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一匹好马,他几乎像已忘了跟自己弟弟的夙怨。
只听李泰叹道:“马是好,可惜却如此烈性,你看它连主人都踩,真不知何等人物才降得住它。”
李承乾却一回头:“好马岂能没烈性?没有烈性也就不叫好马了!”
他简直是热切地在为那马儿辩解。自己人已走上前,靠近那马。他确是懂马的,没两下那马在他手下明显略安静了下来。李承乾一时不由大是得意,回头望向李泰,颇有些显摆的意思。
没想他却望到了李泰那样的目光。李泰的目光一直在盯着他那条伤腿,目光中若有可怜若有同情的意思。李承乾心里就像被针刺了下。
却听李泰笑道:“王兄既然喜欢,小弟就买下相送好了。”说着,他又盯了一眼李承乾的腿,“只是,这牲口养一养,看看也就罢了,王兄万万不可骑乘。如要骑,不如我还是先牵回去骟上一刀吧。否则,太子这腿……”李承乾一怒应激道:“你就看我骑它不得?”
李泰的目光却像胶住了他的伤腿,喃喃道:“可是……”
他的目光还是盯着李承乾的腿,为了礼貌,不忍明说一般。风度大是谦谦君子。李承乾被他目光早激得怒发如狂,这时不管不顾,突然一按马背,人已飞身而上,故意用伤腿一踢那马,怒道:“今日就让你看看我到底骑不骑得它!”
——旁边一众人等已是大惊。
只听杜荷、赵节、封师进等已齐齐大叫道:“不可!”
李承乾不管不顾,哈哈一笑,靴都不穿,赤着上身,双腿用力一夹,也不待再上鞍辔,夺过一条马鞭,就已策马飞奔出去。
只听李泰也虚虚叫了声:“王兄小心……”
只见筵席那边,连汉王元昌这时也忍不住站起身来。他望向李泰,却见李泰面上神色乍看若惊若怕,可深看下去,只见他一双略嫌小的凤目里,满是威棱棱的笑意与杀机!
那马儿料来从不曾被人骑坐,这时猛地被人骑了,一时惊怒之下,只管发足狂奔。这边,李承乾手下的好手张师政怕他家太子出事,已忍不住一提身形,就箭一样的追了出去。
眼见他跃起的身形,疾如电闪,如不是当此紧要关头,只怕旁人就要忍不住为他喝上一声“好”!李泰看到李承乾手下居然有此等矫健好手,目光不由略显深沉,面色却依旧不动。
眼见那匹枣红神驹越奔越快。可它奔得虽快,跑得却极为颠簸,大是不稳。它似打定了主意要甩落背上的骑手,专拣不平的地方跑去。
李承乾开始坐在马上,还故示从容,伸出一只手臂向后连挥,示意无事。可再没料到这匹牲口如此亡命,没两下蹦跃,他就已忍不住用双臂去死死抱住马的脖颈。
可那匹马儿太过悍烈,几番甩他不掉后,竟转了头,冲百余丈外的一棵大树直奔过去,竟似要一头撞上,与骑者偕亡的架势。
这边李承乾手下已急得人人惶恐,大声吆喝,个个发步狂追,却哪里追得它上?眼见那马儿就要撞到那棵粗可合抱的大树上面,李承乾不由也吓得面色发白,本能地就是一闪。
他这一闪,马儿却也是一闪,跟他闪的却不是同一个方向。
那马儿一闪之下,已绕过那棵大树,直向河边奔去。
可它从树后转出来时,马背上已不见了李承乾的身影。
李承乾手下人等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如若太子出事,他们这些跟着的人,怕不要人人获罪?
那张师政分明是一个技击好手,紧追在后面,可他再快,却如何追得上那等发疯的骏马?只听李承乾的手下一片惶急地呼喊:“太子……”
李泰望着那空着的马背,却忍不住轻轻嘘了一口气。
却忽听有人大叫了一声:“太子还在马上!”
众人急切看时,果然,李承乾只是整个身子被甩在了马背的另一侧,只剩一双手勉力抓着那马的鬃毛,还有用双腿拼力夹在那马肚之上——此时他再不能松手,如若松手,怕不要被那马儿踏得个筋分骨裂?
一缕笑意忍不住就挂上了李泰的唇角。
但这时已无人有心思去理会他的神情。李承乾手下此时已人人情急,都知以太子那一条伤腿,就算暂时夹住,断不能持久。有人已闭上了眼不敢再看。只见不止张师政,连上赵节、杜荷、封师进……连同汉王元昌,稍懂技击的,不懂技击的,都在分头狂追。那马这时却直向渭水边奔去,那河边正有棵大柳树。而悬在马肚下的李承乾分明已经力竭,如不是太好颜面,只怕已忍不住大声求救了。
就在这时,耳尖的人忽隐隐听到了一声:“畜生敢尔!”
那一声低叹声音甚轻,夹在众人惊呼里,几乎就听不见。可李泰身边的瞿长史忍不住眉毛就是一跳。却见,那马儿已奔到了靠近那棵古柳边上,李承乾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松,人就要从马肚上跌落。
——这一落,怕不正要碰着疾踏而下的马蹄?
众人忍不住情急如狂,人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就在这时,却见那棵老柳背后,猛地蹿出个人来。
那人简直是掠地而飞,草尖从他衣襟上划过,他竟似比奔马还快,一抄手,已抱住了李承乾,然后带着李承乾,整个人险之又险地从那马肚下疾钻而过。钻过之后,更难的是只见他居然免起鹘落,登时止住身形,轻轻把李承乾就放在地上,人已长身而起,追风一般,衣衫飘荡,一探手,抄住了刚刚奔过他们身边的马尾,然后,轻如柳絮般,拉着那马尾,顺势一荡,极飘忽地一个大回旋,就已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他身子上了马,却并不用手去抓马鬃或抱向马颈,只是一只手在马颈上轻轻地拍着。在场不乏高手,在一众高手眼中看来,他分明已动用了胯下的坐劲儿,用力在催压那马儿。
那马儿果然承受不住,渐渐放慢脚步,不时扭颈,一阵阵低声嘶咴。
那人却只是轻轻摩挲那马的颈部,似在安慰它一般。眼见那马儿慢慢就安顺了。只见那骑者驱着那马儿,兜了一个小圈子,已重又转回到李承乾的身前。
李承乾犹自倒卧于地。那人弯腰伸手轻轻一捞,已把李承乾捞上了马背。然后,他就这么横抱着当今的太子,驱马而回。
奔了几十步,他已碰上了疾赶而至的张师政。
却听他轻轻地笑了笑,身子飘然下马,伸手就把面色惨白的李承乾递给了张师政,另一手,却同时把马缰递了过去。
张师政连忙接了,惊喜之下,还未来得及想到说什么话,怎么致谢,却见那人微微一笑,转身已飘然远去。
——众人这时方才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个个面面相觑,只觉手心里都是冷汗,心里一时都庆幸不止。
只有李泰没有盯着李承乾。自从李承乾得救后,他就把眼望向那洒然而去之人的背影,一双眼中,目光深不可测。
好一时,他才转望向身边的长史瞿庭杞。
那瞿长史也为眼前这突然一幕惊住了,说不出话来。这时见到李泰目光,便已明白他的意思,知道那目光是说:给我查清这人的底细,便缓缓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却见宁可躺在地上也拒绝张师政搀扶的李承乾忽然一跃而起,面色虽犹带苍白,却放声大笑道:“过瘾,过瘾!再没有比今日骑的马更过瘾的了!”
他才从惊吓中醒来——却依旧不改他一贯张扬悍纵的脾气!
【三、用舍刀】
“烈马我见着了。快刀呢?”重整杯盘后,李承乾喝下一碗压惊酒,众人只当他这回真要给惊吓着了,没想他却兴致更浓地问。
他还难得地拍了拍李泰的肚皮,笑道:“小泰儿,你今日送我这个礼,倒真的头一次对了我的脾气。”说罢他大笑起来,“烈马已经如此,想来那快刀、美人儿,也断非寻常。快点叫上来吧,我都快等不及了!”
筵席之外,那匹马儿这时已被牢牢地拴在了拴马桩上。
眼见李承乾从惊吓中平复,早有一心想讨好的家奴凑上前来禀道:“殿下,这匹马却要怎么处置?是现在杀了,还是先把它打瘸,带回去再慢慢整治?这畜生大是可恶,得好好整治下给殿下出出这口恶气。”
没想那李承乾却一怒道:“杀了?你还不如把我给杀了!”说着,他一脸庄容地吩咐道:“给我好食好料地侍候着。真真好马儿,简直是我平生仅见的好马儿!要是少了一根毫毛,小心我扒你的皮。”
那家奴万没想到这下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只有自认倒霉,倒抽一口凉气苦着脸退了下去。
却见李承乾目光注视着那马,竟是无比恋慕的,低声喃喃道:“好马啊好马!你摔了我一次,我哪怕死了,却也要疼你一世。”
说罢,他转回头来,重又催促李泰道:“好马已在,那快刀在哪儿?”
只见他兴奋得苍白的脸上都涌起了一丝红。李泰也回过神来,笑道:“马儿好说,贵虽贵了点儿,可只要肯出钱,马主就肯卖。”顿了下,“至于那把快刀,却小小的有些麻烦。”
他话锋一转:“咱们且先不说那把快刀,咱们不如先品鉴品鉴连我们一向对女色略不动心的瞿长史也极口称赞的美人吧。据说,自从我们瞿长史见了她以后,哪怕是从小起就守身如玉,练就了一身的童子功,都动了想找女人的念头。”
他说着呵呵而笑,那瞿长史在他身边也嘿嘿而笑,脸上略露出点尴尬的神色来。原来这瞿长史在长安城中也是赫赫有名,他是李泰府中长史,也是李泰最最得力的一个心腹。可以说,东宫与魏王府之间的明争暗斗,没一次少得了他这个角色。
却见瞿长史拍了拍手,手下就重又引上来一个人。
李承乾一见之下,忍不住回过头,与杜荷等人面面相觑了会儿,又回头再看了一眼,终于忍不住爆出一阵大笑,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点着那个人:“这、这、这……这就是你说的美人?”
原来这回带上来的人面相既老且丑,还弯腰驼背的,一张脸上疙疙瘩瘩,也不知长了些什么东西。最奇的是他那长相竞鞣合了汉人与杂种胡数种人种的特点,且还是把各种人最丑的特点集中了起来,让人一见之下,忍不住恶心,怎么看他怎么像没洗干净一样,简直就是造物开出来的一个恶毒的玩笑。
却听李泰笑道:“他虽丑,可他还有个妹妹呢。”
杜荷在旁边笑道:“就他这个嘴脸,就算有个妹妹,就算还强他百倍,只怕也让人不敢领教。”
李泰不说什么,只轻轻拍了拍巴掌。然后就听得一阵銮铃声响。那么轻快而又清脆的铃铛声响,像婴儿刚长出来的牙齿碰到了瓷勺,打得叮叮咚咚的,让人爱得忍不住想伸出胳膊给那小乳牙咬上两口。
然后,只见那边柳阴之下,魏王属下停脚之处的人群中,却走出了一匹康居小马。那马儿年纪本小,身材更小,走的步子简直是蹦蹦跳跳的,说不出的欢欣鼓舞,那匹马儿是黄的,身高不过三四尺,昂着脖子,一走一跳,跳得颈上黑色的鬃毛与黑色的尾巴一荡一荡。
只见那马儿身上,正坐了个胡人少女。众人一眼望过去,忍不住觉得自己的眼睛一下都似蒙了层什么,可能因为那少女的睫毛是如此之长,还一眨一眨的,漆黑浓密,看得人觉得自己的眼睛也被那睫毛蠕蠕地搔动了下;又或者那少女的皮肤太过腻滑,如酥如脂,腻得阳光都软化在她的皮肤上,浅汪汪漾出酒窝来,平白的惹人焦渴。
她穿着一身杂色衣裙,身上叮叮当当地挂了不知多少配饰,那些配饰都是纯黑的珠子,映衬得她的衣裙越发鲜艳。李承乾忍不住呆在了那里,直到那小马儿蹦蹦跳跳地走到筵席前面,他还是没能挣出一句话来。
连汉王元昌那等见多识广的成年男人,连杜荷那等水晶球般圆转如意的性子,连张师政这般出身大野的绿林豪客……都忍不住看得怔忡起来,更别提一般的家奴仆役了。
终究是魏王把持得住。他虽也是头一次见到,却还是他先开口道:“太子,不知这美人儿你意下如何?眼下虽不知这女孩儿出身,可光论这长相,当不当得上一代名姬?”
李承乾只觉喉咙干涩,并不作答,只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她,果真是他的妹子?”魏王李泰含笑点了点头。
却听李承乾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摇头道:“也当真,要真有这样的妹子,哪怕上天派我生得再丑,我也心甘了。”
哪知魏王却适时地在旁边撩拨了一句:“有这样的美人儿,太子当真舍得当她的哥哥?也当真舍得只让她当个妹子?”
别看他这么个正经的人,这一语挑逗,极为暧昧,立时勾引得李承乾春心一荡,只见他喉头簌簌而动,呵呵地发出干笑来。
他这次笑倒不是出于开心,而只是为了掩饰。美丽的女人惯能剥落男人虚伪的外皮,直接裸露出他动物似的身子来。
却见那胡人少女把一双妙目向筵席上转了转,人人就都只觉得她看到自己了,连老成持重的脸上都觉得一阵臊红,更别提那些年轻的了。
那少女眼见众人惑于自己美色的痴态,忍不住抿嘴一乐。李承乾的脸上就也漾出了一笑。那少女见满座的人就只他赤着上身,身上居然还有刚才滚落在地时沾上的草屑,不由歪着头看着他。她这头歪得,歪得人心里都要摇晃了,倾危得都要失衡了。
那李承乾最是少年性子,眼见她歪着头,只觉得那仪态说不出的好看,竟看着看着忍不住自己的头也向一边歪了起来。那少女看到这样,突然忍不住露齿大笑起来。只听得这河湾之畔,一连串地响起了溅珠碰玉之声。她的口里还露出了一排细碎的贝齿,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就是这世上所有珠玉加在一起,只怕也比不上它的润洁璀璨。
李承乾情迷之下,忍不住抚掌喃喃道:“真真好宝贝!若得了这样宝贝,叫我拿什么换都可以,哪怕不做这个太子也行!”
却听封师进在他身后咳了一声。李承乾也自觉失态。不过他本是个最爱失态的人。他从一生下来起就硬生生被绑在这储君之位上太久了,久得他都有些厌烦,只有这失态才能唤起他一个青年的兴奋。却见他两手互搓,喃喃道:“却不知这等美人儿,要用什么来换。”
李泰微微一笑:“那是什么也换不到的。”李承乾忍不住失望地“哦”了一声。却听李泰道:“除非是赌。”李承乾的眼睛就亮了。
只听李泰道:“他哥哥就是个赌道高手,也是个赌痴。据说是为了赌把珠宝生意都赔尽了。但他做人极有骨气,虽有个绝色的妹妹,再不肯为了目前穷困随意就把这妹子卖了的。想要得她,除非跟他赌。
“可若要赌,却也要押上些稀世奇珍。赢了,珠宝还是你的,这美人儿也自会跟上你走。如若输了,那不好意思,妹妹还是他的妹妹,珍宝也归他得。他在西市开赌局已开了十余天,竟还从没输过。”说着,他一侧首,向后一摆头,“连我们那么谨慎的瞿长史,那一天参赌,都没承想在他手里栽了跟头。”
李承乾只要听得有法儿可赢得美人归,就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含笑望向那少女道:“美人儿,你想要什么?”
他随手乱找,急着在自己身上翻寻宝物。不过他今日本赤着身,平日就是不惯拘束不惯佩戴的爽快性子,一时竟找寻不着。他一时急得游目四顾,往他身边的封师进、张师政等人身上去找。却是杜荷含笑提醒了他一句:“太子,你手上戴的……”
李承乾低头一看,却见自己指上竟还戴着个翡翠扳指,忙一把撸了下来,丢在席上,看了看,忍不住皱眉道:“就这东西,未免对美人儿太过不恭。”
他说着一想,却从僮儿手里要过一块玉对牌来,笑道:“今儿出来,真真没想到,我是什么也没带。这样吧,我把这玉对牌压上。这可是我宫里库中专用的对牌,有了这东西,我库中凡有的,你喜欢什么到时就可以拿什么,哪怕把整个库搬空了也可以。这下总行了吧?”
那少女却含笑摇头。李承乾急道:“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做赌注?”
那少女就看向她那长相极丑的哥哥。她哥哥却看向李承乾头上。那少女就也望向李承乾头上。李承乾伸手向自己头上一摸:“这儿的东西?”那少女一点头。
李承乾伸手就把自己束发的金环给撸了下来。却见那少女摇头而笑。李承乾急道:“那是要什么?总不成是要我的头?”
少女微微含笑道:“要头干吗?我要你头上的王位就得了。”
她此语一出,赵节、杜荷、封师进等人不由都脸色大变。李承乾迷于她的美色,人在局中,还没想明白。
——何止他不明白,连那胡人少女也只当作玩笑,并不明白。她只依着她哥哥的示意,没想她哥哥是听了魏王府中长史的吩咐。只听她笑道:“你肯不肯嘛!”
李承乾听她语气带着娇嗔,有若玩笑,不由大喜道:“肯,有什么不肯。有了你,我还要这一天到晚让人提心吊胆的王位干什么。你可是突厥人?我若赢了你,你带我去你老家,咱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一匹好马,一把强弓,我跟你潇潇洒洒,去过两个人快活的日子如何?”
那少女似也喜欢他的爽直热烈,不由一笑。李承乾只觉得自己后胳膊肘被人捅了一捅,也没在意,大笑道:“好,有什么局,咱们现在就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