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余老人的双眼若有失神:“那年我们和东密结了梁子。走镖这行,最怕结上大梁子,何况对手是大势力——生意就辛苦起来,我们死不起人啊!当时的威正再求发展非得大牺牲不可,但——手下镖师镖头们都不愿了。一个是不愿结东密这个强仇,二是——他们对镖局的拖累也有所不满。”

“当时,镖局一共丧过二十七个镖头。于是镖局也就有了二十七门孤寡、一百七十三人需要供养。这时后来的镖师开始暗里埋怨,他们都是在替死人拼命了。我理解他们,毕竟走镖都是拼命拼出来的银子,用来养别人的孤寡,他们不满理所应当。但——他们没有想过,威正这块牌子也是那二十七条命换来的呀。后来,宁烽副总镖头与我意见相左,他就扯旗出去独干了,建了悦字镖局,现在已是行内第一号招牌了。我们威正的镖头却越走越少,后来我知道,都到宁镖头手下了。”他脸上的肌肉越来越僵。裴红棂体会得到他那种伤心,有什么比这么活活抽空一个镖局更让局主悲哀的?那一肩一臂的伤,那败,想来都不会让这老人的心伤如此之深。她轻轻翻了翻烤在火灰里的马蹄儿,轻声道:“然后呢?”

余老人苦笑了下,一挑眉:“然后,就是你看到的这个场面,威正镖局几乎已经死了,我把它迁出长安,僵卧在临潼这个小巷里。整个局子,就只剩我一刀一人。”他的声音有些凄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烈士暮年,悲惨如此。

窗外北风呼呼刮着,裴红棂说不出话来。她不该勾起老人的伤心事。她太自以为是了。她看着火光中老人的脸,不知怎么,有一种想抱抱他的感觉。但只怕他会觉得,那是对他尊严的干犯。

风声柴爆中,小稚忽然问:“那爷爷你为什么还要一年走一次镖呢?”

余老人回过神,眼中有一种人世的温暖,拍拍他红红的小脸:“因为,我们威正镖局还有整整二十七门孤寡呀,一百七十几口人,所有人可以不要她们,我不能不要呀。”

裴红棂忽然觉得这个破败的小巷,破烂的正厅里原来充满了暖意——还有人,还有人如此坚持!

只听余老人温暖地道:“我一生未娶,又是孤儿,他们其实也就是我的家人。我一年接一趟镖是为了要养他们。那时那些孩子都还小,现在都成大小伙子了,好多都又有孩子了。之所以一年只接一趟,一是为避免同行猜忌,二是威正只剩我一个人了,又越来越老,一趟就足够我费力气了。”

裴红棂望着他,一趟镖养活一百七十余人?他没说,但她不知道这老人接的该是怎样的险镖、绝镖,蹚过多少穷山恶水,踏过多少匪窝盗寨,会过多少亡命巨寇,才把这二十余门孤寡拉扯下来的。她第一次发觉,原来人世如此温暖。她看向门口,猛然忆起那似刀镌在门柱上的楹联,也终于明白——什么叫做:

毕生寒窘千钟醉

廿门孤寡半肩挑

——廿门孤寡半肩挑!

第六章 大手印

余老人忽望向裴红棂道:“其实,红棂,你无须对我这老头子抱愧。这几年来,那些孩子都长大了,也能赚钱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他们很团结,常让我觉得自己没什么用了。而且,最近这三年,肯找我的人越来越少,都嫌我老了,担心我没用了,我这小屋也就越来越破败。那些孩子接我去养老,我就大发脾气,其实我知道他们是好心,但我心里冰呀——你要是男人,一个曾经有力的男人,你就会明白这一点。僵卧孤村长自哀,我也不过尸居余气而已,但——你们来了。我这一生,最见不得的是孤儿寡母,见不得——被侮辱与被损害。你别歉疚把我拖入腥风血雨,我要告诉你我喜欢,喜欢自己还能为自己发过誓要在意并要将之护住的东西斗一斗,这让我感觉我还活着。”然后他突然出刀,口中大喝道:“龚海,你来了就出来吧!”裴红棂、二炳齐齐大惊,只见余老人一抹刀光卷向房梁,房梁上就涨开一蓬红,笼笼统统地罩下来。

余老人对着那红后面就是一刀,然后那红一阵波动,似被人一掌充了气,挡住刀光。余老人就发起第二刀,那蓬红就卷出了窗户,雕花的窗子片片粉碎,碎片四溅,二炳忙挡在裴红棂母子前面。余老人收刀站在正厅门口,冷笑道:“龚海,恭喜你又练就了密宗的绝技‘蜃楼步’。”

裴红棂眼一花,就见门口院中已站了个穿大红袈裟的光头僧人,月光下,他面容有些祥和又有些诡异,合十道:“余老人,二十六年后,你却没什么长进,还是和原来一样不知进退的脾气。”

余老人闻言哈哈一声大笑:“得你这一句,我余老人这二十六年算没有白活。”说着,“咄”的一声,余老人喝道:“且尝尝我这不长进之人新修的‘无进退’刀法第一式——‘不知进退’。”龚海也没想到他当年说了余果一句“不知进退”,余老人这二十六年来还真创下了一门“无进退”刀法,开宗明义第一招居然就是“不知进退”。这刀法大破常规,余老人的大关刀艺出大关门,大开大阖,极为规矩,气度谨严。没想他新创的刀法却大破大立,大乱规矩。其一招招如“进退失据”、“进一退二”、“敌进我退”、“有进无退”、“退无可退”俱是别开生面。

那龚海在余老人出招时,就已知凌厉。他却忽然不见,密宗“蜃楼步”果然奇妙,何况他这来无影去无踪的步法中还隐藏着凶悍的大手印。大手印号称一手翻天、一手掀地,为密宗无尽秘藏。只见窗碎,门碎,梁破,柱破,一室灰尘飞荡,瓦砾翻动,盆栽跌地,仓鼠无踪。裴红棂眯起眼,小稚也是,但又睁了一双小眼直待要看,他要看余老人与龚海这一战。只听龚海笑道:“老余,这二十六年来,风晨雨夕,你那左肩上好受吗?”余老人不答,他是不敌龚海,二十六年后仍然如此,但他有要护之人。二十六年前他败了,但败又如何?败也要战的!武林千载,屡败屡战者何止我余某一人,正是他们用失败书写了江湖另一面的历史,那种败,也是骄傲与尊严。

龚海摸清余老人刀势后,已不再避,与他直接缠战在大厅外、小院内。小稚瞪着他月光下的一双手,只见那手越涨越大,在月光下都妖异起来。他尖提着嗓子只是要叫,那重如命运之手,在他的眼里如此狰狞与恐怖。好在那飞舞的大红袈裟与膨胀的掌影之下,还有刀,是他爷爷的刀,爷爷的大关刀。大关刀共有八招,取意于杜子美的诗,名为:挽弓挽强,用箭用长,射人射马,擒贼擒王……爷爷一定能赢,一定!是不是?这么些日子来,小稚第一次觉得自己勇敢起来,他握着小拳头脱离母亲的怀抱,走到厅门口。二炳“噢”地惊呼了一声,裴红棂一伸手,想拉,却没拉住。想了想,她就没有再叫他回来——这孩子,终究要自己面对危险的,要自己长大,何况他面对的是一条如此坎坷的人生行途。

月光下,余老人的大关刀奋起了他所有衰年的力气。但龚海才过五十,正当壮年,他的掌影如山。那山太重了,余老人一刀刀倾力劈出,慢慢觉得,手麻脚颤,他劈不动,撑不开,目中的余光看着裴红棂和小稚,如果不是他们,他真想弃刀休息了。死算什么,这一生好累好累啊。拼了一生,原来他还是躲不开罩在自己头上的命运之手。“密宗”为不可言之密,他躲不开命运的大手印,躲不开这到头的一场失败。

二十六年前,败于他手。二十六年后,再战再败?

龚海已经感到余老人的力不从心。他笑道:“余老头儿,老不以筋骨为能,你抢着出肖家的头,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一个“错”字说得极重,跟着就运起大手印的“错手”。他的手掌不是要真的打在余老人身上,而是一庭枯草中,他祭起一个个似九神九魔铸就的印,一个一个向余老人身上、头上、心上、魂上砸去,要砸出他一丝跪拜的敬畏来。大手印出自佛门,参悟无常,它就是要以无常警醒世人,你们所坚持的心、骨、身、眼、爱都是脆弱的,扛不住那一场时空的无常。所以跪吧,跪到佛前,跪在我一个又一个的印下,我以万寂消解你所有“有常”之苦与无谓之斗。

月色下,余老人的脸色小稚看得很清楚。龚海已祭到第七十一印,第七十一印是“破妄之印”,余老人疲于奔命,龚海第七十二印就要直接砸在余老人天灵顶上。只见他一只本已涨大的手似又大了一圈,带着一种金钹似的光芒向余老人头上缓缓压去,那缓缓的掌影如同月光下的魔幻。

小稚看不懂武功,但他看得懂月光下余老人万念俱灰的神色。他大叫一声:“不要!”握着一双拳头就冲了去——他居然要去挡住已悬在他爷爷头顶的那一掌。

余老人眼中一片惊恐,龚海冷笑一声,已空出的左手掌便向奔来的小稚迎去。余老人忽然一笑,他不能——不能眼看蓬头稚子遭到屠戮!所以他出刀。这一刀,恍惚中,他使出的是二十六年前没使完的那剩下的半招——记得当时,他曾想把这一招命名为“凛然”。可惜当时,他为一念之仁,没有使全。但今日,他也是为一仁之念,于二十六年后,要续足这一招。这一招有用吗?

龚海眼中大惊,他从来没见过这样一种刀法。这一刀无头无尾,却破尽了自己先前所蕴之势,那七十一个大手印在这一刀下如梦幻泡影——这是什么?他避,但有半招似乎已中于二十六年前的刀意在他体内忽然爆了开来,余老人这莫名其妙的半招竟接上了当年的半招,在他来不及反应前,凛然、沛然、傲然地袭来。

龚海眼前忽一切如幻,他久处佛门,但从来充耳不闻的佛法却似这时都在他眼前爆了开来。眼前这个世界在那一刀之下消融。其实没有见血,余老人这一刀刀意从他顶门劈下,直至尾闾,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浩荡,彻心彻扉的凉快。龚海最后忽然一笑:“这刀是什么?”

余老人看着他,傲然道:“这是半招凛然。”

“还有半招,二十六年前已经发出。”

满天月罩下,罩着那个曾二十六年来横亘在他心头的阴影,那阴影在一个奔来的十岁孩子握紧的拳头下,在自己六十六岁衰龄的半招之下,终于消解无踪了。余老人看着龚海满脸不信地倒下,他从头至闾,印上了一条浅浅的红线。余老人直欲振声而笑,原来——不过如此。沉如命运的大手印,也——不过如此!

尾 声 萧门

三天之后,潼关。

西出阳关无故人。但如果东出呢?——东出潼关。

东出潼关的有老有幼,一共四人。其中两个人在说话。

“肖夫人,你还放不放心我这老头子?”

裴红棂笑了,夕阳下的她原来可以如此美艳。只听她微嗔道:“当然不放心。昨天,只一个没照顾到,你就把小稚给灌醉了。我看小稚只要有你在,所有男人的坏毛病都要沾上学来。”

那余老人哈哈大笑。余老人笑过后认真地问:“我也许真能走好这一生中最后的一趟镖,但我真把你送到诸暨后,你可知东密是不死不休的,到了诸暨你又如何呢?”他是真的在为裴红棂母子担心。

裴红棂也笑了:“我当然有办法。”

“第一,我要让小稚缠着你一定留在他身边,有你威正镖局的总镖头在,嘿嘿,任谁想动我们母子只怕都会很难。”

“第二,余老伯你知道诸暨有个萧门吗?听说它不大见称于世,但也暗暗名闻于江湖,先夫说,他与萧门大有干联,只要我找到萧门中的一人……”

裴红棂抬起头:“那么天大的干系,也有他一剑承担。”

余老人一愕,他倒没想及此,难道,难道是?——坐在前面车辕上的二炳这时一振缰绳,马儿跑得快了些。余老人眯起眼看着身后的落日,他又一次把落日甩在了身后。现在不想这些、不想这些了。前途正长,谁能逆料未来的事?只要这一刻自己能尽力与安然也就是了。他这么想着,全没管身后之日已经落下,坠入长安。

而潼关外的古道上,一个老人,一个女子,一个小孩,一个仆佣,坐着一辆车,插着一杆镖旗,就这么行走在自己的江湖上。

第一章 归去来 长安古意2 屠刀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悉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鉴,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襄阳城外近郊十几里的一处茅舍内,一个童声正咿咿呀呀地念着这篇晋陶渊明居士的《归去来辞》。他的身边,坐了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性,想来就是他母亲了。他母亲正给他做着一双鞋子,针线精巧——她手里的针还在鞋底上熟练而自如地纳着,心却像已飘到了远方: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既与吾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那熟悉的字句出现在耳边时,她的神色一时就悠远起来。是呀,世既与吾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她的脑中不由响起愈铮的声音——愈铮还活着时,难得有公务闲暇,偶尔遇之,他们夫妻就会坐在一起,焚一鼎金炉小藏香,安静相对一刻。那时,愈铮念得最多的就是这篇《归去来辞》了。如今回想,一切都恍如一梦。田园也是他俩的一个梦,如今,她是身在这田园之中了,可她的身却已是那梦醒之身,那个曾想和她一起梦中同历的人已经不在了。

裴红棂眼中有了湿意,她不习惯让孩子看见自己的泪眼,虽知小稚的心思现在已全在书里,还是不自觉地把头一侧,让他注意不到自己的脸——从长安城出来有多久了?快两个多月了吧?自从余老人以大关刀衰龄一斗,驱散东密对她母子的那一场惨厉追杀后,至今已有两个多月了。他们先是逶迤而行到了襄阳,余老人在确定没有人跟踪后,把她母子寄放在这个七家村,自己就带了二炳独自上路了。他说更惨烈的追杀只怕还在后头,他已无力带着她母子面对东密不死不休的追杀,先一个人上路以迷惑敌人,趁机寻找他的好友鲁狂喑,以期能得他一臂之力相助。

村居的日子是一场难得的休憩,对她和小稚都是如此。她心中对那余老人真是感佩无限——难得这么一个乱世她还有幸碰到这么一个热心的老人。村居闲来无事,她就开始督导小稚温习他父亲教他念过的书。经历过种种苦难后,她也不知该如何引导这孩子的一生了:出仕吗?看他父亲的结局,作为一个母亲,她是再也不愿了;习武呢?像余老人一样,闯荡江湖?她也厌倦江湖的那种腥风血雨;但小稚——铁骨御史肖愈铮的孩子,能让他就这么退隐终生、务农为业吗?能吗?她不甘,她泉下的丈夫也不会心甘呀!

小稚开始坐在那儿被他母亲强迫读书时,心里是大不情愿的。他好想去找他新结识的伙伴五剩儿玩。但读了一会儿,念到“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复崎岖而登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以至“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时,一颗心就读了进去。

这文章本是在长安时他就读惯了的。他从小是个又乖又聪明的孩子,万事不让父母操心,但他也寂寞,长安城功德坊那院墙的四角限定了他的天空。父亲让他背好多文字,他不懂,也不明白那些句子中确切的意思。可最近在农村住了两个多月,襄阳郊外山明水秀,好多以往他不解的句子在心中忽然就丰满明丽了起来。是呀,写得真美呀!如果不是亲历其境,他也许一生都不会懂得那些词句真正的含义。城里的孩子可怜就可怜在这一点,他们总生活在第二手的资料中,无论文章诗赋、稼穑牲畜、物力艰辛,在他们心里只是一个被灌输的概念。如今亲眼见到后,一切才在他的心里眼里活了起来——这时窗外忽有一个孩子的声音叫道:“小稚,小稚,你书念完了吗?出来玩了。”

叫他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裴红棂顺窗口望去,只见那孩子皮肤略黑,五官端正,就是小稚新交的朋友五剩儿了。这七家村中居住着七个姓氏的人家,彭、刘、冯、杨、许、路、华,据余老人讲,这些人家都是他威正镖局中早年丧于护镖的镖师们的遗属,也是他这二十几年来潜心资助的一群妇孺。

五剩儿姓冯,体格比小稚要壮上许多,最喜欢小稚这个城里来的会念书的孩子,两个人天天出去,榆头桑底,河下山中,玩得最欢。

只听小稚笑道:“完了。”然后回眼看他母亲:“我可以出去了吗?”

裴红棂笑着点点头,小稚就一蹦一跳地出去了。

第二章 河间妇

五剩儿的脸上却有伤。小稚是跟他到了小溪边上才注意到的。小稚愣了一下:“你娘又打你了?”

五剩儿一脸郁怒:“那婆娘不是我娘。”

小稚就去解他的衣领要看,五剩儿躲着,但躲不过朋友的关心。小稚儿已扯开他领口的扣子,口里不由就吸了一口冷气,只见五剩儿身上的伤比脸上尤重。小稚不由分说,把他的上衣剥了下来,然后缩回手捂在嘴上啊了一声,只见那五剩儿黑而晶亮的小身子上青一块、红一块、黑一块、紫一块,尽是新伤旧痕,有的还正淤着血。小稚愣愣地就呆住了,五剩儿眼里也有泪珠打晃,他倔强,不想要小稚看到他的眼泪,身子一扑,就跃到小溪里去了。四月的溪水还很有些凉,他借这溪水冻住泪意却冻不住心伤。半晌,他才对小稚笑道:“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教你些好东西。”

所谓好地方不过是个土谷祠,那儿空旷,平日里没有什么人。小稚笑道:“你要教我什么东西?”

五剩儿不答,脸上笑着已沉腰蹲马,摆开了一个架势,然后左拳击出,轻轻一晃,右掌在小稚腰间一按,小稚不防之下已被他一掌推倒。好在五剩儿出手很轻,小稚沾了一身灰,却一脸兴奋地跳起道:“你也会武功?”

五剩儿笑笑,不等他再问,自顾自把一套“大洪拳”练了下来。大洪拳在鄂北一带流传极广,只见他一招招如“玉门栓”、“左右交锋”、“背心锤”使下来,一时脸上就已见汗。因为流了汗,他的脸色反渐渐开朗起来。小稚在旁看呆了,心中羡慕无限,手里不由就鼓起掌来,笑道:“你这么厉害,平时村里彭小虎、刘俊儿他们结帮欺负你时,你怎么不使?”

五剩儿已使出了最后一式,然后才收手道:“你不知道,三爷爷不让村里孩子们练武的。他说习武多生是非。比如我爷爷他们就都会武,但一个个都死了。所以村里的大人都不让我们练的。我这可还是偷着练的。”

说着,他就手把手地教小稚打起拳来。小稚打了一会儿额上就已冒汗,五剩儿笑道:“你把夹衫也脱了吧。”

小稚听话地把夹衣脱了,荒荒的土谷祠边的干土地上,他的身子是这乡村少见的一种细嫩。五剩儿看着他匀称而瘦白的身子,不由笑了起来:“你也太白了些,像是一只小羊羔了。”

小稚被他说羞了脸,不许他叫,五剩儿反得了趣,蹦着跳着笑道:“小羊羔,娇娇娇,没见过太阳皮儿上烧……”小稚不由便追着他打,两个孩子一追一逃,玩得甚是痛快。

小稚追得急,眼睛没留神,忽然脚一崴,人已跌倒。他“呀”了一声,映入眼里的先是一双青布鞋。那双鞋好大,鞋里是一双好夯实的脚——原来小稚不小心已踩着一个人的脚。他抬起脸,就见到一张散落着几颗麻子的黑胖胖的过宽的脸,那脸上有一个肉实实的鼻子,鼻子下是同样肉实厚重的嘴唇,上唇上密密地隐有一层汗毛。那人身量好高,长得胖大,如果不见到她正面,小稚都猜不出她是一个女人。只见她长了一头黄麻麻的头发,纠结稀落,神情很是凶悍。她一只大手一把就把小稚轻瘦的身子拎起,眼里有一丝嘲弄讥笑的神色,口里道:“看看呀,这就是城里来的斯文孩子——你娘怎么教你的,比乡里的野孩子还要野上十分。”她似看不惯小稚那个白皙的小身子,一只大手就在他身子上狠狠捏了一把,把小稚捏得一龇牙,身上登时留下了一道血痕。那女人却撇嘴冷笑了声:“不中用的东西。”然后就冲五剩儿吆喝起来:“牛也不放,自己只知道一天到晚疯玩儿。”

五剩儿看她的目光又怕又畏,分辩道:“今天该彭虎儿放全村的牛。”

那女人却动了怒,一巴掌拍到了五剩儿脸上:“那水呢,你挑了吗?”

不等五剩儿辩言,她已一把捏了五剩儿的耳朵,趔趔趄趄地就把他往村里赶。

小稚倒吸一口气,看看自己胸前红的那一块,想起五剩儿身上的伤,就知这女人原来就是五剩儿的后娘——村里自己现住着的人家路阿婆一提起来就忍不住直咧嘴的胡大姑了。她下手打起孩子来那叫一个狠,小稚看她一掌之下,五剩儿的左脸上便肿起老高。路阿婆每回一提起她和五剩儿就忍不住叹气:“要是她自己有孩子,对五剩儿这么凶倒也罢了,偏她种打不下来一个,拿着前房的孩子就这么像牲口一样使。”

小稚看着五剩儿趔趔趄趄被驱赶的身影,眼里不由不争气地就要流下泪来。五剩儿还尽量想走得稳当些,想尽力表现出一种淡视强加在他身上屈辱的尊严来。可那小小的反抗与那么无助的尊严更让小稚心里发酸。他从小接触的都是温柔和雅的人,从没想到会见到这么粗粝的人生底色——他们就不知道一个孩子也是有尊严的吗?土谷祠四周绿树田畴的景致一时在他心里也失了色彩——父亲从小教他读《归去来辞》,看父亲的样子,是那么想回到一个平和的乡村,获得一场平和的休息,但他要回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粗劣、野蛮、照样有人欺压人的乡村吗?那又和他们出了长安城在道上被人追杀的感觉有何不同?

五剩儿的后娘是外乡人氏,一个河间妇人。村里人提到她的籍贯总不由有一种蔑视的表情,那表情让小稚很不舒服。人生处处是不平——远处田里一个赶着牛正在犁田的农人本正在看着这边的热闹,这时见河间妇已带着五剩儿走远了,牛却得了空闲偷了会儿懒,他就一鞭狠狠地抽在那瘦瘦的牛脊上,鞭出了一道血痕。那声音尖啸啸地刺进了小稚的耳朵里,小稚一扭头,不忍看。土谷祠看祠的老头儿这时也正吐了口痰,有条狗缩缩地凑上来,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他便狠狠一脚向那条要舔他吐出的那口痰的癞皮老狗身上踹去。那老狗便瘸了一条腿低呜着跑开了,老头儿脸上露出丝难得的笑意。小稚的眼里又一次涌上泪,他觉得心里好不舒服:五剩儿回家看来又要带着一身的淤伤干他那永远干不完的活了。小稚走远了些,躺在河边的青草地上,忽然好想好想有一身好高的功夫。他也不知要功夫来做什么,只是他不喜欢这个世界,他要——要五剩儿不再挨打,要那老牛不被鞭抽,要给那老狗一口饭吃,也给那看土谷祠的老人一点除了踢打老狗外别样的快乐。在这个七家村住了快两个月了,以前在长安城、生活里的熟人们或有意或无意地遮在他眼前的一点柔纱似乎都揭了开来,让他看到饥色与不平。他像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江湖的含义。江湖是什么?——江湖也就是孩子们逃避他们不情愿看到的一切的时候,所痴心妄想欲逃入其中的一个渊蔽吧?虽然它其中的波诡云谲、挣扎苦斗可能并不真是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快意的。但小稚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改变让他不满的一切时的样子,不由渐渐开心了起来——他心中的江湖是个快意平生可以如烟花一般灿烂的江湖。

小稚的眼望着天上的云,一时只觉胸中闷闷沉沉。河间妇那张黑的有着麻子和苦恨痕迹的宽脸似压在他的眼前,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入了梦里。

第三章 械斗

下楼子的二赶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抄着近路,蹚过田沟地渠,好容易才赶到了七家村。然后,祠堂的钟声就响起了。说他深一脚浅一脚,是因为他一条腿有些瘸——他带来的消息当场就让村里的老人们黑了脸。不为别的,只是插秧的季节又到了,跟七家村接边的武候庄的人们又要有所动作了。

还是十多年前,有一年干旱,七家村为水源的事就和武候庄的人发生了一场争斗。七家村在这条耿溪的下游,上游就是武候庄。那年,武候庄的人在小溪上游修了个小坝,把流向七家村的水全截住了,村里于是井绝堰干。七家村当时没有什么青壮年男人,大都是一群妇孺,不说种地,连人和牲口的饮水也全断了,眼睁睁地看着上面武候庄的人用水恣肆随意,他们派去上游运水的车也全被武候庄截了下来。七家村的村民也知道武候庄的用意,当年他们为一桩婚事和武候庄的人翻过脸,以后双方就有了仇怨。何况七家村多是外来之人,是余老人当年置业把镖局的一干妇孺安排在这里的,对方早就看上了他们这块膏腴之地,一直想逼得七家村的人待不下去,好把这块地贱卖给他们的。这一想法他们可说是图谋了多年,只是七家村的人一向忍气吞声,才勉强存活下来。那次他们得了机会,绝不肯轻易放手。七家村为了存活,两村发生了大规模的械斗。七家村里虽还有一两个伤残的镖师,无奈对方人多。七家村的人这些年心冷江湖,也都把当年的功夫放下了。这一仗,七家村死伤了七八个人,还是没有抢回水源来。这段事日后就成了村里老人们常给后生小孩讲的古。

——小孩儿们问:“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找着的水?”

——老人们说:“后来,熬不下去了,咱们给咱们的大恩人余果老送了个信,他连夜马不停蹄地赶来,跑死了三头牲口。是你余爷爷来了后,一刀劈断了耿溪上游的断龙闸边的压闸石,武候庄的人才压下了他们的骄气,答应卖水给七家村的。”

那段故事几乎成了七家村小儿心中最精彩的故事。有人就问:“那余爷爷那么厉害,怎么不教我们两手呢?”

老人们的脸上就有了一丝悲哀:“你还想学武?你知道学武是什么下场?你满村里问一问,哪一家没有爷爷辈死在刀剑之下的——兵者为凶器,善泳者死于溺,你们小,不知道这里面的凶险,你以为武是那么好学的?”

村里最德高望重的冯三炳就问二赶子道:“他们真又要在上游修闸门了?”

二赶子点点头——他正想娶村上的路玉儿,所以有了消息便忙忙来告。冯三炳就叹了口气:“可今年不旱呀,他们这是有意找茬了。”

二赶子也叹道:“是呀,他们本就是有意找茬,说你们在这地儿再住下去,就真住得根深叶茂了,所以这一回,他们是铁了心了。据他们村上的人说:当年一刀断石的余老人现在多半也老得爬不动了,他们再不怕你们七家村有什么能人了。何况他们庄里现有人在襄阳城当官,这回可是特意请了东密的高手来。”

冯三炳就不再说话。他当然知道东密究竟是些什么人。这些年他们势力日盛,已开始插手民间纠纷了。冯三炳这么想着,额头上的皱纹不由就更深了两分。正说着,有田地和武候庄交界的农户在田里被武候庄的人打伤了,这时被人抬了回来。被打伤的有三个人,其中数路华强口齿最伶俐,他三言两语已把事情交代清楚——说对方当时来了二十多人,出手把两村之间的界石给刨了,这界石还是当初余老人出手后亲自立的,说过两村村民互不过界。七家村的路华强几个看不过,上前拦阻,就这么被打伤了。

路华强看冯三爷的样子很是伤心,只听他道:“三爷,他们是明着欺负人呀。”

冯三爷也动了怒,一拍腿,愤愤道:“七家村的人还没死绝呢!”挥手便叫自己已有十九岁的大孙子出去,然后,土谷祠门口的钟声就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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