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可听着李浅墨讷讷地叙述着他对婚礼的筹划,柘柘脸上就开始忍不住笑,如不是强绷着,她真要大笑得满地打跌了。

没人知道一个十六七岁少年脑中会冒出什么样稀奇古怪的想法。

原来,李浅墨想象的不过就是:一间安静的屋子,屋后有园,屋前有廊,清爽的室内,他要在所有的墙上地上都铺挂上锦罽羊毡,要一点墙面都不让它露出来,他要找到这世上最厚密柔软的,且还要是黄白色的墙毯,想让那墙如同洗软的泛了黄的时光;而地毯上却要织着硕大的花朵,那花朵最好能凸出来,踩上去都有实感的……而桌上的杯盘都要是水晶的,四周,要陈放在这冬季很难找到的鲜艳花朵,比如石竹、酢浆草这样的野草闲花,加上牡丹、芍药这样的苗圃名贵……一个少年能想到的所有古怪搭配他都想到了,然后……就没有别的了。

柘柘忍着笑给他当参谋,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可是,听你说了半天,我只能想象那是一个洞房。”

李浅墨想了会儿,认真点点头。

柘柘忍笑道:“可是,难道你都没想过这洞房里该有一张什么样的床?”

李浅墨愣了愣。

只听柘柘细心地开导道:“如果没有床,他们睡在哪儿呢?”

李浅墨这才点点头,想了会儿,说道:“那要红色的。”

柘柘勉强绷着自己脸上的笑看着李浅墨。

却听李浅墨一本正经地道:“要正红色的。我喜欢红色,红色会很热烈。”

柘柘咿咿呀呀着点点头,却忽笑看向李浅墨:“我只不知,你这么一个半大小伙儿,却那么认真地去想怎么布置别人洞房干什么?”

李浅墨却没听懂她的玩笑。

柘柘闷得肚皮都快破掉了,她接着问道:“可是,你有钱吗?”

李浅墨怔了怔。

只听柘柘道:“要办婚礼,总不成光有洞房?这世上的快乐,总是人越多才能越热闹的。你有没有想过还要请客人?凭王子婳的出身,再加上罗卷的声名,没有个三五百人只怕说不过去吧?而有了客人,就要有筵席,有音乐,有吹打,有灯烛,有招待,有花轿,有仆役,有厨子……这些且不说。你算计的一切,办它总要有个地方吧,那地方却在哪儿呢?”

李浅墨听她说着,慢慢不由就皱起眉头来。

——没错,这些他都没想过。

他以为,只要罗卷来,王子婳来,还有他,加上柘柘……这些,应该也尽够了。

这世上的快乐,难道要那么复杂么?

可他也知道柘柘说的该是正理。

只听柘柘道:“钱我有,房子也能帮你找到。至于人……你为什么不去找找鲁晋呢?”

这日,即是正日。

一连几天,李浅墨忙得几乎顾不上吃饭。

宅院是柘柘找的,就在离新丰市主街不远处的一个园子。那园子不算太大,却也还富丽堂皇。园中的建筑却似西域章法,池是方的,里面只有水,什么也没有;屋顶圆而且高,顶上描金,地上则多锦罽羊毡。

整个园子占地总好有一两亩,当真前有回廊,后有园林……而那洞房,在一片重门之后,也真可以算很安静了。

——这本是一所胡商的宅子,也不知柘柘从哪里找来。用这园子来办婚礼,却也很看得过去。

那些墙毯地毯,更不知柘柘是从哪儿弄来的,尽都如李浅墨的意思,还当真配了李浅墨想要的水晶杯盘。

甚至连鲜花也有,据说还是从葛离老的抱瓮园寻来的,放在洞房内,为了不被冻坏,整日生了火,还只能用火墙,怕它被炭气熏着了。

为这婚礼,李浅墨听了柘柘的主意,专门去找了鲁晋,请他代为延客。

鲁晋很爽快地答应了。

其实也不用远邀,只那日玄清观中犹未看饱热闹的人就已足矣——听说是罗卷与王子婳的婚礼,怎么说都是好大一场热闹,以他二人的声名,加上背负的压力,说不定五姓中人还会来闹,这样一场好热闹,当然少有人肯不来。

鲁晋也乐意代为操持这样的事,他本来交游广阔,又不堪寂寞,只要有热闹,还是经他手底下操办出来的,就觉得格外有趣。

剩下的一些杂务,柘柘却显出李浅墨远不及之的精明,一项项办得有条有理,单只等三日后请客了。

“哈、哈、哈!”

一阵阵朗笑声从门口传过来,那却是鲁晋的声音。

从一早上起,鲁晋的笑声就格外爽朗。

他在门口知客,还叫人专门支了张桌子,在那儿收礼写单的。

那份爽朗他却是发自真心的。这些年,他久受够了那些当朝权贵与大野名门的鄙薄。今日这婚礼,不为王子婳当初给的那箱金子,也不光为了这场虚热闹,单只为羞辱五姓中人,他也是愿意操办的。

不图别的,单只为出出这些年积下的鸟气。

他交游甚广,招来的宾客盈门,还五湖四海都有。

从辰时起,早不早地就来了不下三五百个:终南山的虎乙来了,长安城的顾家也来了,还有柳叶军中的人……近日朝廷刚开过大野英雄会,选上的没选上的也来了一批。

单只为看这场热闹已足够激起众人的兴趣了——人人都只觉得这婚礼有够古怪:知客的是晋中大豪鲁晋;而操办的,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那孩子什么也不管,只管坐在人群里,在一切哄乱中安静静地微笑着;倒是一个大头小身子的古怪孩子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厨下厅上的布置……

再加上罗卷这江湖浪子与王子婳这太原名姝的奇异配对,更让人觉出一份说不出的吸引力,也让场面更是乱套得一塌糊涂。

今日,王子婳却是要从玄清观出嫁。

这也古怪,人人只觉得倒还少见一个女子从一所道观发嫁的。

不过这是罗卷与王子婳做出来的事,见到的人却也觉得怪得应当了。

那园子大厅本不够大,前面一整个园子里都聚满了人。众人交口寒暄的声音闹哄哄的,李浅墨置身其中,不知怎么,这闹哄哄的局面却让他说不出的快乐。

从小到大,他觉得自己都从没这么密切地和人群接触过。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这片喧闹里,在喧闹中感受到只属于他、别人怕很难理解的快乐。

那快乐都显得有些乡气,可他自己感觉不到。

柘柘四下里忙着,猛地一回眼,看到傻乎乎微笑着的李浅墨,第一感觉是有些好笑,为他这么傻乎乎的,还有些不好意思。可接着,心里不知怎么猛地觉出一点心酸一点悲哀起来,似能理解:为什么,那么桀骜不驯的不以人间礼法为意的罗卷,竟会答应了他。

看到李浅墨快乐着,柘柘觉得:这份热闹,简直是李浅墨的一个年少幼稚的梦。

——大家都似有意无意间被拉来配合他做梦的。

可做着做着,连柘柘都觉得:有梦可做,认认真真地做,竟也还真是有些快乐的。

忽听得门口一阵马蹄疾响。

却是从玄清观那面来的人,报信说,送嫁的嫁车已经出发了。

园子里一时传开了这消息。

各人有各人的猜测,像老于世故的不由在想:五姓中人会不会中途劫那辆嫁车?年少子弟们一时不免艳羡起罗卷的艳福来,没见过王子婳的突然切盼见到那王子婳……

柘柘却似愣了愣,她在想那个女人,出嫁的女人该会很漂亮吧?那今天,她会穿一身什么样的衣裳?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忍不住揶揄地笑笑,又忍不住有点心酸起来。

就在这时,只听得小街对面响起一片吹打。

人人一怔,没想到王子婳会来得这么快。

一时,好热闹的年轻人不由都拥了出去。

可一出去,就见到鲁晋的面色有些尴尬。

那吹打声并不真的是王子婳到了,而是这园子隔街相望的斜对面,另有一所宅子,那宅子这时院门洞开,突然拥来好多人,悬灯的悬灯,挂彩的挂彩,一副乐班已在门口拉开阵势,奏响起音乐,先自热闹起来。

这边人还怔着,却已有人认出对面的管家。

只见那人怔了下,低声喃喃道:“叶锦添?那可是土门崔家的下院管事。”

——原来是五姓中人已然来了。

他们不只来,还就在对门,摆开一副婚礼的架势,张灯结彩,自顾自布置起来。

那声势,比这边张扬得还远要气派。光只清一色红底金花的灯笼,就有百八十盏,从大门口一路铺排进去,地上更铺了十几丈长的厚丝地毯,一路铺向正堂,连仆役的服色也个个鲜明。那边的仆役也分工极细,分明要压倒这边的气派。

然后只见得一拨一拨的人马到来。

来人不是鲜衣怒马,就是车驾俨然。

那是五姓中人的宾客,个个气宇轩昂。

数十年的草野混乱,虽然平靖之后,当真还未曾见过五姓中人如此大会,又还是如此地显露在世人面前。

见了那般声势,这边有些草野豪雄不由多少就有些倾倒。更有些年少的眼巴巴地看过去,见到那些矜贵自高的五姓少年子弟们渐渐到来,一个个冠带精美,衣饰雍容,心里不由就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若嫉若羡。

——“岁寒三剑。”

有人低声喃喃道。

那却是三个着一色丝帛的年轻人成个品字形的随意走来。

有认得的人早认出那是土门崔家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人物。三个人都还年轻,单提一个出来,或许还不足以跟李泽底相提并论,但三人联名,却渐渐已有压倒李泽底之势。

——“李远!”

忽听又有人惊叹道。

来的却是泽底李中的长门长孙李远。

接下来,郑姓俊彦、卢家子弟,一个个络绎而来。还有非是出于五姓,却也各称高门的山东、河北的名门宾客一递一递地前来。

对街的那个宅院原就比这边大,一时声势也就远比这边热闹。不说别的,人家飘出的酒味在那冠盖于途的映衬下,似乎都要比这边醇厚些。

那边的来人,无论主客,却也俱崖岸自高。一走一过,看都不看向这边一眼。

眼见两处院子间的巷道就要被他们的宝马雕车占满了,来人还是络绎未绝,鲁晋斜眼瞄着,心中不由升起些恼恨。

这时,忽听到“哈哈”两声大笑,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巷子口传来道:“今儿什么日子?这么多家迎亲!有这么多女儿发嫁吗?依我说,谢小兄弟,你我今日算是来着了。今儿看来是娶亲的好日子,若有哪个女儿因为人多,找不到夫家的,我老了,不中用,你倒可趁机拐骗上一个来。”

那老者声音浑厚,浑如廊庙钟鼓,淳正高远。

他旁边人只笑应了一声:“远公……”。

然后,只见衣袂飘飘,巷子口上已拐进一老一少两个人影来。

那老人身材肥硕,天还冷,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黄罗衫,那嫩黄的颜色衬着他的老皮老脸,虽说丑怪,却有如六朝石刻,松纹铁线,丑出个古拙精怪。

而他身边那人,一袭乌衣,肤色白皙,身材虽嫌瘦弱,可让人一望之下,尽有江东子弟、裙展风流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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