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那茅屋后面的桑树林中,雪泥零乱。那一片狼藉尽处,是那片桑林的尽头。桑林之外,就是田野。以罗卷轻功,一入平畴,单身远逸,那是谁也追他不及的吧?
可一个壮大的身影稳稳地在桑林尽处,背向平田,端端正正地拦住了罗卷去路。
那人年纪似四十有几,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留着浓浓的一点唇髭,那态度,分明有一种中年男人已全不在乎自己形貌的泰然自处。
那人完全没有拉开功架,因为无论怎么站着,是攻是守,他功架已成。
那人,沉得像千斤坠似的,稳稳地立在那里,仿佛足下长出了好多条腕许粗根,直插地底。又像一道坝,拦尽九派黄流。
罗卷身姿挺拔,正立在那人身前。
那人只见脚下生根,罗卷却似挺如一树。他的身姿,哪怕相隔若许年,犹还是当年李浅墨小时一见他时那样的挺然俊俏。
可罗卷的声音沉稳了下来。望着那人,即不跳脱也不飞扬地道:“李泽底?”
李浅墨心中一跳——来人居然是李泽底?
号称五姓族中,壮年之龄的不二高手李泽底?
李姓依族望,在天下人口中被呼为“泽底李”,与“岗头卢”并称。“岗头泽底”四字,已成形容家世繁盛的俗语。
这人在草野中,被人直接以“李泽底”称名。其雄霸之气,并世谁及?
“何必再说?”那中年人忽然出手,端端方方的一掌就向罗卷拍去。
这一式全无花巧,罗卷难得地也正容相对,不知怎么,他似为惜剑,竟将刃藏肘后,以剑柄为锋,向前击去。
突然地,两人身子就顿了顿——像两根桩子似的向地上顿了顿。
李泽底面色一黑。
李浅墨只见罗卷肘后的尺蠖剑忽一阵蜷曲。
二话不说,李泽底第二掌又平平击来。罗卷犹藏锋肘后,以剑柄相迎。这一次,只见他肘后的剑锋颤得越加厉害。
他们两人出招都似缓缓而出,如遭重力。
李浅墨紧张得都不敢呼吸,眼见得罗卷肘后之锋越颤越烈,竟至蜷曲,直至最后,都蜷如尺蠖,浑圆如蛋。
他情知,罗卷功夫,并不以力胜,所以他分明是在以剑卸力。
耳中只听到两人都重重一哼。
他们收势也都极缓慢,仿佛是怕给对手留下哪怕一隙之机,让对方有反击之隙!
那李泽底侧身收掌之势,仿佛练功时收功也似。罗卷的尺蠖剑越向回收,剑刃就越长,慢慢伸展,可两人口边都隐有血迹。
谁都不知道他们要收多久。
猛然地,李泽底第三掌重又击出。
这一击,李浅墨只觉眼前如受重压,忍不住跟着哼了一声。
他仿佛感觉,那泽底的无穷黑沼,竟借着那一式狂泻而出,狂压而下,泥石奔流、腥稠泻地,黑狱突临一般,直要笼罩、沉陷罗卷于万顷泥沼之下。
而罗卷身后,近百名五姓子弟已黑压压压上。
那阀阅大阵重又成形,密实实的,层级分明,等次森严,威临罗卷背后!
而这时,罗卷已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却见他突然出手。这一下却改慢为快,且是极快。
那尺蠖剑猛地在他肘后翻出,他逆肘出剑,那剑挟着刚才的蜷曲之势,竟弹出了一道跃龙。
——大野龙腾,想来不过如是!
那尺蠖剑龙鳞暴涨,光耀桑林。罗卷身形飞起,欲以那天罗舒卷之势,逃出那泥沼黑狱、阀阅大阵之外。
一场大战,转瞬将至!
哪怕李浅墨虽眼见着罗卷那“天罗卷”、“尺蠖剑”将作飞腾。可他心中明白,罗卷已无机会!
——漫漫大野,仅此游龙。
可惜,无论是李泽底,还是阀阅大阵,若只当其一,罗卷都还有机会。而现在,他腹背受敌。
李浅墨的拳头忽然握紧。
他手心出汗,只觉得披风内的“吟者剑”这时都抖然而颤。
他唯一要想的就是:自己若出手,以自己的全无经验,会不会白给罗卷添乱?
可就在这时,一片马蹄声忽然传来。那不是一匹两匹马,而是不知数十还是上百匹马。李浅墨第一反应就是:“响马”们回来了!
可是——不!
他期望着“响马”重来,当年,隋末乱世,就是那批响马,那曾经的大野烽火,烧痛了旧日门阀望族。
可惜来的不是!
那沉压压的马蹄声,奔腾郁怒,沛然雄壮。
李浅墨心生绝望:当此危局,难道五姓中备的,还有援兵?
【五、华丽缘】
夕阳西下。
这是立春以来头一个温暖的夕阳。所有人都已散尽的许铺街上,空落落地正好迎接这充满无数善意的阳光。
尘土是阳光最好的伴侣,只要光线适和,它们就会在那光与光的交叉间跳起舞来,因为只有那一刻,他们才可以把自己想象成金色的。趁着那一点微暖的地气,在想象中自己长出了脚,那脚在光线中却变成了翅膀。
那一种踢踏的快乐很少有人知道。
而李浅墨,跟随过一个舞者日久,他是知道一个舞者的快乐的。
所以这时,他静静地躺在不知谁家的一个麦秸垛上。
收割过久的麦草本身带着略呈灰败的色泽。
但这时,阳光恰好。夕阳华丽丽地落下,那麦草也自显出一种金黄的光晕。虽然麦草垛上还积着点雪,那雪这时正枕在李浅墨的脖梗子下,可这让他非常快乐……
漫漫世路,坎坷生年,身上的皮屑脱落下来,带着所有的过往,和着这灰尘,在那夕阳中舞动。
刚才的险局恍如一梦,又在他眼前浮起。
那一触即发的局势,如同一场末日之战。没有人知道,那末日,是针对罗卷、李泽底还是那么多五姓子弟的。
可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拢乱了一切。
那雄沛豪壮的铁骑之声,决不似响马。响马的铃声蹄响更多一份野逸狂悍,可这铁骑之声似是比响马来得更加恐怖。
蹄声乍起,突然地,五姓子弟就走了,然后李泽底走了,最后连罗卷也走了。四处的桑林重显空落,围着这响马撤尽后的许铺小镇。
所有人散尽的许镇小集更显出一种空落宁静。当真是世事如棋、而人生如弈。
这算一个开心的结局?
李浅墨想,但那就是一个开心的结局。
那结局让李浅墨觉得,这小镇,这空空的街道与那空空的阳光,让他看来怎么都像一个童话。
——这童话没有被接下来的车声打破。
像是一辆童话里的车子辘辘地驶进了另一个童话。那车轮声很好听,里面夹杂着银器的脆响。李浅墨侧过脖子,果然在路上看到了一辆朱轮的马车。
鲜红的轮子,朴实端丽的本色车厢,拉车的是三匹体型匀称却温驯和善的马,车辕上架车的是个女子。
她没带仆从,居然一个人驾车走进这刚经过惨斗的安宁小集里。
她轻巧巧地停车,轻巧巧地下辕。不知怎么,看她收鞭、下辕、停车、拴马,都给人一种大家闺秀的味道。再粗糙的活计,在她手下做起来,也让人觉得,贵比王侯。
李浅墨注意到她穿着一双高齿木屐,这让她的脚步声听起来“笃笃”的,像木头的槌敲在木头的琴上,她就是那琴上的音乐。
只见她衣如云绡,发如翠雾,天边仿佛为她的到来特备好了霞彩,凡她所经,就见一片霞彩笼罩在那本平常的事物上:耙犁、石臼、车辕、草垛、拴马桩……被那光彩一披,都显得亲切美好。
李浅墨望着她的脸,想起那日小店中,正是她突然走来,冲自己拜了三拜,拜得自己直到今日都恍然失措。
那女子望着他,好半晌:“尊师……近来还好吧?”
原来那三拜,是为了肩胛。不知怎么,李浅墨听她说起“尊师”两字,总觉得里面像饱含着一种情感。
——师父认识她吗?
却见那女子好像读懂了自己的心声,嗟叹道:“他可能早已不记得我了。但承其大恩,我真的没齿难忘。当年河北乱时,如不是他,那刘黑闼……”
她轻轻叹了一声,没说下去。
李浅墨也没说什么。
关于师父,肩胛那最后的时日、他已离开的结局,他总觉得:那是肩胛独自留给自己的最后馈赠,无论那里面有多少伤痛苦涩、快乐悲欣,在他、是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却见那女子忽仰头向天,露出一段素颈,喃喃道:“其实我打听他,也不全出于问侯。”
她颇为自惭,但还是叹了声接道:“可我是个女人,私心本重。这一次,我的事,除了他,只怕再没有人可以援手了。”
——她的事?李浅墨忽然猜到了她是谁。
王子婳。
这个名字让他心中陡然冷硬。
她有什么事?为了她,五姓中人,已在全力追杀罗卷。甚至当日旗竿栈中,她卑词厚礼,请动谢衣、邓远公与鲁晋三人……如今回想起来,只怕也不过是为了追杀罗卷。
想到这儿,李浅墨身上猛一激灵。
他是亲眼见过谢衣、邓远公、与鲁晋三人的。单以修为论,哪怕他涉世未久,也看得出谢衣与邓远公两位,只怕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就算不及李泽底,但可能也相差无多。
何况还有那手下众多,在草野龙蛇中人脉极广的鲁晋!
如果这些人一起追杀罗卷……李浅墨身子猛地一颤:我要帮他!
“我师父是不会帮你杀他的。”李浅墨闷声道,“我也不会。”
他声调略显讥讽:“你再去用你的金珠宝贝、童儿舞女去求别人吧。”
想起刚才那场大战,罗卷几乎九死一生,他突然怒火填膺:“可他,倒底犯着了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