上的行程。

崔、刁二人的事败伏诛,那是潜藏的大野龙蛇的又一场暴发吧?

不过这些他并不关心。距上一次他来到这里,已经过了六年。

六年的光阴有多长?身量会长出多高?唇上浅浅的茸毛能生出多少?颈下的喉节又会有多耸然?

逝去的光阴哑然。浮生渐随流水,记忆中唯有草香。那少年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却让人觉得,原来、“少年”两个字竟是如此美好的字眼。

他远远地坐在正对玄武门的地方。挺直的腰与松泄的长腿,那种懒懒的、却又精力勃发的、一只伏草的豹子样的姿态只有一个少年才能将之调弄得恰到好处。

自重入长安以来,他就关心着叔叔李世民的消息。他望着玄武门,心里想:这就是父亲毙命的地方?

——当年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秦王设圈套借皇帝口诏令太子入宫议事。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走马至此,秦王与尉迟敬德跃马突现。建成与元吉见势不妙,返身欲逃,元吉为求自保,三次开弓,却都搭不上箭。最后秦王李世民突然开弓,对着太子建成就是一箭。

——这一箭封喉!

其后……秦王遣尉迟敬德入宫面驾;其后,秦王得立为太子;其后,李渊退位,李世民登基,建年号为贞观;再其后,贞观三年,李世民移居正殿……

他们李家的江山就是这么传承的?

那少年在脑海中蓦想着当年的情况:那烽火中打下来的江山,那万民仰望中的宫庭楼阁与这宫闱间的秘斗,那一箭封喉下从父亲喉头簌簌流下来的血……

可他不觉得忿恨。

因为在他心里,还记得当初娘在云韶宫说过的话。

如果娘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这铁血江山背后,还狼藉着如此多的垢腻。自己贴近了看去,让那些岁月山河仿佛都像是一段虫蛀了的传说。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这个世界都是这样的吗……这个世界就让它这样好了。

他今天之所以坐在这里,是因为重入长安以后,肩胛带他来到了这里。

肩胛说:“我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不是一件伤心的事。”

“不过,这始终是一件你必须面对的事。”

“一个王子是什么?这世上并没有太多的王子。大家都以为王子就是一个传说了,因为一个王子的出现需要很多偶然的机缘。他们必有着不一样的家世,不一样的先人,与那些先人留下来的功德与罪恶。但这个身份只是个开始,他将面对选择,与常人不太那么一样的选择。人人都渴望当一个王子,因为人人都梦想与众不同。”

“但这不同,必然是会付出代价的……”

“也算幸运也算不幸,在你的身后,流着那么多不由你选择的血与火。但只要坚强,所有的这一切都将是有用的,是会促成你有力的,令你不软弱不怯懦的。我今天带你重返这个长安,就是希望你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王子。那拥有真正的尊华,拥有真正的高贵,拥有不容亵侮的生命的一个王子。”

“不要抱怨过往,它恰恰可以让你成为一个不在虚荣的盛宴中迷离的人偶。如果决心做自己的王子,你将拥有自己的选择。”

这六年间,其实他已到处听来了许多关于自己家世的传说。可直到今天面对这玄武门,他才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是一个王子。

且是一个与别的王子不太相同的“息王子”。

※※※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

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一行队列,共有三十许人。他们个个画纸为甲,刻木拟戈,正在明德堂上舞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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