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胛伸手搭上了他的手。
两人携手同步,走到右边空地里,月色最皎明处。
然后他们分手坐下,正面相对。然后,忽似满含深情的双手俱出,以掌抵滨,再次相握。
而这一次,小却已什么都看不到了。
因为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坐着,坐得天荒地老那么长、那么久。
身边的一切,树林、风声,鸟翅、青草、露珠……连同自己、连同红拂,这一切好像都已不在。
他们坐在月华浓处。
一切都没有了,只有天上孤悬的那轮明月。
月色有如虚幌,那幌子悄悄地飘,飘得四野迷离,此生阒寂。直到让那两个执手而坐的人更加无比真实的凸显出来,直到让他们的坐姿真实得有同虚幻……
小却什么也不敢想。他知道这种内息比拼的凶险,那真是,稍入岔路,便终古长废。他脑中只想着肩胛刚才的话:为什么赢了还要别人照顾自己?
师傅赢了,自有师傅照顾自己。他不要什么李靖与红拂照拂!虽说这两人看来还算坦荡,可他们早已是……那个长安中的人。
他们早已不再是当初的“风尘三侠”,那红色的烟尘落幕后,他们与师傅一在朝,一在野,相隔得天差地别的那么远。而、只要师傅赢了——他一定会的,自己要什么别人照顾,只要跟在肩胛身边,哪怕师傅烦他、厌他,不再对他好,他也、什么都不要了。
他有些恼恨地看向红拂。发现,红拂与自己身上,并没有笼罩着那罩在师傅与李靖身上的月华。
——“孤虚”之术!
原来那就是“孤虚”之术!李靖这个卑鄙小人,他怎么可……
……却见红拂的面上神色也一片恍惚。
她那么敏锐的人,居然恍惚得过了好久,才感觉到小却的目光。
她侧脸对着他的目光,好半晌,才道:“你很恨我们夫妇,是吗?”
小却重重地“哼”了一声。
却见红拂脸上一片悠远。“其实你不必恨。就算药师杀了肩胛,他也活不过今年了。”
她轻轻一叹:“他没跟我明说过。可是,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这些年,他劳损过多,内伤已炽,积重难返。就算没有这一战,他撑不撑得过今年都难得说。何况……”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小骨头,小骨头。这块骨头,是让人轻易啃得动的吗?”
她这样的女子,她这样的丽人,又这样的迟暮,说着这样的话,要是平日,无论如何,都会让小却心软一下的。
可、今天不同。
他忽从没有的冷酷地道:“原来他是要死的人。可就算自己要死,也还要搭上别人!”
红拂却并没生气。
她只笑笑:“你还小,你还不懂。”
说着,她认真的看着自己的丈夫。
“他这辈子,交到他手里的事,他还从没不用心尽力地做完过。”
时光静静地在流……那张青玉案侧,三坛酒,俱已倾尽。
这三坛酒,是李靖带的。案上另有一壶,壶为曲颈。
这一壶酒,却是红拂所携。
小却已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知道师傅为救自己,明德堂长天一刺,只怕已耗损了不知多少精气。如今又逢这凶险难当的内息之战……
他情愿,时光可以就此停住……就让肩胛与李靖,那么奇异的握手永坐;就让那孤虚的月此生长悬,让自己与那说不清是敌是友的红拂就永远在这里看下去……就让一切恒远。
这幻像中的情景不知怎么给了他极大的安慰,那种感觉、像是……永恒。
突然李靖与肩胛一起动了。
其实他们只是一抬头,一齐望进对方的眼睛。
小却的呼吸都停住了。
然后……他觉得简直过了千劫万世的那么长,他才在他们的眼里看到了一抹笑意。
然后只见他们突然松手,齐向自己这边一招。
一条长藤就沿地葡伏而来,一下缠到那青玉案上,把那案子直拖过去。
那案子被拖到他二人中间,肩胛执壶斟酒,两人各尽一杯。
再倒时,只见余沥点点,竟已倾干。
肩胛神色有些懊恼,李靖笑道:“红儿备的酒,你从来不要指望会有很多。”
肩胛已侧眼望向红拂。
“此酒如名,当名为何?”
他把玩起那把曲颈长壶来。神色间似颇愉悦。
红拂笑道:“当名‘伫歌’。”
肩胛微微颔首。
李靖却忽然大笑起来:“没想这一战、这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