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稚就是搜遍自己背过的所有文词,也形容不出那一份幽丽呀!然后只见商裳儿轻轻披起了自己的衣裳,小稚忍不住,轻轻道:“裳姐,你要出去?”
商裳儿在暗影里回眸一笑,哑哑的瞳子里有月亮的光彩:“是呀,小稚乖,别出声,别让他们知道我出去了。”
她安抚似的转回来轻轻拍了下小稚身上的被子,小稚幸福得闭住了眼。她轻轻在小稚头上留下一吻,就轻手轻脚地下楼去了。
商裳儿轻轻的脚步才到楼底,小稚就忍不住,也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跟下楼来。他不一定要跟着裳姐,只觉自己再也睡不着。他下楼时,商裳儿已经不见。他顺着巷子向里走去,月色幽静素朗,慈悲地照得这污浊的小巷也生出一份幽丽来。巷子尽处却有一段残墙,小稚顺着缺口走进去,里面居然是个不大的废园。园子里草木零乱,但这零乱也被那月色梳理出一种零乱的静好。月色下,他用足寻着那几不可见的小径,一步步踏着那月色,在小园子里独自徘徊起来。
才离娘亲,他的心思本来很乱,但这静静的月色似是理清了他的心思,心里对这夜这月都生起一分感激来。他顺着小径走,也不抬头,小径的尽头似是个六角小亭子,这时他耳中忽然听到一声轻叹。
然后他一抬头,只见那六角亭子里,有一个人衣衫松懈,正自静静地坐着。她的头发轻轻披散,脚似是不耐那鞋子的破旧,踢掉它,露出一双天足来。然后小稚一抬头,望见了她的脸——天!那是怎样一张脸!鼻翼、唇角、睫毛,无一不是这人世不能有的一场完美。小稚的娘亲裴红棂当得上是长安第一等的美人,可就是她,也怕没有这等丽色的。那容色真是太美了,全是这人世间所不该有不能承负的一场幽绝。而她,居然是商裳儿!那个在白天,穿着一件寿衣拼的衣装,梳着最荒诞的髻,颠倒裳衣,有时都不由让小稚都觉得难为情的商裳儿!
她那么惬意地把白天为他人——比如杜阿大,比如市人——故意掩住的身体在月光下舒展开来。那姿态,那神韵,简直已不可称之为美,只是一场——天然。
静好天然。
小稚怔怔地惊啊一声,伸出一只手轻轻掩住嘴,倒不是怕惊动商裳姐,而是怕惊触这一场他心底的惊艳。
商裳儿却已听出了他,朝他一笑:“小鬼头,你也睡不着,就这么摸了来?”
她脸上并不见怒意。她虽年纪不大,但这两天所见,小稚觉得她似乎就从来没有过怒容。小稚一时觉得心里都恍惚了。商裳儿招了招手,他就走到亭子上来。商裳儿把他抱在怀里,轻轻道:“姐姐不是怕你跟来,是怕阿大他们知道。他们一直不许姐姐见一个人。”
然后她脸上轻笑起来:“这班小孩儿,也会吃醋的呀。他们怕姐姐跟人跑了就不要他们了。其实——怎么会呢?姐姐这一生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这十七个了。但姐姐是个女子,是个女子就要有人来爱呀。说这些你可能还不会懂,但你能答应姐姐明天不要告诉他们吗?”
小稚乖乖地点了点头。
商裳儿摸摩挲着他的脸,唇边就笑了起来。
小稚轻声问:“他是谁?”
商裳儿一脸轻笑,她轻轻的嗓音让那月色似乎都颤动起来了:“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最善良的,也最……温柔的。只有他不嫌弃姐姐。他说,姐姐虽盲,却生得好看。他说自己也长得很好看,又俊朗又英武。其实他不说,姐姐就知他是又俊朗又英武的了。姐姐最喜欢听他说话,喜欢听他讲自己那些光彩的过去。他真不是一个寻常人呀。姐姐只恨,只恨盲了一双眼,无法把他亲眼所见……”
她的声音轻轻的,过耳如风。那么美好的恋情,那么温柔的情怀,小稚只觉心里都听得轻颤得疼了。
商裳儿轻轻抚着小稚的脸:“有些事,你还小,不懂得。不知道这世界上,无论你是盲是残,但老天待人总是公平的,它会像给所有的人一样给你一个同样的礼物。”
然后她轻轻抬起头:“这世上最好的礼物,那是——爱!”
她脸上有一种让小稚想依偎在她怀里永远不想起来的神情。
这个世界真美好。
因为,还有让商裳姐能这么幸福的爱。
商裳儿的眼虽盲,可听力却极好,这时只见她的耳朵动了动,轻轻拍了拍小稚:“他来了。”
小稚抬起眼,他好想见见那个让商裳姐如此幸福的男子。
如果允许的话,他真要谢谢他,谢他给这么好的裳姐一个这么好的礼物,谢谢他对裳姐的爱。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男子,他的眼瞪大,嘴张开,舌头打结,再也发不出一声。他只听到自己的心里一声极痛苦的碎裂的声音,他的脑中只想及了两个字:欺骗!
第七章 毒酒
那是——欺骗。赤裸裸的欺骗!
就算那个男子没有小稚想的那么高大英挺,就算他黄黄的面皮上生有暗疮,就算他看起来有点獐头鼠目,就算——他利用商裳姐的目盲把自己形容得那么俊朗,只要想到他给商裳姐带来的爱,小稚也能忍受接受。他甚至愿意闭了眼告诉商裳姐:她爱的真是一个——天底下最最英挺——最最出色的男人。
但那来人,居然是贺楼上他曾见过的,那么猥琐地答应别人出卖一个绝色女子的——古三皮!
小稚呆立当地。
商裳儿却已循着脚步声迎下亭去。她太高兴了,口里都说不出话来。小稚只听到自己心里一个声音在喊:不要!不要,不要靠近那个男人。但他喊不出,不只为震惊过甚,是为了,他怕惊醒裳姐这苦涩人生中难得的一梦,怕她梦醒后会是怎样的容颜。
古三皮果然是情场高手,只听他的声音全没了猥琐,只是那么温柔宽厚。他轻轻揽住商裳儿的肩,口里轻责道:“眼睛不好,就不要疾走,要是摔坏了我可怎么好?”
商裳儿轻轻垂下头去说不出话来。
古三皮已轻轻地兜起商裳儿的下巴:“让我看看,我们的裳儿今晚会有多美?”然后他的笑声更轻快了:“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虽然我见过的美女已都可称为极品了,好在——”他声音恰到好处地一顿:“我虽配不上你,但我还带来了一样配得上你的东西。”说着,他就轻轻扶商裳儿坐在一块石头上,从怀里掏出了一对小小的锡制的杯子,“这是两个杯子,银杯,我可是从古月楼花好多嘴皮才让他们出让的,这是他们的镇楼之宝了。但除了这雕镂奇绝的银杯,又有什么配得上我的裳儿的朱唇?”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皮囊,轻轻在商裳儿眼前晃了晃,怜惜得像是想起她看不到,轻轻解了索,在她鼻下摇动了下:“还有这花雕美酒。”
“这是陈年花雕,听说绍兴那边,女儿一出生就要埋起的,等她花烛那日好用。不为别的,只为这典故,为这好名,我们今夜银杯,也正好用这美酒。”他轻轻地已斟了两杯,小稚分明看到他的手中有个纸包,往那杯子里弹了一弹,然后他把两个杯子放在石上,拥着商裳儿的肩,轻轻道:“我从长沙好容易赶回来,就是想在这月满之夜,能和你静静相对,喝一口清酒。”
“名花倾国两相欢——人世之中,是再不会有这等清福了。”他小心地将那杯子塞入商裳儿手里,自己也端起另一杯,轻轻道:“裳儿,喝下咱们这第一口共饮的酒。”他的声音有一种滞涩的温柔。商裳儿的容颜似乎在他的温柔里都要饴化了。她轻轻端着那个杯子,几乎不忍一触唇的——不忍哪怕是一舌尖一舌尖地将之舔尽,恨不能舔之一生,珍爱一生,品味一生。
小稚终于再也忍不住,他拼力大叫起来:“别喝,那是——”
“毒酒!”
这一声突起,让亭外的两个人一惊。古三皮一抬眼,已认出小稚。他神色变了变。商裳儿的手一抖,但忙忙稳住,像怕泼溅掉一丁丁点。只听她轻声道:“小稚,别胡说。”然后又转向那男子道:“三哥,你别生气,这是我新得的兄弟小十七儿。我没想到,他才来,就也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她的声音娇娇弱弱的,还含着轻笑。但那份开解,似不是在解释给古三皮听,而是说给自己。她把那杯酒朝唇边凑去,似乎生怕古三皮不满一般。小稚已再也顾不得,大叫道:“是一个白哥和一个叫阿青的给了他药。裳姐,你别喝,我说的是真的,那晚我在贺楼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我如说一个假字,叫我——遇风形散,沾雨骨销!”说着,他已飞奔而来。
古三皮一脸怒容道:“你胡说!”
商裳儿却已转过脸,对小稚说:“你说的——是假的。”她的脸上静静的,有一种让小稚恨不能承认自己见的听的都是假的的神情。他站住身,不敢再开口,可喉头那耸动哽咽的哭声却再也忍不住喷发了出来。商裳儿摇头笑道:“你说的是假的。”她看着那杯酒,用她的盲眼看着,一只手轻轻在抖,嘴里轻轻笑道:“你说的是假的。”然后,她以一种强迫的神情缓缓把那杯毒酒喝了下去。
第八章 暗湍岩与醉醒石
小稚怔怔地望着她把那一杯酒喝下去,喉中却再也喊不出一句。他的胸脯不断地起伏,想:裳姐,裳姐,你已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但你依然情愿一试。他本还不明白商裳儿明明知道自己不会说谎,为什么还会把那酒饮下去,可商裳儿那毫无神彩又似蕴含了无限神彩的望向他的盲眼,却似在极苦涩极厌倦地对他说:如果你说的是假的,我当然应该把它喝下去;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更该一饮而尽。
小稚不知这一杯酒下去后裳姐会是何等形状,他忽然有一种希望这如果是毒酒,也是种很烈很烈的毒酒的愿望。他虽小,但迭遭大变,好多大人才能明白的心情他也能体会——如果,如果自己遭受了这一生最无法承受的欺骗,那他是不是也会一口饮尽那杯毒酒,情愿从此长眠不醒,也不让这场污浊人生中难得一做的梦轻易醒来?那种醒来,会是怎样的心痛。
而毒我一杯——也胜过那终生梗梗,不敢回思的一场场梦冷三更!
那一杯酒下肚后,商裳儿的脸上有了一种痛苦的神情。她却轻轻闭上眼,似乎对这场人世好倦好倦,倦得不想再将之看上一眼。古三皮也不知道这一杯酒下去后她会是何等反应,只见商裳儿轻轻软倒,那么衣衫薄薄地倒在了那么冰凉的石上。好一刻好一刻,古三皮轻轻用手触了触她的肌肤,似乎发觉,她的肌肤也凉了。
小稚的心也凉了下去,心中曾有的一点孩童的热情、稚嫩的幻想似乎就在那渐凉中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去。月华如水,卷裹去这人世间最后的一点热力。时间很长,又像很短,那古三皮探了探商裳儿的鼻息,然后手一滞,似是心中也有一丝苦涩与无力,然后他一抬头,看到小稚呆呆地站在那里,如同见证自己恶德的最具反讽的一种纯稚。他忽然暴怒起来,一跳跳到小稚面前,一个大耳光向小稚脸上抽去:“死小鬼,几乎坏了你古爷一桩大好生意。”
小稚木木的没动,可那不动似更激起了古三皮对他的怒意,那是由恐惧而生的欲将之逃避的故意点燃的怒意。只见他一巴掌一巴掌抽在小稚的脸上,口里怒骂道:“小贱皮,小贱皮!你是个小贱皮!”
小稚一声也没有哭,他看着月光下石头上的商裳儿,觉得人生中最后一点生之依恋也已离他而去——生是什么?在九死余生逃避过那样一场一场追杀后,就是为了活下去面对这样一种欺骗?
园子里这时却跳进了两个人,正是那个白哥与青弟。那两个人疑惑地对看了一眼,只听白哥困惑道:“怎么,她真的死了?难道我搞错了?她不是暗湍岩里出来的?她身上没有醉醒石?”
小稚得了这个机会,挣脱开古三皮,跳到商裳儿身前。他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一滴泪。他忽然明白了商裳姐最后的感觉。他对这场人世终于厌了,只见他忽抬头对那白哥青弟说道:“我不知道什么醉醒石。”
“但我知道,你们是东密的——你们不想建功吗?现成的就有个最大的功劳。”他轻轻拔下商裳儿发上的一枚钗子,轻轻笑了下:“你们东密是不是在找一个小孩儿?他叫小稚?他就是我,我就是小稚。”
他抬眼看了下天上的月亮——如果这样可以帮娘和五剩儿、余爷爷一把,他也只能这样了。
那青哥白弟一惊:“你说的是真的?”
小稚轻轻一笑:“肖愈铮是我爹爹,裴红棂是我娘亲,《肝胆录》的所在只有我知道。可我和她失散了。”他唇角苦涩一笑:“我掉进了长江里。”
眼看着白哥青弟就要跃来的身影,他忽把那根尖利的木钗用尽全力向喉中一刺——就这样了,也就这样了——爹爹,小稚太小,来不及长大,来不及像你一样和这污浊人世倾力一斗,就让我逃吧,跟商裳姐在一起。
白哥神情一变,手已一挥,一枚戒指打出,打得小稚手一偏,可那钗还是歪歪地刺进了他细小的脖颈里。血顺着他的脖子流下,一滴一滴,跌落下来,直滴进商裳儿那微启的唇角里。
小稚犹欲再刺,白哥已飞跃而到,一把夺去他手里的木钗,狞笑道:“小子,失之东隅,得之桑榆,好容易一个大功,我还没建呢,你就想死?”
小稚失血不少,他静静地抬起眼,难道,这个人世,死也这么不易?
第九章 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
就在小稚愣愣地伏在商裳儿身上,白哥青弟相顾大笑,拿钱打发掉古三皮,古三皮转身远去时,小稚忽然觉得身下的商裳儿的身子动了一动。
他微微一愕,白哥与青弟还在那边窃窃商议着小稚的事——他们对长安城发生的一切并不熟悉,只知总堂下了通缉裴红棂母子的重令,双方正在就自己所知对着消息,全没注意到商裳儿的异动。
这时小稚惊啊一声,只听他低声道:“姐姐,你醒了?”
商裳儿轻轻睁开眼,舔了舔口角咸涩的血滴——那是小稚的。她脑中恍恍惚惚,却已听得白哥与青弟的对话,微微一叹道:“原来是还没到死的时候。”
白哥青弟耳目灵敏,已发觉不对,齐齐转头,见到商裳儿醒来,反似得了宝一般,齐声大笑:“没想你果真化得开多罗蜜之毒。”
商裳儿缓缓站起,她轻轻从口中吐出了一块石头,握在手里叹道:“你们不就是想测试一下我到底有没有醉醒石吗?”
——醉醒石为秘宗异宝,无论何种毒物,只要口含着它,俱都能解。只是它有一样限制,那就是:必须见血乃生效用。商裳儿一杯多罗蜜毒酒入口,心中已万般绝望。她不想再看一眼这个人世,也不想再看一眼那个人,所以她并没有咬破舌尖以解此毒。没想,小稚无意间滴入她唇角的血滴却唤醒了醉醒石化毒的奇效。
她仰首向天——原来,小稚这孩子也是东密追杀的对象。这个人世,这些争伐,这些无助的孤弱,倒是不容她想去就去的了。
她轻轻把小稚拉到身边,用手摸索着在他颈上寻找着那个伤口,轻叹道:“十七儿,怎么,你小小年纪,这人世对你还长得很,就不想活了?”
小稚微微有些害羞。见裳姐醒来,他似乎觉得人世里残余的微光又在他眼前浮起了一丝希望。只听商裳儿道:“那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很大很大的秘密。”她空茫茫的眼望着这个荒园的上空:“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个从天竺传来的教派,他们留下了很多秘典。那秘典中记下了很多前人对人生思索而得的秘悟。以此秘典为基,这教派传入中土,除大乘、小乘于世间名声甚噪之外,最初传入的却还有一个秘密佛教。这教派进入中土来又化为‘杂密’与‘纯秘’。如今追杀你的东密就属于杂密。让他们最不放心的除了天下争斗外,还有一个一直暗隐于世的纯秘。那也就是‘秘宗门’了。他们费尽心力就想找到秘宗门的人。因为秘宗门中有一句隐语,那隐语传自先贤‘耆域’。那就是——多罗多罗奄答波罗吽尼蜜。”她轻轻一摇头,对小稚解释道:“翻为汉语,大致意思就是: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
小稚怔怔地抬起头——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
天上月华如练,这一句中的意味与悲凉,却让他久久默然。
只听商裳儿道:“许多年后,很多人都传说,如果有人解透了那句隐语的含义,他就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当她说起自由两个字,面上就幻化出一丝神往的光彩。她轻轻抚着小稚的头:“可惜无数的先贤大哲,都没有猜到这句隐语的含义。小稚,你年纪正轻,答应姐姐,如果你有生一日,就帮姐姐猜猜这句隐语的含义好吗?——姐姐,姐姐大概猜不出了,但姐姐还想从你口中,领悟到那份真正的自由。”她用一段本门秘事引发小稚的生存之念。小稚果然听了进去。那边的白哥青弟也似听了进去。只见商裳儿掠了掠鬓,低声道:“你们想来就是东密中这几十年一直没有死心的‘探秘’组织中‘六识’的门人了,青眼放歌俱未老,白眼看它世上人——白哥与青弟?”
商裳儿脸上浮起一抹冷笑:“如果那样,我倒不能放你们回去了。”
那白哥青弟面色一变:“你果然来自暗湍岩!小妮子,你说吧,暗湍岩到底隐藏在哪里?”
商裳儿却轻轻整顿了下自己衣裳的领口。夜很凉,那两人见她的动作,却已一惊,互顾一眼,惊道:“不好,这小妮子原来修过‘秘门’秘术。”他们口里说着,一个个眼里已神色大变。只见白哥的眼里一双瞳子几乎全隐去不见了,剩下的全是白眼,而青弟的眼中瞳仁渐大,黑黑的眼珠几已填满了整个眼眶。可商裳儿那一双盲眼一顾盼间,已迎上他二人的眼,似乎发出种幽微的光来,又似乎变成一个深深的黑洞,要把这荒园中所有的光吞噬而尽。白哥青弟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就向她那一双盲眼投去,投入之后,再不能动,只觉那眼中幽幽深深,他二人就似全看不见了。白哥预先知警,忽向自己鼻上痛捶了一拳,喝道:“是‘阿睹’之术!”他借这一拳,人己惊醒,然后一个身影就腾跃而起。青弟也为他一言惊醒,忽伸双指似向自己眼中一抠,手指上就沾上了黑黑的颜色。只听他们喝道:“青眼高歌,白目阅世!”话声中,两人已齐齐向商裳儿袭来!
商裳儿一声轻叹,在轻叹中忽然双手一分,一件罗衫就被她轻轻脱下。只见明朗的月光下,她解衣后的胴体在月光下轻轻一闪,几不容人所见,手里的罗衣已翩然而舞,重又穿到她身上来。只听她口里轻叹道:“欲减罗衣……”
“欲减罗衣——寒未去……”
小稚怔怔地望着她,只见荒园中商裳儿的罗衣时穿时解,翩然飞舞。就在她的起舞之间,时间在小稚眼中已失去了其一向迢递难期的跃动,那一刻仿佛很长,又仿佛很短,长得只觉得这人世间只剩下商裳儿穿衣脱衣的动作了,短得又不及让人看得清商裳儿那解与穿之间一舞如旋的身体。泥足巷的荒园中,只见到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上下纵跃,而笼压在他们身上眼中的只有那一个弱不胜衣的商裳儿的身体与一件飘啊飘的罗衫。然后衫影忽敛,这个世界的光阴似忽然开始走得好慢好慢。小稚看见那件罗裳轻轻从空中极缓极缓地垂落,重又罩在了商裳儿的身上。然后,月华忽明,好明好明,那是小稚这一生见过的最明的月夜,明如白昼。商裳儿一停之下,罗衣舞罢,整个世界竟有了重新安稳了的感觉。小稚只觉得好静好静,而自己的心里也好定好定——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
罗衣舞过,那一舞舞过了雪逝,舞过了冰消,舞过了风流,舞过了云散……而这个世界,只剩下冰雪无语寒夜中的你那难掩难遮虽千万人也难及的光彩。
小稚忽然想哭——为那难以自扼的光彩。然后,他见到白哥青弟的身影已萎然倒地。他们的一双眼至死都不信似的空空地睁着,可一双瞳仁却已非平时的异象,恢复了常人的大小。商裳儿的“欲减罗衣”,已破了他们平生苦修的“青白眼”异术。而她的出手,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那不是杀伐的凛冽,而只是一场消融——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
第十章 寒未去
暗湍岩的功夫诡异深秘一至于斯。
小稚也算见识过好多位高手的出手了,如龚海,如余果老,如胡大姑。但这一场消解之战,却也看得他瞠目结舌。
商裳儿罗衣重着罢,忽然变得好倦好倦。她无睹之目里却含着这世上最后最空茫的悲情,走近青弟白哥身前,她轻轻伸出一双手,手中的药粉和着那月光轻泻而下,白哥青弟的身体就在那月色下消失融解,渐渐只剩衣履——这一场生命,这斗不完的争斗,最后也不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吧?
小稚忽有一种好同情的感觉,同情白哥、青弟,同情彼此那一样有涯的生与无涯的忧虑:生究竟是什么呢?——这场生,究竟又是什么呢?
商裳儿却在对着两袭残余的衣履轻轻地用小稚所不懂的语言念着一篇《往生咒》,似是要把那白哥青弟犹未远去的灵魂送入一个没有争轧、没有苦涩的极乐之界。
小稚默默地听着她唇齿间轻吐而出的声音。
那像一句隐语——多罗多罗奄答波罗吽尼蜜——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可这一句又到底是个什么含义?
当早晨的鱼肚白重又出现在那扇歪歪斜斜的木窗里时,平庸而劳碌的一天又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