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满场人等齐齐抬首。

只见,那一方吊斗之上,罗卷与虎伥二人耸身长立,虎伥退无可退,罗卷一把尺蠖剑已直逼在他的胸上。

吊斗上天策府卫的哨兵已惊得脸色苍白。

追踪而至的貔貅尉数人,因无处住脚,这时就在距吊斗丈许处,不住地飞旋。他们全靠不时地伸手一兜那根旗杆,才能保持住不下坠之势。空中只听得到猎猎风响,他们如一只只大鸟似的盘旋不止。

……可那柄尺蠖已逼到虎伥胸膛。

却见罗卷一双眼略带嘻笑地望着大虎伥。

……当日祁连山乱石坡上一聚,谁能想到,再会时,居然是如此收场。

却听罗卷淡淡道:“好了,郁华袍,胭脂钱,不管包含着什么样的秘密,从今日起,永沉大野。”

他的眼神里似倦怠,又有如带着一抹玩笑。

——这一剑,他就要刺下。

可这一剑刺下之后,他也知道,会是什么结局。

以场中形势,天策府卫与貔貅营俱在,无论如何,他与李浅墨,最多只逃得了一个。可他知道,如只逃得了一个,那就等于,尺蠖剑与吟者剑的初度相逢,也即是彼此同归,双剑永埋的结局。

在他,他不怨。

可那孩子……

那一刻间,他似也在想着,自己这一生,是否已恩仇俱了。

他望着大虎伥的眼,想起大虎伥背后的那个亡族之国,心里也忍不住一丝叹息。这世上,没有什么罪恶是没有原因的,也没有什么原因是可以堂皇到因此就令自己所有行为都可辩称为无辜的。

他忽然一振剑柄,另一手,趁势揭掉了大虎伥脸上的面具。

……当年一别,已是七载。

如今要杀,他也要大虎伥直视着自己的眼。

而自己、也正面着大虎伥的脸。

可接着,他不由发出一声惊呼:“你、不、是……大虎伥!”

在罗卷终于逼住大虎伥时,覃千河、袁天罡、许灞也同时停住。

可李浅墨,也已被许灞逼得,全身空门罩在了袁天罡的“罡极印”下。

他们都在等罗卷的举动。可这一声既出,满场皆惊。

覃千河、袁天罡、许灞不由同时惊异地望向貔貅营中统领,一时猜疑这必是侯君集的授意。

可那貔貅营中的人,却也似惊呆了,他们同时望向大虎伥。

却见那人,被揭开了面具后,露出了一张四十有许的白皙的面孔。那面孔还不乏清秀,可分明是个中原人,全不似虎伥该有的西域相貌。

覃千河不由暗自心惊,连那貔貅营统领也是:怪道这大虎伥自从现身以来,就从不肯揭开自己脸上的面具。

却见那人惨淡一笑:“我当然不是。”

罗卷双目盯住他,冷声问道:“你是谁?虎伥又在哪里?”

却听那人嘶声笑道:“虎伥?”

“如果他不是烧得死掉了,怎会容人再去冒充他?怎会容人使着他的钱,用着他的名,恣意而行,调动起诸方人马,无限风光……呵呵,这一生,除了冒充虎伥的三年,我还从未曾如此恣意快乐过。”

说着,他的眼盯向罗卷,叹息般地道:“我知道,出来混,迟早要还的。”说着一挺胸膛,“可我不怕?”

他的脸上,竟露出早料到有今日的果敢。

李浅墨脑中电闪,自己也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你是司楠!”

这一声叫过后,连他自己也糊涂了。

……大虎伥怎么可能是司楠?

……司楠又怎么可能变成大虎伥?

可覃千河、袁天罡、许灞,连同貔貅营中的诸人,目光一齐集在了李浅墨身上。

吊斗上的“虎伥”一时也不由惊异已极,他注目望向擂台上的那个少年,疑声道:“你居然知道?”

他似乎自己也很久没想到这个名字了,脸上露出一种陌生已极的奇特感受。

李浅墨仰面向他望去,心头念头电闪:没错,他一定就是司楠。

——可楠夫人小院中,那个她一直陪伴的却是谁?

——难道那个人才是真的虎伥?

他只觉自己似明白又似糊涂了。司楠为何会这么做?原来,那日决斗,不知他是用了什么计策,总之是他火烧了大虎伥,而不是大虎伥火烧了司楠!

可他为什么从此冒名远游?抛下孤妻弱女,忍心让她一直这么照顾着一个她误以为是她丈夫的男人,那么煎熬着整月经年?

李浅墨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忍不住还是困惑已极,接着,他胸中腾腾一怒:“你自己倒是在外面玩得痛快!你可知道,你妻子,一直以为那个烧焦了的人就是你!她一直照顾着他,照顾了整整三年,为他清伤口,换被子,卖地产……这些年下来,她自己都快被自己折磨得要疯掉了!”

他越说越怒,一时只恨不得抓下那个男人来,把他抓到楠夫人面前叫他认罪!

司楠的表情地也似头一次知道这些。

他愣了愣,口里喃喃道:“是这样吗?会是这样吗?”

然后只听他自问自答道:“没错。以她的脾气,一定该当会这样的。”

他若有感动,可却依旧不改平静,望着李浅墨,只淡淡道:“你不会懂的……”然后,他几近喃喃地道,“她,是一个太好的女人。”

他似在努力回想自己的妻。

没错,她是一个太好的女人,任何一个人见了,都会觉得她是一个太好的女人。无论谁娶了她,那都是前世里修来的福。

而跟她在一起的日子,也的确可谓幸福吧?

只是一切的一切,她美好得让你都不忍破坏。她要求的幸福,是忍出来的,是举案齐眉,是与世无忤,是安安静静地过自己小门小户的日子。可只要跟她在一起,哪怕你心怀多愿,也只能、不得不跟着她的脚步,她的规划,她所求的安定美好,她所选择的淡泊宁静,跟着她设定的走……

司楠似回想起那样的日子,脸上的神情犹如回忆起一段田园传说。

可他的目光忽炽烈起来:“可如果,你是个男人,你就一定会懂得。遇上这样的女人并不是我平生所愿。她让一切幸福……”

“可那幸福,都幸福得让我无路可走了!”说着他忽一回眼,冷硬着声音,几近狂悍地对罗卷道,“你杀了我吧!”

罗卷一把剑缓缓推进。可他自己都知道,他是不会杀他的。

突然,他呼哨一声,一把将那司楠推向了貔貅卫,身形一跃而起,头下脚上地直冲向李浅墨身边。

李浅墨身形也直冲而上。

迭番局变之下,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三人一时似也无心认真阻拦他们。

李浅墨与罗卷空中一扣手,在貔貅营中人,还有覃千河等的无心放纵下,两人握手即退,一遁已遁出营盘之外,空剩下许多纷扰,还在那擂台上下纠缠着……

“我要你答应一件事。”

离开天策府卫与貔貅营,离开那场刺杀已远、一切宁定后,灞水之畔,李浅墨对罗卷说。

其实他的心中,犹未宁静。

可一时,他不愿再去想大虎伥、司楠与楠夫人那场让他错愕难明的家事与那些杂七杂八的问题。

所以他就想起了自己的承诺。

——他要罗卷娶王子婳。

不知怎么,哪怕只是这么想着,他也会觉得自己好开心。因为那婚娶……会是那么美好,是自己所能想象的最好的美好。

想到那美好,他心似乎就定了。

罗卷没有看向他,只“噢”了一声。

李浅墨看了会儿罗卷,不由开始有些担心。可他还是强迫自己说下去:“可能我很过分……但是我要你,娶王家姐姐王子婳。”

他轻轻念出“王子婳”三个字,念得自己心里都轻柔了。

不知怎么,他对罗卷与王子婳的印象都那么好,可能因为他们都对自己很好。他从小就是一个孤独的孩子,现在,连肩胛也离开自己了。可,罗卷就像自己的哥哥,而王子婳,他有些觉得像自己的姐姐,那他们,为什么不可以走在一起呢?

他这么想着,心里觉出一点温暖来。

因为很少温暖过,所以,这温暖让他觉得格外地美好。

罗卷忽有些担心地望着他。

李浅墨没有看向罗卷。

他说出自己愿望后,就头枕着双手躺了下去。耳边听得流水声哗哗的,心里一时想着:柘柘现在在哪儿呢?

如果,罗卷可以娶子婳姐姐,那自己真愿意跟他们住在一起,当然身边还要有柘柘……也许,可以把绣花的阿九也接过来,再加上,楠夫人,她的女儿,和她那烧焦的丈夫……不对,她的丈夫又出现了,她的丈夫是司楠……可李浅墨一时不愿去想他……他这么一厢情愿想着,光是这么想着也觉得美好,仿佛可以让天更蓝,春天来得更早,自己的心也更有依靠。

他一时不想听罗卷回答。

他只想多悬想一刻那种幸福。

因为他知道,这世上,好些事,毕竟是自己勉强不来的。

可罗卷只是担心地看着他。

看了半晌,罗卷方说了一个“好”字。

李浅墨几乎快乐得要一下蹦起:他真的,竟答应了!

【十一、夜合欢】

那将是一场盛大的婚礼——李浅墨这么为自己正筹划的婚礼计算着。

可他所能想象出来的盛大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天,柘柘回来了。李浅墨都没问它去了哪里,只是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开心。看到他虽然压制着,但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来的快乐的光,柘柘就也觉得快乐了。

她恢复了先前那副大头小身子的怪样子,及至听到李浅墨说是罗卷要迎娶王子婳,她的眼中忍不住放出欢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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