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那人道:“西南十里,山麓间,有一道庵。那个铁灞姑,正等你援手。”他说话极为简捷,话声未落,一长身,就向场间纵去。
李浅墨目送他的身影,知道有他出手,犹胜自己,心中再无挂碍,虽极想见到那人再度出手,但知道事出紧急,无奈之下,只有一耸身,向西南方跃去。
方玉宇此时已经情急,他一尺即出,拼尽全力,对自己再无遮护,就向对方击去。
这一下,他已是拼命之举。拼得自己身死命丧,也要搏得对方一命。
没料到对方忽向后疾退,自己才待发力疾追,可身如丝缚,竟难发全力。他心里一声低叹,手中铁尺向下一落,双目一闭,知道对方反扑之势必然更甚,自己已再无力招架。
就在这时,空中忽传来一声清啸,自己后衣领子已被人一揪,身子腾空而起。等到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已被甩到了三个哥哥身畔。
他急向场间望去,却见场间已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乌衣,身材清瘦。世上着黑的人尽多,却再没一人能把一身乌衣穿得如此落落寡合,矫矫不群,同时还又如此雍容。
那人身影间尽显寥落。耿直与陈淇眼见方玉宇已然无幸,猛地得救,心下大喜,同向那人望去。却见那人一身乌衣,一髻黑发,通体上下,只一把玉簪露出一星白色。
众人望着他,只觉黑是黑,白是白,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这世上再纷扰纠缠的事,也即此判然两分了。
方玉宇心下激动,忍不住高唤了声:“师叔!”
却听那人缓声道:“小孩子家家,料敌不明,上当吃苦,却也活该。以后记得要多动动脑子。”
方玉宇忍不住低下头来,满心惭愧,却还不解他师叔话中之意。
只见那人独立场中,衣袖飘飘,虽再没出声,但其雅量高致,人人有感。
对面丑怪盟中铁面使者凝神打量了他半晌,才问了一声:“姑苏……谢衣?”
却见那人微一点头。
那铁面使者忍不住肩头微动,想了下,忽哈哈大笑。他不冲谢衣发话,却冲着市井五义道:“好个市井五义,说好的单打独斗,原来就是这般单打独斗法儿!我们大荒山僻处世外,今日算是领教了。”
他这句话,却也站在理上,五义中人,哪怕毛金秤也说得上牙尖嘴利,一时竟也想不出反驳的话。
却听谢衣淡淡道:“小儿辈对阵,若是说好了,自然也该生死由他。”接着淡淡一笑,“可惜他不知丑怪盟还有那盘根错节的‘傀儡’心法。你们貌似一人出战,可……”
只见他伸手一挥,一道剑光闪过,那适才与方玉宇对阵之人身后只听得细声微响,那人也猛然身形萎地。
众人这才看到,他的身后,居然悬有断裂的丝线。却听谢衣淡淡道:“一人出手,全班发力。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该就是传闻中的傀儡线了。”
他身后的柳叶军与五义中人此时才恍然大悟,为何方玉宇起先分明占得上风,但转瞬间情势就急转直下。谢衣挺剑而立,面带微笑:“如果我再不出手相助,未免对自己子侄辈也太过不公了。”
却见他对面的铁面使者身形欲动,他见自己伎俩已遭识破,就待向谢衣出手。
谢衣剑上一振,迎风作响,一剑判然,却已先向他喉头叮去!
距千秋岗西南十余里处的山麓,是有一所道庵。
李浅墨一路行来,只觉得松风拂面,心神俱爽。这时他立足山巅,已见得那道庵一角。只见那道庵里灯火微明,万壑松涛间,蒙蒙眬眬的晕染出一片微黄。如果不是谢衣提醒,他只怕再想不到铁灞姑居然会被掳到此间。
想到铁灞姑,他面上忍不住微微一笑。
不为别的,只为他接着马上想起了索尖儿。
他想起索尖儿昨天晚上的话,那一番思慕之意,不知怎么,就让自己心头微微一暖。心中暗道:今夜,无论如何,无论对手是谁,也要把铁灞姑救出来。不为别的,只为了自己兄弟索尖儿那一份思慕之情,而那感情为他看到,就让他对这世界多了一分亲近之感。
他这么想着,停身调息,要先把自己一口真气调得匀长。对方既能掳走铁灞姑,想来身手断非一般,自己也不能不小心谨慎为上了。
就在他一提身形,欲向那道观跃去之际,猛地听到耳边传来细如蚊鸣的一声:“那里,你须去不得。”
李浅墨不由一惊,他再没料到,这山顶居然还有人!
一时他不由得游目四顾。他身在山顶,头顶月华皎然,可一望之下,却只见万壑松涛,再没见到一个人影。
眼见那人藏身藏得如此高明,李浅墨搜寻不见,一垂目,他竟闭上了眼。
却听耳边那个声音叹道:“六识俱动,多年没见过这等心法了。你师父,他如今可还好吗?”
难道是师父故人?
李浅墨不肯睁眼,调息静气,凝身如塑,清声道:“阁下何人?”
却见一株老松背后,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只见那只手背上,筋脉虬结,恍如松纹。而那只手上,却执着一柄玉笏。
——玉笏本该是朝官们晋见皇帝时手中所执的礼仪之器,可那人手上的玉笏却形状奇特,扭曲已甚。也不知那人哪儿找来的这么块玉,天生成的扭曲蟠然,可一眼望去,却如天生之笏。
就是这人要拦阻自己?李浅墨一时凝声道:“何不当面一见?”
却听那松后之人叹道:“我自伤老丑,不见也罢。只是,你师父没跟你提起过我吗?”李浅墨搜寻记忆,一时竟再都想不出来。
却听那人叹道:“他不提也是对的。想当年,我要拜入羽门,可惜,羽门子弟一贯要求形容清皎,我这个丑鬼,如何得列门墙?我与你师祖同去拜师,说起来,样样功底,只怕我都较他扎实许多,但只一点,论起容貌,我是断难及他万一。所以,我也只有扫地出门,从此投入大荒山,成就为今日的畸笏叟了。”
——畸笏叟?
李浅墨只觉得这名字耳熟。好像听师父提过,却再也想不起究竟是为何事而提及的了。
他细索之下,猛地醒悟……对了,肩胛当年给他讲解“虬媚”二字时,似曾提到这人。肩胛当时语气怅慨,言下似有隐情,只是自己再未留意,没想今天居然会在这里碰着。
那松后之人分明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这时轻声一叹:“也罢,我此生虽未能有幸列入羽门,但羽门弟子,终究未曾忘记还有我这个未得入门的师叔祖。”
难道那老人盯上自己,就是为了报复当年之憾?
李浅墨心下一凛。
他虽视肩胛如师如兄,可一直未能正式得归肩胛门墙。每每想来,他似有感动,也似觉憾然。这时不由一声苦笑道:“我也不算什么真正的羽门弟子,他……从未让我行过拜师之礼,也从未让我喊他一声师父。想来,说不定也是因为我长得丑,所以才不能正式皈依羽门的吧?”
那老人声音微显诧异,奇道:“我看你一身身法,俱是羽门正宗,难道那小骨头竟未收你为徒?”
然后只听得他咂嘴之声,一迭声地好奇道:“这却为何?你这孩子,论根骨,论长相,入羽门也算绰绰有余了。难不成那小骨头自己为人清标,所以羽门择徒标准就变得更严了?”
只听他啧啧称奇。细细品味了有一会儿,又接着道:“不过我看你一身所学,却又脱略出羽门许多。多半是你那师父小骨头,竟把羽门几百年未变的功夫,又改了些样儿。哈哈,小骨头果然是小骨头,他行起事来奇哉怪也,连我这个老妖怪也参他不透。”
说着,他忍不住好奇,竟从那老松树后面走了出来。
一边走,他还一边以手拊额,“让我想想,或许你们情谊之深,让那小骨头不愿陷你们入师徒之谊的俗套。没错,那家伙,这事儿只有他做得出来。可能还加上,他不愿你陷入他当年一样的师门恩怨。”
李浅墨听到他现身,知他已从松树背后走出。这时一睁眼,望向那个老人,忍不住奇声道:“你不丑啊!”
他这一句,本是有感而发,脱口道来,一说出口,马上觉得未免失礼,可也悔之无及。
只见那老人长相确实奇怪,若论年轻时,他那长相,只怕真当得上个“丑”这一字。可现在,他精怪得有如树精,一脸皱纹,浑身扭曲,整张脸形状跟个葫芦也似,身材也是,生得上身小,下身大,整个人又并不高,当真古灵精怪得可以,可看着却大是好玩。
他这一句话,算对了那老人的脾胃,只听他大笑道:“哈哈,我不丑,我不丑!没想数十年后,居然能得羽门子弟称叹一句,说我不丑!”
想来未能拜入羽门竟是这老者一生憾事。
李浅墨看着他,只觉那老人老得没有九十九,也最少有八十多岁了,却像怀着一颗童心。他看着开心,唇边忍不住咧开一笑。
没想那老头儿把脸一板,故作正经道:“不许你笑!”
见他这么说,李浅墨只觉得更为好笑,差点没笑出声来。一瞬间,他竟想起了与柘柘初见时的样子。心道,如果柘柘还是初见时那样,倒与这老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绝配。
这么想着,他心里忽念起那日在陈淇处听他和毛金秤念过的几句诗来,忍不住口里低吟道:“万壑松涛地狱变,疯魔岩底虎狼蹲,丑怪惊人能妩媚,畸零极处可通神。”然后一拍掌,“这四句关于大荒山流脉的歌谣,最后一句说的可就是你?”
那古怪老人笑兮兮地看着他,却似越看越觉顺眼,也就好声好气回答他道:“亏你猜得到。没错,最后一句说的就是我,前面那句,万壑松涛地狱变里的‘地狱变’,说的就是你在千秋岗上碰到的那班小子了,而下面这个道观里,你不去也罢,去了你这长相好看的小子只怕就要愁了,那里住着的可是‘丑怪惊人能妩媚’的那班无盐女。”
说着,他忽伸手往自己颈上打了一巴掌,这一下,他打得还颇重,疼得他自己都呲牙咧嘴了下,一板脸,怒道:“我不跟你说了,当年,我可是发过誓,这一生,只要再见到跟羽门有关的人,我一定要折磨得他生不如死。被你东岔西岔,差点忘了这正事了。”
只见他一脸怒色,也不知是在气李浅墨,还是在气他自己。
李浅墨见他发怒,忍不住心头一凛。可一眼之下,却觉得那老儿最是老没正形,就是怒,也怒得可爱,唇角忍不住挂上一抹笑意。
却听那老人怒道:“你别笑,今天,我可是来找你算账来的。”
他扳起手指,自己计算道:“七十年前,我投羽门不得,当时我怒得发了毒誓,如果我碰到羽门弟子,若果真长得好看,就抓住他,要在他脸上横十八刀,竖十八刀,把他划得比地狱变中的那些丑鬼还要凶恶,让他一辈子不好意思自称羽门弟子。”
他口气凶恶,可见当时恨意极重。然后,他又扳了下手指。
“到了后来,六十年前,那时我身为青壮,念头就改了。心想着,如果碰到羽门弟子,最好她是个女的,那时,我就要把她抓来做老婆。可羽门没有女弟子,那么,那男弟子凡有什么姐姐妹妹,姑姑姨娘,甚至他妈,我都要一一抓来做我老婆。”
“他既长得好看,他亲戚料也不会差。他们收徒不是要求好看吗?我就要他家人一个一个给我这丑鬼做老婆,气死羽门的列祖列宗。然后,大房,二房,三房……一顺溜往下排,有多少个,我就抓多少个。”
说着他叹了口气:“后来,五十年前的,四十年前的……我接着发的愿,就不跟你细说了。”
他似伤感于年华的流逝,哪怕当初发的那么荒唐的愿,今日看来,也有一股年轻的生命力在里面涌动着。
他自伤罢,重整怒气,接着道:“但你别以为事情就算完了,三十年前起,我就另有了打算。如果让我碰到了羽门的徒弟,那我也不能轻饶。毁容就罢了,难得这世上长出一张好脸,毁了未免可惜;娶老婆也罢了,我也老了,想起女人就烦了,还不如做我的孤老头子畸笏叟省心;可如果碰着,我一定要把他抓过来,逼他做我的徒弟,让他脱离羽门,气死羽门那些已死了的比我还老的老不死的列祖列宗。”
说着,他恶狠狠地盯着李浅墨:“你个小娃,很不幸啊很不幸!在我还没又碰到个十年,想改个念头时,你就碰着我了。今日,我要把你强抓过来,逼你做我徒弟。你听着了没,这可是对你们羽门最好的惩罚!”他说得一本正经,李浅墨听了个缠缠绕绕,虽见他一脸怒色,却只觉好玩,忍不住扑哧一笑。
那老人怒道:“你笑什么?”
李浅墨道:“什么叫‘气死羽门那些已死了的比我还老的老不死的列祖列宗’?他们既是已死了的,又怎么叫老不死的?”
那老头儿一呆,挠挠头,也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出来。笑罢,他居然一本正经地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还在身边拍拍,示意李浅墨也来坐下。
李浅墨当然不肯坐下,却听那老人唠唠叨叨道:“跟你说,给我当徒弟,好处多着呢。哪怕那个像你师父又不像你师父的小骨头功夫再高,也未见得能高过我。何况,我有很多他也不会的好玩的本事。
“比如,你看,我年轻时那么丑,现在你看到我,也说我不丑吧?这就是我独门秘技之一,我精研了七十多年,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会的。你还是跟了我最好。你现在虽说看起来不错,但人的相貌是最靠不住的,再过些年,说不定你就会丑。可只要跟了我,我保你老来也会生得越加好看。何况,你底子本就比我好,练起这门功夫来定然事半功倍。你说,跟我当徒弟,一年年练下来,到那时,你会是个多好看的老头儿?”
李浅墨听他说了半天,居然用此等言辞来打动自己,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有些感动,只觉那老人赤子之心未灭,实在大是好玩。
却见那老头儿见李浅墨犹未动心,不由急道:“你想想,你那师父小骨头现在是死了吧?以我猜想,他自许清俊,为什么这么早就会死掉呢?不就是怕自己老来长得丑了,难以面对自己,所以这么年纪轻轻就宁可死掉。你可别学他,还是来跟我当徒弟,保你不用担心老丑,你说如何?”
若是别人,听他这么随口辱及师父,李浅墨只怕断不肯与他干休。可这话从那老头儿口里说来,李浅墨听着别扭之下,却只觉得他全无恶意,不自禁的觉得好笑起来。
可接着,他心中却一时不由懊悔:怎么可以笑着听别人这么谈及肩胛?脸上神色一时僵了下来。
那老人见他表情一僵,就觉不对,连忙收口,笑嘻嘻道:“你心动了吧?”
李浅墨摇摇头。
那老人见他还是不应,不由急道:“你怎么可以如此不明事理?你再不答应,我可要用强了!”李浅墨身子一退,手里已忍不住握住了藏于袖中的那把“吟者剑”,剔眉道:“你待如何?”
那老人却眉头一皱:“我就跟你比上一比,如果你比输了,就要拜我为师!”
跟大荒山一脉如此精怪的老人比武,李浅墨心中这下可全没了底。
——哪怕面对东海虬髯客时,他都未曾如此心慌过。虬髯客强横之名,响彻一世,但再怎么,也多半可以料得到他的作为,不像眼前这老头儿,古怪已极,天知道他想得出什么折磨自己的法子来。
却听那老人道:“别摸你那把剑。我一把年纪了,跟你比刀弄剑的,就算赢了也面上无光,胜之不武。”
“那比什么?”
那老人想了想,嘻嘻一笑:“当然比你们羽门最强的功夫了。”
李浅墨不由一愣,他都不知道自己羽门最强的功夫是什么,口里不由问道:“那是什么?”
老人一皱眉,怒道:“谁不知你羽门最强的是什么,你还跟我装蒜!满世界都在嚷嚷着,你还这么虚假,故作矜持,那真真是……太过臭屁,太过可恶!你是故意羞辱我不是?”
李浅墨没想他居然会突然发怒。可左想右想,想不出他所谓的羽门最强的功夫是什么,一时也不敢再问,生怕又惹他发怒,没想那老头儿已经不待询问,自己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