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然后只见索尖儿脸上不停地变色,红了又红,白了又白,青了又青,紫了又紫……他一边还忍不住地浑身颤抖。

好有小半炷香的工夫,那些叮在他手臂上的五毒才一阵震颤,落下地来,抽搐了几下,就已毙命。

只见索尖儿长吁了一口气,说来也怪,他本来苍白的脸色,这时却浮起一点红润来。

严婆婆此时面露一笑,忽伸手掰开那倒在地上的大公鸡的口,用刀子在里面一剜,就剜出一条鲜红的鸡舌来。她用刀尖叉着那鸡舌,直递到索尖儿嘴边,硬声道:“吃下去!”

索尖儿不由一怔。却听严婆婆道:“下面的话你可听清楚了……刚才那五毒蜇体,是我们异色门种蛊的第一步。虽说对你来说,这一步大是难过,可对你的伤势却大有好处,你现在有没有觉得舒服了点。而这条鸡舌,却是种蛊的第二步。你若吞下,‘钟情蛊’由此终生种定。你一世不变心即好,如若变心,我异色门中,无论派出哪个低阶弟子,只要催动蛊毒,就可夺你性命。哪怕你靠上了天王老子,再也逃不过这等追命之咒。”

说着,她认认真真地看着索尖儿,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我看你年纪甚轻,所以才特意嘱咐你——你可别当跟我异色门女子求亲,也如这世上其他地方般的儿戏。你自己思量着,如只为一时冲动,这条鸡舌,你不必吃,趁早回去好了。否则,你吃下后,只要敢对我异色门下弟子变心,我异色门决不轻饶你性命。

“仔细想想,估量下自己日后会不会变心,想清楚了再作决定。”

她说得极为郑重。

——有些话,作为门中长老,她本也不便说。

她自不知道索尖儿与铁灞姑到底有何牵连,但眼见他能为一个门下弟子如此,心中也不由有些感动。只是她见索尖儿似犹较铁灞姑小上好几岁,这段情缘就让她有些不解了。眼见索尖儿如此血勇,她先前厌弃索尖儿之心已有变化,所以此时,忍不住提醒上他两句。

却听索尖儿哈哈一笑。他边笑,边还指着严婆婆道:“你这老婆婆,却好不明事理!”说着他不由又笑又咳,“我现在年纪轻轻,怎保得住以后一辈子不变心?又凭什么要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变心?你们怎么会随口就说到一辈子?若是这辈子都说定了,那我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乐趣?我可不会跟你说什么我一辈子不一辈子,天王老子也保不定谁一辈子就真不变心。比如我今天喜欢,明天不喜欢,那明天的不喜欢就可以证明今天的喜欢不是真的了?真真岂有此理,你说的这些,真真是什么道理!”

严婆婆见他两度洒血,本道他情定志坚,这时见他生死关头,终于示弱,一则遗憾,二则脸上却忍不住露出笑意来。

那笑意似是说:果然如此——不出所料,果然如此啊!这世上的臭男人,又岂有一个可信的?枉自己刚才几乎被这臭小子骗住。

她自己一生情缘本极失败,如同很多人一样,失败了后,出于私心,往往就情愿不断看到别人的失败,以此来验证自己的失败并非自己之过,好可以推上一句:这世道本是如此的!

那一句话具有如此巨大的安慰力量,足以来安慰自己的那场失败。

可她这模糊的笑意不经意间被李浅墨窥到,却让李浅墨心中只增荒凉。

索尖儿却远不似李浅墨般心细。他一向行其所欲行,很少会注意别人是怎么想的,所以他根本未看严婆婆的脸色。

只听他大笑道:“可笑你们还拿出这条鸡舌头来……它又能管些甚鸟用?他日我如若变心,又岂是你一条小小的鸡舌头做的蛊能拦得住的?就像我现在有此心,又岂是你小小的一条鸡舌头做的蛊所能吓得住的?别动不动胁人以生死,我姓索的不吃这一套!我只求时时刻刻,不负此心,这一世也就快活了,再不肯像你这般瞻前顾后,枉活了一世。亏你年纪大,却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也怪不得你们异色门弟子一个个都嫁不出去,依我说,没胆罢了!”

他四顾一笑:“你们是宁可相信被外面硬逼出来的山盟海誓,也不敢纵容自己一刻的真心。我就吃你这一口又如何?日后不好玩,我再变心,到时你只管来取我的性命去,哪怕你种下更厉害的蛊,那时为了要开心,我也会只管去变心的!”

说着,他伸嘴一叼,竟就着那刀子尖,把一条鸡舌头活吞了下去。

他这一番话,说得粗粗爽爽,豪豪壮壮,虽没几人听明白,却也说得一众异色门弟子心中翻滚如同云垂海立。却也有不少人不解,怎么这小子说着要变心,却又把这鸡舌头吃了下去?

却见索尖儿吞下那鸡舌后,猛然面色大变,以手抚心。他那么硬朗的人,居然像也承受不住这一蛊初种之毒,身子猛地向后一仰。李浅墨急急一扶,他就倒在了李浅墨身上。

严婆婆为索尖儿出言不逊,面色忍不住一变。这时见他受苦,忍不住嘿嘿一笑,顿了下,才道:“好,好,好!你既有胆,且随你。”接着,她面色忽转阴森,“三关已过,还有六试……”

她一语未完,李浅墨忽地呛啷出剑!

他猛然出手,一把吟者剑一指就指向了严婆婆的喉头。

严婆婆再没料到他这时会突然出手,避让不及,竟让他一把剑直逼在自己喉前不过三分之处。

李浅墨剑势已及,就此顿住,口中忍不住怒道:“人已被你们弄成这样,你们还想怎么样?”

他本不屑于偷袭,可见严婆婆如此不通情理,道什么:“三关过后,犹有六试……”一时再也忍受不住,顾不得了,忍不住就出剑怒斥。

只听他喝道:“今日就到这里了!管你什么三关六试,今日这铁姐姐,我们是带走定了。有什么百试千试万试,过了今日,你们只管寻我姓李的来!到时你我剑下说话。”说着,他剑气一吐,逼得严婆婆飞身疾退。

只见李浅墨低头冲着索尖儿歉意地一笑,怀抱着他,身子飞腾而起,一伸手,还拉住了尤在怔忡着的铁灞姑,一行三人,已向堂外疾掠而去。

严婆婆不防之下,已为他剑意所伤,剩下三个老婆婆与她姐妹情深,不由略为照护。稍有耽搁间,李浅墨三人已越墙远去!

依旧是那个小小的院落,桂影扶疏,阳光初照。

跟那晚异色门之事,却已过了好几日。一张竹榻上,只见一个精悍的少年裹着纱布,正在养伤。他身边,却有个美丽的胡人少女,坐在旁边,正用花针穿着桂树叶儿玩。

那少女浑身上下,色彩斑斓。院中正值初夏,四处却只见绿叶,并没有花。她那一身的色彩,就如叶中之花。

只听她笑道:“索哥哥,你还没说,铁灞姑怎么一直没来看你呢?”

那少女正是珀奴。

自那日,李浅墨把索尖儿带回来后,一直就是她在照顾索尖儿的伤势。只听索尖儿笑道:“你再别对我笑,你再笑,哎哟哟……”说着,他抚着胸口痛叫起来。珀奴一惊,疾问道:“怎么了?”

却听索尖儿笑道:“你笑得那么好看,再笑,我就要动心了。动心了后,只怕就变心了。哎哟哟,那时,异色门那柴、米、尤、严四个老婆婆……”他用手势在头上做着白发蓬松的样子,“……就要发动钟情蛊,来追杀我了。那时岂不疼死我了?”说着,他带笑扫了不远处窗下正在练字的李浅墨一眼,“到时,我这个嗟来堂的索大堂主,可不就真的要一命呜呼?照说,本来,我还该有救的……”他顿了顿,故意惹珀奴来发问。

珀奴果然问道:“有什么救?她们不是说那钟情蛊一旦发作,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得吗?”

只听索尖儿笑道:“我要天王老子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可认识一个羽门中的绝顶少年高手,他还毛遂自荐地做了我嗟来堂的护法。本来这位少年高手怀有通天彻地之能,就是异色门也奈何不了他——那些丑女人,一个个见了他,早先中了比我还烈的‘钟情蛊’,所以我本也不怕异色门。”

说着,他忽郑重其事起来:“可你要再对着我笑。到时,异色门发动‘钟情蛊’,却是为了我为那少年高手的小丫环动了心,所以才变的心。那少年高手一怒之下,只怕再不肯把我搭救。到时……哎哟哟,我岂不是会死得很难看?”

珀奴不由笑得一头的彩辫乱颤。

——李浅墨习字本来是日日必做的功课,这时见索尖儿奚落自己,也忍不住遥遥地伸笔一挥,一大串墨点直向索尖儿身上洒来。

索尖儿负伤之下,怎躲得过?

却听李浅墨笑冲珀奴道:“你别上他的当,他这是顾左右而言他。”珀奴问道:“什么叫顾左右而言他?”

李浅墨本来说了就有些后悔,知道珀奴这小丫头一搭上话最夹缠不清的,只能耐着性子回答道:“就是说,他不想回答你的问题,所以有意岔开话题,好让你忘了自己刚问过的话。”

他一答完,果然珀奴就又追着索尖儿问道:“你还没说,铁姐姐怎么还没来看你呢?”

原来,那日出了异色门之后,将将行了不足两里之路,铁灞姑神色焦急,担心她四个兄弟就要往千秋岗去。

李浅墨知她担心五义中其余人等的安危,他自己也是挂念,虽携着重伤的索尖儿甚是不便,还是跟她一起去了千秋岗。

可千秋岗头,但见乱坟纵横,虫鸣寂寂,再无一个人影。

李浅墨仔细查看之下,却再没发现一个人。铁灞姑忧心已极,还是李浅墨劝慰道:“你放心,我离开时,谢衣谢大哥告诉我说,这里交给他……”

铁灞姑听到“谢农”两字,一时安心。接着她迟疑了下,望望李浅墨,又望望索尖儿,今日之事,她本来心乱如麻,这时更不如该如何面对为自己负伤的索尖儿。李浅墨最能体会人的心意,沉吟了下,道:“铁姑娘,五义中人,有柳叶军与谢兄相助,断不至遇险。不过你们兄妹情深,要不,我带索兄先回去养伤,你也回长安城先去探寻下他们,咱们日后再见?”

铁灞姑闻他此言,正合自己心意。她本急着走,这时方便走了,不知怎么,反迟疑起来。

她也不看李浅墨,更一眼都不看向索尖儿,只低着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看了好半晌,才忽一跺脚,就此去了……

可一连这几日,自从索尖儿养伤以来,就再没见到铁灞姑的身影。倒是听索尖儿弟兄们传回来的消息说:市井五义果然都安然无恙。

这几日,因为索尖儿的伤,李浅墨也不便再出去,日日与他调理配药,加上珀奴,三个少年人,倒由此混了个熟。

李浅墨话本不多,珀奴也有些敬畏他,所以他们彼此间倒很少说话。倒是索尖儿与珀奴厮混得极熟。索尖儿少年心性,本有一种男儿式的自大心理,一向少与女孩子交接,嫌她们虚伪做作。

可珀奴本是一个胡人少女,天真烂漫至极,说话间更不避讳,反最合了索尖儿心性。这几日,亏得有珀奴在,每天的日子再不寂寞。

饶是李浅墨嘴严,什么都没跟珀奴说,索尖儿可架不住这小妹妹的攻势——只见她一本正经地,瞪大了眼,问他消失的那两天出了什么事,索尖儿受不了她的神情,到最后,一五一十就全跟她说了。

珀奴也全不是什么深沉隐忍的脾气,听索尖儿说到紧张处,就与索尖儿一起发急,一起动怒,两个人正合脾气。偏偏中间还关涉着铁灞姑,这一段事,索尖儿本不欲与珀奴说。可珀奴当日一见铁灞姑就自喜欢,抢先说出自己那日跟铁灞姑相见之事,说及铁灞姑一见李浅墨,即骂他是“轻薄儿”时,索尖儿忍不住放声大笑,珀奴不敢大笑,也自背着身,耸着肩,低声偷笑。窘得李浅墨在旁边怒又不是,笑又不是。他们两个,可谓是在李浅墨的窘态中,结出的交情。

何况索尖儿这时少年情怀初动,这时心情,是又怕与人说,又最想听人提及心中人的名字。珀奴不像汉人少女般矜持,想到了什么,就只管问。且对索尖儿喜欢上铁灞姑,觉得是最自然不过之事,一点都不惊诧。倒是索尖儿有时信心不足,自言长得不好时,她就大叫道:“你还不帅?”说着偷偷望望李浅墨,“在我们胡人看来,你这长相很好啊,大有男人气概。像我家公子,就太斯文了些。”

若索尖儿提及自己要比铁灞姑小上几岁,恐被她看不起时,珀奴又会道:“那为什么??我们胡人男子,最喜欢娶大自己几岁的妻子了!”

所以这几日混下来,索尖儿与珀奴的交情已结得铁铁的。

这时见珀奴又被李浅墨勾起,追问他那个问题,索尖儿忍不住恨恨地瞪了李浅墨一眼,尴尬道:“她、不会来吧?”珀奴不解道:“为什么?”

索尖儿挠挠头:“这,我也解释不清楚。有些事,我明白,但说不明白。”说着,他一扫眼,望向李浅墨,笑道:“反正很复杂。我们汉人,很多事都很复杂的。你要问就去问你家那个最善于解释复杂事情的公子,他才能跟你说得清楚。”

珀奴一听到“复杂”,再加上“汉人”两字,像马上没了兴趣。她没再问,一时低了头,似在盘算着什么,忽然抬头开口冲李浅墨道:“公子,要是、有一天我也被人掳了去,要禁锢一世,你会不会也如索哥哥这般、也去救我?”

她心中坦荡,说话毫无避忌。

索尖儿听了,嘿嘿一笑,一脸坏坏地看向李浅墨。

李浅墨正在练字,没想话题又绕到自己身上,先没来得及想,待看到索尖儿神色,脸忍不住就一红,瞪了他一眼。接着细细一想,却怔在当地,心头自问:会不会呢?会不会呢……他当然一定会去救珀奴,可那救,是不是如同索尖儿一般,那样的心绪去救呢?

【十五、判然诀】

长安城的薄暮是灰色的——金灰色。

灰与金光参半,仿佛日神燃了一天的金炬,燃到最末,所余无多,烧得惋惜起来,把剩下的金砖都磨成粉末。因为剩得不多了,所以也磨得更细更小。那金粉才撒在空中,不经烧。一下便褪成灰的了。

而那金灰中,还有古怪的碧青斑驳在天际,仿佛旧鼎上的铜绿。

长安城暮色时的天空,的确像一口古老的鼎,刚硬的鼎表面,鎏金半褪,灰骨渐露,锈绿间杂……余烟渐冷。

李浅墨望着乌瓦肆上空的天色,不由这么想着。

之所以想到鼎,是因为他想到了谢衣。

——此时他就在乌瓦肆。乌瓦肆的这间茶坊并不大,就算有松烟熏着,结在壁上,污垢滞腻,却也浓淡如画。

这茶坊在乌瓦肆来说,还算得上整洁的了。茶坊的主人碧妪与牯佬酒肆的牯佬可谓乌瓦肆积年的双老。一个为油烟熏着,一个为茶烟熏着,熏过了两朝数代,难得如今仍然健在。

李浅墨眼睛盯着手里的那盏茶。茶盏细白,水里面浮沉各半的茶叶慢慢舒展开来,像一片一片翠绿的羽毛。

他面前的那张案子旧得有年头了,也没上漆,指甲一划,都能在上面划下层木垢来。

一张简简单单的纸柬,就放在那张木案上。柬上的字体行草间杂,仿佛光看字,也看得出一个乌衣子弟经行停伫间的体态步伐。

可无论再如何潇洒,掩盖不尽的是字后面的钟鼎之气。谢衣该算出自于钟鸣鼎食的旧家了。今日,就是他柬邀自己。

这些日忙忙乱乱,自入长安以来,李浅墨没想到一转眼就会认识这么多的人。而今日,谢衣相邀,人还未到,李浅墨要了一盏清茶候着,就这么等待,也等出一份宁静来。

他细细体味着这份宁静。想:两人之间,最好的交情,无非于能在彼此交接时体会到一份静吧?可等待谢衣时的这一份静却又与当日跟随肩胛时的不同。肩胛的静,是日月交沉后,爝火不息,无数山峦河流、奔走于外,无数风霜雷暴、潜蕴其后的那种静势;而谢衣的静,却是钟鼎纹残,金谷粒尽,那无数文华藻饰驳落沉潜后一种蕴藉的静……这静再静,也静得人间。

李浅墨一时又想到罗卷,想起看着他放冰风筝的那夜……那夜,雪霰四布,冰月皎洁,那样的一夜,也是静的。可那静下面,是可以倾听到彼此男性的血管里,血脉奔流的静。

李浅墨由此不由又想到剑术,“吟者”、“尺蠖”与“判然”三剑,各成一味,只怕却也与那起剑前的静韵有关?何日,自己才能真正独成一韵?一念及此,李浅墨却又想起那日异色堂上看到的那幅《姽婳书》的心诀,一时,练过的、见过的剑式一招招在脑中回映起来……他正自出神,却觉身前桌上有指甲叩桌声,一抬头,却是谢衣已到了。

谢衣脸上的笑颇为温煦。他没说话,只是笑就代表招呼了,却先冲碧妪要了一盏“五石散”,要完后,才冲李浅墨笑道:“这东西,如今除了这里,别处只怕再怎么也买不到了。”

李浅墨情知,所谓“五石散”,还是魏晋之时留下来的遗风。谢衣出身江左名门,耽爱于此,也算其来有自。

那日千秋岗上,他与谢衣匆匆一晤,未得多作交谈,一直引以为撼。这时相见,忍不住首先想起的就是那夜千秋岗之事,不由问道:“谢大哥,那夜,后来,你们到底怎么样了?”

谢衣淡淡一笑:“也没什么,草莽相逢,不过出剑而己。我侥幸逼走了他们。五义中人与柳叶军中你的旧识耿见也俱都还算安好,他们还托我代为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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