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雨下得越发大了,雨脚如麻,像千针万线。

老天爷仗起纳鞋底的锥子,把空气中穿了无数个孔,以雨为线,用那顶大号的粗针,要把天与地缝鞋底似的缝合起来。

满座之中,近百王孙,直觉得被雨迷了眼,不时地伸手拭眼。可雨越下越大,下得起了泡,串着气,冒了烟。哪怕不停地以袖拭眼,众人还是觉得越来越看不清。

只见到满天白雨中,虬髯客岿然不动,两片大袖飞卷,他人如同海岸礁石般,黑黝黝地生根在那里。

而罗卷与李浅墨,一人如连弩射鲸,一人如精卫填海,吟者剑与尺蠖剑此来彼去、此去彼来,两把剑泛着天际的闪电,在虬髯客雷鸣般的出手中,履险犯难,不改其勇。

李承乾早惊得连拍巴掌都忘了,一只手狠狠地抓在称心的腿上。称心却也不叫疼,眼中全是羡慕之意。那边龚小三几乎忘了珀奴有伤,任由她淋着,淋得血重又从她伤口里浸了出来,他自己还未觉察。

连珀奴自己也不觉得,口里只喃喃道:天呀天呀,天下怎么可以有如此多的男子,却又都如此地……各有其帅。

忽听得一阵比雨声还大的马蹄声疾响而起。

众人情迷战局,几乎充耳不闻。

却是瞿长史最为老成持重,虽关心战局,依旧听见了。

他双眉一皱,目光中不由满是疑虑。

全场之中,他估计只有王子婳还能清醒观局,不由朝王子婳望了一眼。

却见王子婳点了点头。

两人虽未说话,却有如交言了一般。王子婳那一下点头,分明是在说:……没错,就是八百里紧急快递。

一时两人同时冒雨向马蹄声响处望去。

却见一匹枣红、一匹骊黑的两匹健马,赶命似的,破雨而来。

那两匹马上之人俱都穿着参将服饰,这时一冲,就冲到筵席之间。

只见他两人翻身下马,没等落稳就已禀报道:“太子,魏王,圣驾昨日已过华阴,今日,车马兼程,率文武百官,欲返长安。此时,只怕已到长安城东道二十五里开外。太子、魏王还请紧急接驾。”

李承乾与李泰忍不住齐齐面色一变。

——圣上回京?这么快?

两人一时都有措手不及之感。

可此时,他们只能立时起身迎驾。一时只见,筵席之间,一众王孙人人得了消息,各自忙乱起来。太子与魏王要去迎驾——圣驾回宫,两人都怕对方迎得比自己快。

这里,双方侍从都已急备车马,双方都欲先走一步,好赶在前面。

一时,哪怕虬髯客与罗卷、李浅墨三人正斗得如火如荼,这些人也再不关心,仿佛与他们全不相干了一般。

人间聚散,本不过如此。不过一转眼工夫,那适才还轰轰烈烈的百王孙之宴,竟走得踪影皆无,只剩下一众仆从急着收拾东西,泥地之中,也只剩下王子婳长身玉立,全不避雨,就在那大雨之中观看。

战局之中,只听得虬髯客一声大笑:“李世民回宫了!”

李浅墨心中略动,不过此战已至酣处,这消息平时可让他震动半晌,这时却全动不了他的心思。

却听罗卷淡淡道:“又与我何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总会有些人,不屑去做什么王臣。

忽听得一人呵呵怪笑:“不好玩,不好玩!那姓李的皇帝回宫了有什么好玩?”说着,那人怪笑着已加入了战团。

只见他一出手,姿势古怪僵拙,却逼得战团中三人个个不由得凝神以待。

冒出来的这人居然两方俱都不帮。只见他一出手,先向虬髯客抓了一爪。哪怕以虬髯客这等人物,也不得不还他一招。

他却得趣,接下来一腿就向李浅墨踹去。

这一腿全打乱了李浅墨的节奏,逼得他空中身形一转。

那人一见更是得意,返身却合身抱向罗卷的尺蠖剑。

只听虬髯客怒道:“畸笏叟,你捣什么乱?”

却见畸笏叟手底不停,高声笑道:“我与那李泽底斗得正自开心,哪知他一听说那姓李的小娃儿回来了,兼之魏王已走,他就无心恋战,脚底下抹油,转眼就溜了。”

说话间,他不偏不倚,冲着虬髯客、罗卷、与李浅墨一人又来了一招。

只听他连声怪叫道:“有趣,有趣!丑老儿我正打得兴起,却没人跟我玩儿了。眼见你们这边打得好,不为那姓李的小娃娃皇帝干扰,老头儿我能不插上一脚?哎哟……”

这一声,却是他突然插手,惹得人人动怒,忍不住人人向他招呼了一招。

却听畸笏叟怒道:“只许你们三个自己打着玩儿?就不许带我玩儿一回?哼,你们不带我玩儿,我也掺和进来了,你们能奈我何?”

——要说此老,哪怕高年耆龄,身手却端的高明古怪。

那三人一时拿他也无可奈何,依旧是罗卷与李浅墨一递一递地攻击虬髯客,可畸笏叟却只管插在其中捣乱,东一招西一招,一时攻向虬髯客,一时攻向罗卷,一时又攻向李浅墨。

他如此一捣乱,惹得虬髯客与罗卷齐齐大怒。偏这老儿身法古拙,出手虬媚,十几招下来,看得虬髯客与罗卷也忍不住见猎心喜。

他们这等高手,修为到如此境地,本来平日里也颇为恼恨于苦无对手,今日相遇,竟要把平日里的枯索寂寞积攒下来的手痒劲儿一起发泄出来。

李浅墨正值少年,最觉有趣,一时只见得湖畔四人,一个出身于大荒山的畸零老朽,一个威行东海的一方霸主,一个大野游侠,一个弱冠少年,竟斗得个身影分合,不亦乐乎。

倾盆大雨中,只听得虬髯客哈哈怪笑道:“皇帝小儿回来了,那李淳风也就该跟回来了。”

罗卷接话道:“还有覃千河与许灞。”

却听畸笏叟问道:“那号称观尽千剑的覃千河,手底功夫到底怎么样?”

虬髯客与罗卷同时摇头道:“没正经比过!”

畸笏叟问道:“许灞呢?”

却见虬髯客与罗卷又各自摇头。

却听罗卷突想起来道:“还有……皇帝回宫,那一直蹲在长安不问世事,装着不关心,最会投机讨巧的袁天罡怕也要出来晃晃了。”

虬髯客大笑道:“李世民小儿若知道有我回来闹腾,那李靖和我那三妹只怕也要被迫出来。”

畸笏叟好奇心最盛,不由疾问道:“袁天罡那厮手底下如何?”

罗卷恼他罗嗦,直接道:“不知道!”

畸笏叟不由一怒,叫骂道:“我老头儿为了变好看点儿,苦练独门内功,潜居深山,不问世事,不知道也就罢了。你们两个怎么会如此没见识,真真气死我了!”

虬髯客哼了一声:“曲身事人,功夫再好又能如何?”

却听罗卷笑道:“你问错了人,你该去问问我那小兄弟。当日西州募时,覃千河、袁天罡、许灞曾同时向他出手,至于李淳风,小兄弟只怕也曾见过。你问他好了。”

这话说得虬髯客都不由为之一奇。

他一掌拍开李浅墨奔袭之剑,一边诧异道:“覃千河、袁天罡、许灞三个围攻于你?”

李浅墨一时满脸惭然,手下不停,逼退畸笏叟的一招偷袭,汗颜道:“我根本打他们不过,被他们几招就逼得几乎要出不了剑……”

却听虬髯客哈哈大笑道:“你还想在他们三人联手之下出得了剑?”说着,他古怪脾气一起,大笑道,“我说畸老儿,罗小子,咱们不该再这么乱打,且一起围攻围攻这个独斗过覃千河、袁天罡、许灞的小孩儿如何?”

——被畸笏叟那么一搅和,适才正经之战,已打得全无杀气,难怪虬髯客会转动此念。

这时畸笏叟听说,也哈哈笑道:“不错,我早看他们羽门不顺眼。凭什么他们先收那小骨头,后收这小孩子,就是不收我?”

说着,他一招就向李浅墨攻去。

眼见虬髯客与畸笏叟居然联手向自己攻来,李浅墨一时压力大增,再无飞腾跳荡之机……好在还有罗大哥。

只听他叫了声:“罗大哥!”

却见罗卷居然于雨中拭剑。

李浅墨只道他拭过后就会相帮自己,却见罗卷拭剑罢忽跳起来笑道:“这主意不错!”

然后,一剑就向李浅墨攻来。

李浅墨不由得怪叫一声,转身就逃。

可他身后,虬髯客、畸笏叟、罗卷,竟通同一气,得了个好游戏般,虽彼此间偶然交手一招,竟一齐向李浅墨追了下来。

李浅墨只觉得狼狈已极,边逃边打,经过王子婳身边时,忍不住向王子婳做了个鬼脸。

王子婳也没想到这么几个大野高手,都是名震一方的男人,突然间会变得如此淘气。

她笑吟吟地看了李浅墨一眼,却不担心他,情知今日狼狈过后,李浅墨的功夫怕不精进一层?她望向长安城方向,想着驾着日辇煌煌归来的李世民与他身边的那些男人们,暗道:这世上的男人却也如此地不同的……

“下注下注,买定离手!”

嗟来堂内,只听得喧喧嚷嚷,热闹无限。

索尖儿拿着个赌盅,一只脚踏在凳子上,把骰子在里面摇得哗啦啦直响。他身边一群小兄弟与客人们叫得也震天价响,整个嗟来堂中气氛热闹已极,连裹着纱布的珀奴都在一边笑看着。

——今日却是李浅墨回请魏王与太子的日子。地点就设在了嗟来堂。

那日百王孙之宴后,两番连战大食刺客阿卜,其间为夺锦鲤又与虬髯客、畸笏叟、李泽底动手,最后大雨之中,又为虬髯客、畸笏叟与罗卷联手追逐——李浅墨虽明知最后这一场全无性命之忧,却也斗得个疲惫已极,斗到最后,几乎脱力。

回到连云第后,他一觉睡去,几乎一连睡了一天一夜。

枇杷已知经过,所以也没叫醒他。好在李浅墨年轻,这么大睡一觉后,却也恢复得极快。及到他醒来时,正赶上太阳西沉,枇杷拿着条湿手巾正在与他敷额头,见他醒来,不由笑道:“我见你身上一时冰凉,一时滚烫,只当你病了。原来羽门内力这么奇怪,竟会有这等异象。”

李浅墨还在迷迷糊糊中,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珀奴,猛地担心起来,不由抬眼四处寻找她。

枇杷最会揣测他的心意,不用他问即笑道:“珀奴没事,没等你们斗完,我家小姐就遣人把她送回来了,还请了极好的大夫来看诊。就是龚小三见珀奴没事,还一直咕哝着没能把你与虬髯客相斗情景看完,懊丧得不得了。”

李浅墨放下心来,微微一笑。

枇杷接着道:“太子与魏王那边也都派过了医生来,我说珀奴没事了,就没让他们看。圣驾回宫,想来他们现在正忙着应付,估计一时也不会来烦公子你了。不过,吃了人家的饭,是不是该写个谢贴回去?我代公子写好了,只等公子点头,就遣人送回去的。”

李浅墨含笑点头,心里不由叹道,真是什么样的小姐就带出什么样的丫环来。王子婳和枇杷都是极周到的人,周到得让你除了听她们说之外,都想不出什么话来了。

他正在想着枇杷是如何端谨识礼,却见枇杷在那儿,像是想问什么又不好问的,不由有些奇怪。

见枇杷不问,他也不好问她想问什么。

却见枇杷忍了一晌,终于忍不住,低声喃喃道:“那么说,那天罗卷也去了?”

她仿佛喃喃自语,见李浅墨全无反应,她终于抛了顾忌,热切地问:“公子,罗卷去了后,他和小姐有没有说话,他看她的眼神是什么样的?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跟小姐……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昨天他穿的什么衣服,上嘴唇上面那点唇髭刮了吗?”

眼见她一口气问出这么多,李浅墨不由也有些目瞪口呆。

却见枇杷一笑,自嘲道:“唉,果然小姐说得不错,我终究改不了,就是一个碎嘴丫环。可我,我真的想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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