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诃离一门中,女子多修习夜术,她们的名号也称为“夜来”。魉魉此时想来已尽全力。
底诃离一门的幻术当真非同小可,只见夜色中,她的身影一分为二,二化为三,虚虚实实,若真若幻,竟化就了十数个影子。每个影子手里都漾着一把刃尖锋利的银刀,月光漾在那刀身上,更助她身影的迷幻。只见那十数个影子,持着十数把银刀,各个扑向飞驰而来的大食人。
连那些强悍的大食人,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扑向自己的影子到底是真是假,忍不住就稍微一拉马缰,减了速度,挥刀反击,先护住自己。
——魉魉居然要以一己之力,奋起分光之术,阻拦这批大食铁骑,好给她家小王子赢得一线逃生之机!
却见那批大食人当先的十余骑铁骑为魉魉所阻,速度一缓,后面的却又一波拥了上来。
魉魉此时想来已在拼了。她适才一击之后,面对着拥上来的第二波大食人马,竟再次奋起,又发出一击。依旧是若真若幻的十余条影子,每条影子手里都持着一把银刀,刀锋直指向飞奔而来的大食人喉头。
有骑者一拉缰,挥起马刀就是一击。可这一击,却如砍进了虚空里。那条影子竟只是幻影。却听得一声惨呼传来,却是有个骑者生性强悍,眼见扑向自己的影子太过浅淡,只当做是幻影,并不减速,反向逃走的那三人方向疾追而去。可他身形才一靠近那虚影,一把真切切的银刀却割入了他的喉咙。他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号,就已坠落在地。
魉魉一招得手,顺势结果了那死者骑坐的坐骑。只听得那马儿哀鸣一声,颓然倒地。后面收不住势的数骑在它倒地之际忍不住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便有骑者不防之下,被掀落于马背。
魉魉两度出手,斩得一人一马。可她心下忧急,再度发起第三击。可这一击,也不过重又阻住了十余人,其余的大食骑者,白袍飘飘,已弃她不顾,跃过她那若真若幻的影子,直向小王子方向疾追而去。
魉魉不由长叹,她尽最大的努力,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了。只见她身形曼妙,在空中开出一朵又一朵的虚影来,仿佛幻影之花,银刀闪闪,魅影迷离,要尽全力,缠住这被她阻隔下来的十余人。
她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太久。可她耳中细心听着远去的蹄声。先开始,只听得王子的粟特马今日果然尽力,歇息了这一晌后,一发足,只听得蹄声疾驰而去。
似此这般,那他们终究还是逃得过今日之劫的。只要入了终南山路,大食人的马力发挥不得,加上小王子往日在那里布下的埋伏,那今日之险,他必能避过。想到这儿,她难得的脸上露出一笑,真心欢喜起来。
——只要他好,哪怕他醒来后,身边从此、再没了自己。
可那些马儿今日奔跑得太过辛苦,它们本来就远逊于大食马的耐力。魉魉忽然听得,自己一方的三匹马儿,分明蹄声略慢了下来。
她知道它们已经尽力,但哪怕是这样的略慢上一慢,那些不死不休的大食人,凭着他们名驰天下的好马,转眼间也会追上她家小王子。
一念及此,她心头一乱,一条幻出的虚影却被一个大食人手中之刀劈中,魉魉忍不住身形一颤。虚影中刀,她也不是全不受力的。她心中狂呼着:怎么办?怎么办?
却听得遥遥的,数十丈外,木姐忽然一声轻喝。她回目一望,却见木姐忽然兜转了马头,一身黄衫飘飘,单人独骑,执着一把九莲钩,直向追踪而至的三十余骑大食人的骑队直冲而去。
三人之中,要数木姐年纪最大,修为也最为深厚。底诃离的“夜门”一脉中,她与花妖二人本来并列大师姐。可数年之前,花妖即已惨死于大食人的刀下,如今只剩下她独撑夜门。
此时,见追兵已近,她返身驱马奔来。
她名为木姐,所习幻术名为“草木流”,只见她在一片平畴间疾驰而至,田野间的麦草,为她幻术所催,竟似生发出一大片光华来。
她就在那片光华里飞驰。那光华是草木之华。幻象中,一众大食骑者只觉得四周麦草疯长,甚至已掩过马腹。木姐的身影却悠忽不见,竟全掩入那片麦草之中,只见得一匹马儿空鞍而至。越是看不着她,也越是心中恐惧。
那三十余骑大食骑者虽不免悚然心惊,可他们并非普通江湖游侠,一众人马组织间,有若军队。而军临阵前,是不怕牺牲的。所以他们竟不理眼前幻象之异,只管驱马疾驰向前。
而木姐的那匹空骑,转眼之间,即与三十余大食骑者遭逢。却听得一阵悲鸣声传来,却是木姐侧吊在马肚上,手持一把九莲钩,借着幻术掩形,疾驰之间,已一连伤了六七匹敌骑的马腿。
那些马儿一时乱糟糟地痛嘶倒地。马上骑者也被颠了下来,有的未及反抗,就已被隐住身形的木姐顺手解决。落地的骑者手持马刀,迅速将她合围起来。而其余二十余骑,依旧朝魍儿与小王子飞驰的方向追去。
木姐心中不由一声悲叹——她倾尽全力,一奔之间,伤敌马七匹,毙敌三人。可她虽舍身忘死,还是只能眼看着那二十余骑大食人抛下自己,雷奔电走地朝小王子追去。
她犹欲上马追袭,可那些落地的大食刀客,已挥动马刀,把她逼围在当地。
守住小王子的魍儿因见追上来的人更加剽悍狠戾,一咬牙,低头对着犹在昏迷中的小王子说道:“我也要留下来了。”
只见她轻轻一笑,温柔地道:“我不怕死,就像木姐、魉魉她们为了你,也不会怕死一样。可我们,怕从此以后,你会觉得孤独。”
她轻声细语着,言语间,唇角还浅笑连连。
面对她最宝贝的小王子,她从来都是这样。
可这已是生离死别,只见她一咬飘垂于颊边的乱发,伸手一拔,在发间拔下一根木钗来,一插,就插向小王子俯身的那匹马的臀上。那马吃痛,猛地向前一跃。
她自己却返身下马,望着追上前来的二十余名大食铁骑,望着他们白袍如山般地压来,却只露出一脸惘然。
她名叫魍儿,修习的也正是“魍然”之术。此时,她要拼尽此生修为,让白衣大食名震一世的骏马也为她止步。
她与木姐与魉魉不同,此时俏立当地,并无其他动作。只是突然间的,她扬起脖子,竟自唱歌起来:
“……我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风呼呼地吹,水哗哗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
只见她一片惘然地笑着。那歌声一出,开始还不觉,接下来,只见一片凄凉的薄雾正自她身边升起。
那歌声阴郁诡秘,飘忽幽渺。今日,是她,在未出手前,就直接地提到了死亡 。哪怕那些大食骑者个个心坚如石,可听了这歌,忍不住心头也一阵飘忽。他们望着魍儿,只觉得那个神秘的女子,自己一众人等虽策马疾驰,却怎么也靠不近她似的。
如她所唱:人自何来,无人可晓;而人归何处,却个个知道。那些骑者一时看着幻象中薄雾氤氲间的她,只蒙眬觉得,如果真的靠近了这个女子,是否,也就真的靠近了那个“人人都要去”的地方?
“魍然”之术,能收到的最大的效果,就是惑敌心志。如果以一对一,效用显著。可今日,来袭的大食之敌是如此之多,魍儿哪怕勤修这“魍然”之术已有多年,却也情知,仅凭自己一曲,再怎么也不能同时惑住如许多心如铁石的敌人的。
……可她,还是要唱。
她此时的唱,已不只是要迷惑敌人,不只是唱给敌人来听,也要唱给自己听,唱给与自己同遭险境的木姐、魉魉与昏迷中的小王子听。仿佛只有那样,就算死,这一生也不至于显得枯冷寂寞了。她要在这天地之间最后留下一点自己的人声。
只见她一拂鬓发,口里更加缥缈难测的歌道:
“风,呼呼地吹;水,哗哗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
那些大食骑者自己还未发觉,却眼见得,他们奔行的速度慢了下来。人与马俱为歌声所感,那些骑者心中,一时只觉得:人生一世,修短幽明,究竟搏的是个什么呢?眼见得他们虽未止步,虽说已开始在魍儿身边掠过,但他们胯下的马儿却慢了下来。
二十余骑马儿,奔行之间,匹匹都能把魍儿踏倒。可她站在那马匹逝水般的奔驰里,全不惧危险,只自顾自地唱着。
魉魉百忙之间抬首望去,却见距自己数十丈远处,木姐正在奋力苦斗,那一片她唤起的草木光华间,她一柄九莲钩劈刺两便。
可围住她的白衣大食人的身影,却如一道铁函,紧紧地把她锁在中间。
接着她看到魍儿。她知道魍儿已倾尽全力。她从来没见她唱得这么动情过,她的心都觉得动了。然后,她唇角边不由露出一笑,却是为见到那些追踪小王子的大食铁骑们速度已越来越慢,昏迷的小王子与他们之间的间距终于渐渐拉大,只要再挺上那么一会儿,也许,那匹识途的马儿,就可以把小王子彻底带离险境了。
这么想着,她手下加力,断不许自己缠住的这十余个大食人再奔上前去,给她家小王子再添风险。
可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了一片马蹄之声。她一抬眼,脸上不由幡然色变!只见来路上,又有十余骑大食铁骑飞驰而来。
她们三个女子,每人间相隔数十丈,拼尽全力,好容易才延缓了这些敌军。可他们,居然还有援手!
她绝望之下,只觉得自己的整个生命都昏暗了。那奔驰而来的蹄声压制住了她的思绪,让她的分光术都很难再流畅地施展。
……怎能如此?怎会如此?怎可如此!
造物不公啊!
可更让她绝望的是,最前方,魍儿那里,却传来一声惊呼。她听得声音分明是魍儿的,不由急纵目看去。却见驮着小王子的马,突然间颠蹶了一下。
而小王子,昏迷之中,竟从那马背上颠了下来。
魍儿为这突变所惊,歌声一时被打断了下来。
她用歌声迷住的人马,却猛然惊醒,一醒过神,就见到自己的猎物,那个粟特王子,竟从马背上颠了下来。
一干大食人等不由人人大喜,就已疾向那落地的王子奔去。
魉魉、木姐、魍儿同时忧急,不顾身边之敌,同时要出手去援助她家小王子。魉魉分神之下,只觉得手中一震。她的那把银匕已被敌手一刀击落。她双眼一闭,知道:这就是了局了。
闭眼之前,她深情地向小王子落地的方向望了一眼。这一切,她都要记住——她情愿临死之前,自己可以贯穿生死记住的,就是这一片麦田。
她要记住:那一片宽广的麦田间,她与木姐、魍儿,如何相隔数十丈,彼此孤独,只为了想护住她们拼死也要护住的,记住那些分光术、草木流,与魍然诀……记住这一刻,然后无论是杀戮也好、死亡也好,终未曾掩尽的、自己曾经的努力……她双目一垂。
这一生,她终于可以不再怕。她的身影也头一次终于止住颤动,所有的分光术、魍然术、草木流……今宵散尽。可她,临死前的一刻,却终于开始幸福地感到:原来,她终于可以不怕。
她想——“底诃离”原意本就是泉下。泉下就泉下吧,与小王子、木姐、魍儿泉下相聚,虽说家国残破,但他们已曾倾力相救……
这么想着,魉魉的心中几乎升起一丝幸福的感觉来。这感觉,她此生都还未曾尝过。
一声清啸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只觉那声音甚熟,一睁眼,先见到了罩在自己头上的马刀幻出的光芒;也见到了敌方那突然奔来的援手;同时,还见到了……奔来的那十余骑铁骑后面,最后一骑的马尾之后,突然有一剑光华升起。
——是他!吟者剑!
从柘柘口里,她久已知道了这把剑。今日正午,她还见过那个人。
这奔驰而来的十余骑,正是中午曾狙杀她的那十余个大食汉子。李浅墨附身他们马后,一路上都未让他们发觉,却随他们一起赶来了。
只见吟者剑一剑光华陡起,李浅墨羽门提纵之术已倾力施为,身如一羽,而其飞如电。转眼间,魉魉只觉自己已被人拦腰抱住,飞驰出头顶上那片刀光刃网。却是李浅墨一式“大野流星”,强行突破了敌人的隔障,顺势挟住了魉魉,直向前方冲去。
他羽门身法,一旦施为,短距离内,那真是快逾奔马。
魉魉的一身轻功提纵之术本就不弱于李浅墨,这时猛然得救,回过神来,一拉李浅墨衣袖,随他奔腾之势滑行,竟全不增李浅墨负担。
眼见得他二人直如大野流星一般,疾驰向木姐身畔。
李浅墨吟者剑风吟而起,那剑名为吟者剑,实为举剑当风之时,剑中自有啸鸣。
却见他挥剑连刺,剑尖上如有一连串的流星爆出,已向围攻木姐的人疾攻出十数剑。这十余剑刺下来,围攻木姐的大食人已有两人伤肩,一人伤肘。白袍之下,骤然溅血。
李浅墨更不停留,有着魉魉知机的换手拉住自己衣袂,腾出左手挟住木姐,三人凭空飞渡,如在麦草间滑行一般,已疾奔向魍儿。
只听得一声剑鸣悠长锐响。剑鸣止处,却是李浅墨一剑废了一名正攻向魍儿的敌手,挟着“夜门”三女,同向小王子落地处疾奔而去。
前面的大食人大惊,忍不住人人回顾。李浅墨等抢得先机,终于抢先落于那小王子的身侧。李浅墨一低头,看向终于被震醒了的小王子,目光中不由划过一丝惊色:原来,他就是小王子?!
四十余骑大食战马就那么默然肃立着。
它们一线排开,呈个弧形,如引弦之弓,冷对着李浅墨与幻少师数人。
连李浅墨都觉得这群敌人简直威武无比。那些马,个个身高腿长,肌腱鼓胀。马上,就是一尊尊雕像般的白衣大食战士。他们脸上的表情也石雕也似,仿佛他们从里到外,连同心肝,都是铁镌石刻的。
这是一个战阵,远非李浅墨曾经历过的所有打斗所能比。那些大食战士,分明个个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死亡仿佛将成为他们的荣誉。
李浅墨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态度,此时方才明白,为何万里之外,大食铁骑可以纵横无阻,视天下英雄无噍类了。
幻少师这时缓缓地睁开眼。
他终于醒了。他们底诃离一门面对大食骑士,一向苦无办法。这时,他与三个女子置身李浅墨后,眼见着李浅墨单人只剑,独对着数十乘大食铁骑。
——这一战,终究要被引发。
李浅墨只觉得手心里出汗。他心中也忍不住一阵激昂: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男儿踏阵之乐?他心底也有一些什么东西悄悄地燃起了。以前,出于肩胛的教诲,他一直不敢轻视生命如无物。临阵对敌,常怀有仁者之心。可今日,他面对这群大食战士时,却猛地警觉,自己一直压于心底的,那想来只属于男性的战斗欲望却被撩拨了起来。
对方诸人分明都不畏死。不只如此,他们还似已将死亡当作了自己毕生追寻的事业。那么,与他们一战,又何须效那仁者之软弱慈悲态?反正,彼此已将死亡当做一场游戏。他们分明是传说中的那种战士,只以勇为业,以怯为耻。战阵若此,一切就都已变得简简单单,不管目的有多复杂,动机有多古怪,可手段终究是一样的,那是敌我两方唯一可沟通的事:只有生与死。
这样的一战,却是整日迷于价值判断,在无数价值取舍间迷失了自己的人,唯余的男人式的乐趣。
哪怕李浅墨平时未尝不哂笑于此,可今日,他却似为自己的敌手打动了。
这将是一场意志之战。
死亡,却是佩戴在勇者襟前的胸章。其实,无论一战之后,死与不死,这些男人胸前,都会挂上一枚崭新的“死亡”的胸章。
确是有人这样面对生命吗?既然纷扰人世,许多问题终无解答,那还不如,让一切变得简单,只剩下生与死的手段,判然两分,这样,赤裸裸地对生命的挑战就恍如一场笑闹了。
那些大食骑者的目光是炽烈的。李浅墨隐隐知道他们这些忠于一教的信徒平日里生活中的清规戒律。怪不得他们会把死当做最刺激的游戏。既然酒为奢欲,乐为淫荡,那还有什么可以刺激自己生命中的渴望?
只见一声低沉浑浊的号令后,那四十余名骑者,同时把马刀举于头上。
李浅墨这方人少,再不能不与他们争抢先机。只见李浅墨身子猛地一矮,双腿一屈,弓一样的蕴势,然后猛地就把自己弹了出去。
以往对战,所逢尽都是中土高手,对敌之时,讲究的是剑中含韵,韵外有致,一味回旋,似往不复。那里面俱是极高名的取舍之道。可今日,面对四十余名如此骠悍的骑士,李浅墨知道,今日,那一切都用不着了,只要求快!
所以他一跃即出,先发制人。然后,只见马刀在空中晃起一片铁腥味的网,如同每把刀上都附着着死神的笑。李浅墨一剑好似刺破了那死神的狞笑,那死神,登时幻化成数十把马刀,带着创伤的,围拢过来,漫天劈砍。
——今日之战,他已全无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