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轻哼虽然低微,近座如裴红棂也几不可闻,可她面上汗水却隔着面纱在下巴上滚滚而落,衬得那低微一哼是如此真切。
裴红棂没来由地心头一颤——她自幼生长在尚书府,如今虽头一次经历江湖,却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江湖恶斗,又什么叫做:江湖女子!
却见那妇人忍了好一会儿,才重又直身。她走到那小伙儿身前,右手忽出,一钩就在他肩头钩下了一小块肉。只听她语意极为简洁,冷冷道:“我知道你肯定想跟我装个硬汉,但现在没有人听到,他们都已昏了过去。你就痛痛快快地告诉我,你们掳来的那女子到底藏在哪里?”她面色一白,微捂小腹,似是下身正疼痛已极,面上也更见郁怒:“你要不说……信不信我一钩一钩鱼鳞剐了你!”
那小伙面上冷汗也涔涔而下,却用牙紧紧咬住了下唇——他不能说,他此时如何能说?只要说了,这一生他都无法再在江湖中立足,在华、苍两家,也就再都没有他容身之地!可他这一下虽算控制住了自己的牙齿打架,身子上却还是忍不住颤成一片——这就是江湖?这就是他还是头一次出门,却无次幻想过的纵横呼啸的江湖之地?他一直把这江湖看做心头的一个梦,以为一入江湖,呼风唤雨,百战成名,众生仰慕,却万万没想到这突发的劫杀会如此突然地就把他陷入生死之际!
早知如此,他情愿永远没有离开家门,永远不要看到这真正血搏的腥风血雨!
那妇人面色一狠,一只钩子在那倒地小伙儿的胸腹上划来划去,那小伙勉力用眼跟着她的钩尖,面色越来越白。却见那妇人忽然狠笑一声,钩子疾划而下,划破了衣服,一直划到那小伙儿两腿之间。
小伙儿脸色都变了。那钩子却直停在那小伙儿胯下,微一用力,钩尖已直刺了进去。
那小伙儿脸色一白,叫道:“不要!是汉子你就不能这么做的!”他仓皇之下,出言全未考虑。那妇人怒极一笑,将钩子轻轻一钩,已带住了那小伙儿裆下要命的把柄,“我不是什么汉子,更不是什么英雄,所谓英雄,是你们这些男人屠戮别人时用来自夸的!我是女人,也只是个女人,多阴毒也有那阴毒的权利!——想当个去势的硬汉你就当吧,你只要不说,我就要你‘硬’得足以落个一世笑柄,看你以后再有什么东西可以充硬充狠去!别跟我再装什么汉子,装些什么男儿的硬气!”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伤势在身,也不由微现喘息。只听她冷冷道:“我只给你喘一口气的时间,你想好了,到底是说也不说?”她钩尖极残忍地微微用力,带着那小伙儿裆内之物,一钩一放,一松一紧。那小伙儿一痛之下,已惊恐至极,忍不住双手就向裆下护去,可这时的他哪还有自护之力?
在那凶狠妇人面前,他已不再似个男人——他一向自许自期的男人,而成了一个孩子。只见他两眼中已流出了两行泪水,而泪水之下,更多的却是恐惧。他脑子已全不由自己思索,已急急道:“求你不要,求你不要!我不能说,我不能说呀……”
那妇人面色一狠,手里微动,钩尖带着丝血已要下手。
那小伙痛呼一声,又急急道:“南昌城外离这里不远的搁马屯的冯家后仓里……”他一句未完,心中惊悔交集,一下就晕了过去!
第五章 浮水飘灯
裴红棂静静地看着流过脚底的那条赣江,静静地俯下身来。
江水中远远的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那是浮漂在水上的一盏盏灯。那灯火萤萤的,乍明乍灭,不一时,只见刚才还明亮过的,忽然不见了,却又有别的重新亮起。裴红棂知道,那不见的已沉入江底,而那亮起的也不仅仅是一盏盏灯,而是——思念。今天她没有进城。她从那个茶棚野店走出来时,天上还是阳光晃眼。虽然那时已过未时三刻了,但七月的太阳还流着毒似的照着。茶棚里,还有倒地的四个男子。
裴红棂看着他们,才头一次深切地明白江湖的含义。那一刻,她心头忽升起一种感激的感觉,甚或可以说是一丝侥幸之意。
——我虽然近来一直自叹悲苦,但生长在尚书之府,嫁入御使之门,虽说跟了愈铮后生活一直清苦,但,真真算是侥幸地从不曾经历过这些真真正正的社会底层的挣扎苦斗与腥风血雨。
那个妇人今天的出招,比当日胡大姑、余果老的出招带给她的震撼都强烈——那些争杀是真的!那些搏命是招招溅血、刀刀入肉的!而那些挣扎苦斗是如此的残酷而真切。因为残酷,所以真切;因为激越,故而壮烈!跟他们这些肉体常年陷入刀伤剑创中的生命相比,我那些仅只灵魂上的苦厄又算得了什么?
人生不免常争竞,勿将困苦自怜之!她心底忽然想起了愈铮。愈铮出身书香门第,曾读万卷书,曾行万里路,这一些事,他早就曾经过吧?所以,有时,自己望着他的眼时,会在他眼底看到自己那时所难明了的那种悲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愈铮会在朝中与强悍凶恶之政敌如此苦苦相争了,他是识得这世上苍生之苦的。难怪他常说自己幸运,不过多读了几年书,就几可用那书本构成的象牙之塔隔绝世事,衣食无忧。而如果有机会当政,他却不能一尽己力,那就是分明愧负天下父老,也是一种他所不能自谅的孱弱。怪不得在那些春花秋月的日子,有时他看到自己偶生的时光之叹、倥偬之念,虽也了解,但他眼底的那丝意味却那样深隐含蓄。他是不是在说:“红棂,其实你不必如此自陷,那些真正的伤痛苦斗你其实还从未曾经过的。”她爱愈铮,因为他是一个从不自怜的男人。可直至今天,她才明白他为何会不自怜——与那些苦苦挣扎于生活中的人相比,自己那些偷安闲暇中小小的感喟,还有什么资格来自怜自叹呢?那时她才走到了城门口,一抬眼,偶然间看到行人们拿在手里的黄纸飘幡。然后才突然惊觉——原来今夕就要月满。她一时停住脚,抬了下眼:时间过得有这么快?这么多日子从没有哭过的她忽然觉得两条湿意不是在她脸上,而是在她心头就那么无端地突然流淌起——不及思量,不可抵御。
愈铮……她这一念间想起的还是愈铮。
黄纸飘幡,久未曾供。
而月满七月,那就是鬼夕了?
这还是你走后的第一个鬼夕。
到月初升起时,裴红棂走出那个她下午重又返回寄居的农舍,独自来到了这段荒僻的江边。今天她不要进城,不要见到兄长,也不愿看到任何人。她本不相信像愈铮这样的人死后会异化为鬼的。她宁愿他化作一团清气,独自留连遗世于六合之外——朝为山岚、暮化沆瀣,朝朝暮暮,到她终于可完成他的嘱托穷隐山间时,可以重又将他呼吸吞吐,肺腑交缠。
记得愈铮活着时,她曾好笑地问过他:如果死去,他愿化作什么。她曾幻想过他的回答会是山、是树、是云、是水……
没想愈铮定定地道:“鬼!”
——他是不信佛的,也不信地狱,为什么还会这么说?为什么情愿死而为鬼?
裴红棂当时怔怔地望着他。在望了他有一顷后,她才突然明白:这人世本已有如鬼域,而真真正正的鬼域,想来其间剥皮烹油、刀山火海之毒只怕酷烈更甚!而他此生,与如此时世苦苦相斗,所以就算死,也宁可直入鬼域了。因为他是情愿生生世世,与那不公平同在的!
裴红棂将眼送入江边那黑茫茫的夜。夜色何其?夜已三更。三更时,她那无数次补衣纳履、将之相伴,陪他中宵伏案、陷于文牍中的人却已不在了。她不知道这黑夜里也正有人在看着她。那人不是别人,而是樊快。
以樊快所能,虽僻居浔阳,但几可说是东密隐藏于江西的全部人马的首领了。
这批人本来不多,也一向只敢潜藏于江西边境之地。但樊快身为捕头,六扇门中人脉极旺,自可以借助公职悄悄搜索一个女子。他穷尽几近半月之力,终于找到了那个温老大交代的女子。
一开头,因为裴红棂容貌已异,他还不敢确定。但此时,见到她一个人于鬼节独伫江边,他就几乎可以断定,她就是那个才丧不久的肖御使的发妻。
樊快轻轻一伸手,已抓过他身边的一个灯笼。然后他犹豫了下:为了教中要务,就真的要杀掉这样的一个明丽女子。可那也仅是一瞬间的犹疑。
那是一盏孔明灯。孔明灯借热烛之力,原可以升入空中。只见他轻轻点燃灯内的烛芯,那一盏灯就冉冉升起。这是一个报讯的灯。他这时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虽已超期,但他毕竟完成了温老大交代给他的任务了。
不过两三炷香的时间,樊快就听到身后轻微的脚步——温老大追裴红棂追得很紧,在樊快报讯说她可能已行近南昌时就已亲身赶至。
那是一群人接近的声音,而其中大多脚步声息极微,几不可闻。樊快一惊,他自己本人已非庸手,出身六扇门中声誉极盛的铁尺堂,自可辨别出来人功夫的好坏。可他也没想到,自己一方来的高手居然会如此之众!
他一回头,只见有十几个人影已经散开,潜入暗夜。而走向自己身边的一共有七个——那几乎已倾尽瘟家班的全部班底。樊快大惊,注目细看,来人他虽然不见得全都认得,但凭猜也可猜出,瘟家班居然已全部出动——温老大、温老二、温老三直至温老七已经倾巢同至!他们是灭寂王法相手下长江一线最重要的一份班底。江湖中人,怕还从没有什么人值得他们这么联袂而出,倾尽全力!
只见那温役走在最后。但其余六人在丈许远就已停住。温役独步上前,走到樊快身边,轻轻地嘉许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顺他所指向江边望去。
江边风中,一个女子正背站着,虽看不清她的容貌,但仅只一个背影,就让温老大双目一凝:如此姿韵,果称绝色!如果她不是当年艳名久驰关中的裴红棂,那还会是谁?
瘟家班之所以倾力而出,其实不是为了顾忌裴红棂,而是余孟余果老的大关刀与鲁狂喑的千劫万度,那两个老人的垂老雄风几已不可磨灭地印在了他们脑海里。而且这里是江西——东密灭寂王属下也一向不肯轻入的江西。他们必须一击得手。因为这是裴琚治下,他们不能不担心裴琚那看似温和的人一旦出手的连绵反击。所以这一次,他们调用了几乎江赣一带的全部势力。只是他们只怕也没想到,裴红棂竟没有和余果老与鲁狂喑在一起。
如果裴红棂知道有这些人正在旁边将她窥视,她的心里会不会有恐惧?她在夜风中轻轻地掠了一掠鬓,人鬼殊途,夜天遥递,当真是——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她一垂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愈铮,你我钗钿之约,竟已如此轻弃?
温老大亲自出手,岂有空回之理?他虽眼见只裴红棂一个女子只身立在那里,却也不肯轻忽。只见他一挥手,温老七的身影就已悄悄移至。温老大轻轻在他耳边嘱咐了两声,只见温老七身形一晃,就已退后。
瘟家班七班头中,本就以他一向最身法灵动,行藏无迹。只见他轻轻后退,不过三数丈远,微微一耸身,一避就已避在了一棵大槐树的树冠里——那里可以监视所有通往江边的田畴小径,温老大的安排果然精细。然后温老大相继招手,樊快只见他招手间或伸二指,或伸六指,而那温老二、温老三、温老四、温老六就应招前来,然后各带属下,悄悄潜行,分向两边,已成包抄之势。
温老大沉吟了下,他还不放心——那女子在江中会不会还有后援?为了颜面,他也不能让她在自己手下再次借水脱身一次。只见他最后一摆手,“混江螭”温老五走了过来,他低低吩咐了几句,那温老五就带着几个人已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水里。他们是绕至远处,悄然下水,当真鱼鸟不惊,全无声息。
温老大又筹措了一会儿,四处检点,直到满意,自觉布置停当后,脸色才微微转温。
今夜,原就是必杀之局——他要生杀了这裴红棂,灭寂王属下行事从不姑息。他还要带回《肝胆录》。想及那《肝胆录》,他脑中不由转了下念:肖愈铮那一介书生留下的这一卷《肝胆录》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灭寂王得杜不禅之托后,就会传下死令——务必在那事物转手前拿到它?他紧紧地盯着裴红棂的背影,都有些不敢相信:那一卷关联至重的肝胆之录,难道就真的在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手里?他脑中正自转念,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有一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的举动。
可那盯着他的只有一人,所以究竟谁是螳螂,谁是黄雀,倒还难说了。
那是一个头蒙轻纱的妇人。那妇人比他还要先至,正悄悄地隐身于一片树木的密影里。她想干什么?又在等什么?她来得早,所以温老大也察觉不到一丝她隐身于暗夜的形迹。
那妇人只见温老大处置停当后,迟疑了下,面色郁闷,一脸青绿之气忽然大盛,然后他猛一摆手,把那樊快招到跟前,轻轻吩咐了几句。只见那樊快连连点头应诺,然后便悄然离去。他走了后,温老大就在静静地等着,那妇人也就一直静静地一动不动。
月色朦胧,隐隐可见的只有温老大脸上的青绿之气。还有,就是那妇人脸上面纱的拂动,吹动她面纱的是她口中那细微得几若全无的一缕呵气。——她和温老大是不是同在等待着那樊快即将传回的讯息?
就算知道有人正窥视自己,裴红棂此刻还是会一无所惧。不为别的——不为她生来是什么异于常人、不让须眉的烈女,只为此时,她心底正在将一个人想起。
那是,愈铮。
有一种人,让你在想起他时,就是在一场彻骨缠绵中也会感到一种坚强孤执。
——到底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才值得一个女人用一生来爱?裴红棂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是不是在你最缠绵时却发现他最坚韧的存在,最空落时感到的是他那一股可笑又可疼的固执?裴红棂忽然觉得愈铮就好像一根硬硬的钉子,深深地扎入她一个女子所有的梦幻空华,有时不免像所有世人一样虚无空软的灵魂里。只要他在,只要他曾存在于自己的记忆里,那根钉子就会永远标挺地钉住她常想放弃的生之意义。她微微一梗脖颈,心中忽有骄傲清亮如斯——愈铮在她心里已如一首清亮古迈的歌,反是在他亡后,她才更深地感到他对自己的全部意义。她站了多久?露水已浸着她的脚腕口湿了上去。她是一个不解武艺的女子,自不知身后有一个人影已疾驰而回,那是樊快——裴红棂全无感觉,因为,她正全身心地倾听着那一首久远却又清晰的歌……
第六章 千里明见,一目奔腾
“要不要动手?”
温老三等待大哥的号令等得已不只是焦急。
当日舵落口渡头,失手的是他,所以今日急于扳回颜面的当然也是他。所以他会潜回来这么发问。
温老大的脸色却变得很难看,他一指东南:“那你却要问他。”
温老三一愣,怎么,大哥今天居然也要等待别人的指令吗?
“看一会儿樊快能从他那儿带来什么消息。”
温役的目光忽细得像一根针,那针宛如直要扎进他自己口中所吐出的名字的那人的心窝里才甘心也似。
“牟奔腾,那个叫什么‘千里明见,一目奔腾’的牟奔腾现在就在那边的关帝庙里。灭寂王有令,叫我们一切行动都要受这个万车乘派来的人的节制。”
距此地不过三里,也是南昌城外,关帝庙口。
关老爷的红脸在那洞开的庙门中也被这黑夜漆得暗赤难辨。
这庙的年头想来很久了,殿外古木苍华,树纹老硬。所以虽然是这七月半的朗月之夜,殿前院内为树影所遮却也只见黑暗之意。
树影下这时正站了一个身穿素锦长衫的人,那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光看他的脸似看不出他的年纪。只见他一张颜面似嫩似老,有一眼已眇,眼珠混沌,宛若琉璃,可他并不戴眼罩,好像炫耀似的把那一眼裸露在夜色里,青茫茫的看不出什么光彩。但他所余的另一目,却偏偏精光湛然——千里明见,一目奔腾,万车乘手下的第一得力助手,就是这个眇目之人吗?他身后就是他的随从,他静静地在看着他的主人。他主人正耐心地在这庙门口等着,那份优雅从容之态看得他这手下也不由一阵佩服——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一份忍耐之力的。毕竟,为这一天,他们已等了几近七年。七年下来,还能保持住这一份镇静从容的人想来不多。但,那个属下眼中精光一闪:他的主人不是常人!因为他是,牟奔腾。
牟奔腾他手下的那人脸色突然变了——因为,庙门口人影一晃,只见一人缓步轻挪走了出来。
迎候他们的人终于出来了。但走出来的居然只是个平平常常的中年人!牟奔腾手下人愤愤地想:以他主人牟奔腾在江湖的声势地位,就算鹰潭华家的华老太太不至于亲来迎迓,起码他门中的顶梁柱苍九也该来吧?
牟奔腾不是别人,也许他也可以算作东密中人,但他在东密中也没有担任任何职位。他只是万车乘的副手。但以万车乘之能,说是势倾天下只怕也不为过,因为,他已参与操持天下兵柄。
兵者,国之利器也!如此一人,谁敢轻忽?所以,就算是教中位高权重如杜不禅,就算手操天下苍生生杀之柄如灭寂王法相,见了牟奔腾,一向也要对这万车乘极为倚重的副手尊称一声“牟先生”。
万车乘手下也只此一个副手。千里明见,一目奔腾——如此考语,天下同称。这世间的牟奔腾只有一个,能让万车乘如此看重的助手也只有一个。所以牟奔腾手下的脸色突然变了,因为分明感到鹰潭华府中人对他主人的轻忽之意。
牟奔腾的独眼却微微闭着。他所修的功夫大异常人,号称“千里明见”可不只是因为他精于谋略,明见千里之意。他长着一只天生夜眼,因为在暗夜中太过犀利,所以反内敛而藏。只见他眯着一只细而长的眼,一只瞳仁隐于睫后,另一只目力不好的眼却微微睁大着,似看非看地面向着那迎迓而来的人。
那迎出来的中年人却有一种庸常的风度,只听他笑吟吟和和气气地道:“牟先生大驾光临,华苍迎迓来迟了。恕罪,恕罪。”
牟奔腾盯着这个面前之人——原来他就是华苍。以他穷七年之力对江西一地的调查,可以说此处无论大小人物,只要值得一提的,无论在朝在野,在黑白两道还是在江湖之中,鲜有他不明根底的了。他微一思索,一份资料就已呈现在他脑海里:华苍可以说是鹰潭华家中身份最暧昧的一个人,因为他出身华姓,本为正支,却少有地迎娶了一个华家世仆的弋阳苍姓之女,这在华家发达后数代以来也为仅见。但苍姓一族,可非比寻常世仆,其中主要人物苍九执掌弋阳鹰爪门牛耳已历多年。据牟奔腾思量——虽然从未探听出华苍这一人在江湖中有何作为,但想来他必为华老太太深相倚重,是她调停华、苍二姓细务纷争的一颗极重要的棋子。想到这里,他的面上笑了:鹰潭华家肯派此人前来相迎自己,自己也该还算满意。
只见华苍微微一笑:“我家老祖宗说,既然牟先生偶莅江西,身有要务,我们华家倒不能不一尽这地主之谊了。这个关帝庙虽然狭小,说起来也算我华家的私产,倒还清静,所以特拨出这块地方与牟先生小做居停。简慢之处,就请牟先生担待了。”
牟奔腾笑看了华苍一眼,两人目光交接,却隐藏着各自的心绪。只听牟奔腾微笑道:“多承多承,岂敢岂敢。”
华苍引着他向殿内走去。只见他一摆手,就走出了五六个家人。牟奔腾属下看了那几个家人一眼,只见他们一个个神停气凝,果非凡俗之辈,偏偏身上俱都只是青衣小帽,扮作平常下人。
只听华苍呵呵笑道:“牟先生如果有什么杂务,不需要亲自出门的话,只管差遣他们出去料理就是。您可千万别客气。如果差使过多,事物纷杂,人手还不够,只管知会一声,我自会再遣人前来侍候。我们老祖宗早交代过了,对于牟兄此来,一定要接待周备。如果他们有什么不好,牟兄直接跟我说也可,当面痛责他们也罢,就是千万别客气。那样的话,万一牟兄有什么不如意,兄弟可当不起我们老祖宗的慈颜大怒。其余一切守门接访、传报细讯,也就让他们跑跑腿吧。”
牟奔腾目光含有深意地一笑:“华兄费心了。”
华苍引着牟奔腾把这关帝庙内大大小小的房间陈设大致看过了,才道:“牟兄可觉还有什么不妥?”
牟奔腾笑道:“华兄安置极为妥帖,牟某还有何话可说?只有多谢二字。”
华苍也温颜一笑:“那好,夜也晚了,牟兄就此休息吧,华某告退。”
他一走,那几个家人就送上了茶水来,请示了一声,自去门房守护不提。牟奔腾得空望了望那房内陈设,微微一笑,对手下道:“华家的意思你可看出了吗?”
他手下人摇摇头,只见牟奔腾眼中寒芒一闪:“他们对咱们这一招,叫做欲迎还拒。”
“倒也是,他们与裴琚联手抗拒东密浸入江西已历多年。如今,虽为华溶之事与裴琚偶然构畔,有与咱们联手,以要挟裴琚之意,但他们现在也正是模棱两可、持其两端之际,一些些也不肯轻涉深水,沾惹麻烦的。”
“对于他们来说,我们现在只是他们手里的一招棋。”说罢他微微一笑,“那华苍看来也是个极精明的人——咱们这次跟来的,万兄想来派的还有别人吧?”
他这随从却是万车乘派给他的侍应。牟奔腾虽身居东密巨头万车乘身边客卿之位,但有好多事,能撇清的还是就撇清,这样对他参与万车乘的天下大事原也有利,不会轻遭小人之忌。
只听他道:“你替我知会他们一声,叫他们这数日之内,没我之令,一定不可轻动。华家这回拨个关帝小庙给我住,说是尽地主之谊,其实哪里是为了迎客,摆明了要安排下人瞪大眼睛盯着咱们的一举一动。只要咱们稍有异动,在他们还没跟裴琚真正闹翻以前,只怕就会狠狠地给咱们看一下他们的脸色。嘿嘿,华家盘距江西,经营此地已历数代,他们的脸色想来要翻起来是很快的。”
“你跟教内兄弟们说,不是我长他们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强龙不压地头蛇,叫他们千万别坏了万兄的大事。”
他属下点点头,正待听他还有什么吩咐,忽然脸色一变,双耳微竖,似已有警觉。接着,窗外忽然有衣袂之声一响,那属下面色一沉,低喝道:“什么人?”
只听窗外人低声道:“灭寂座下,浔阳老九。”
那属下看了眼牟奔腾脸色,牟奔腾点了点头。他属下轻轻一启窗枢,只见一个黑衣人影已翻了进来——这人倒不是别人,正是才从赣江边上为温老大差遣而来、浔阳城里的捕头樊快无疑。
牟奔腾坐在椅上,拿眼看了看眼前这个东密教众,开口问道:“你是灭寂王法相兄手下温老大温役的人吧?怎么,深夜见我,所为何事?可是温老大今夜有何举措要你前来知会?你我并不隶属,倒不必多礼,坐吧。”
他属下闻言就搬来一张凳子。
樊快辞让不坐——在这个教中人人提起都不免变色的万车乘左右手面前,他如何敢坐,又哪里有他坐的地儿?
但牟奔腾叫他坐的意思却似坚决,樊快只有斜签了身子坐下了。只听他口里道:“牟先生……”他一语未完,却见牟奔腾已端起面前之茶呷了一口。樊快只有缩声,他久处官场,倒明白规矩,等他喝过了这口茶好再细禀。没想牟奔腾一口茶喝完,微咂了下舌,已先开口道:“你们可是终于又蹑住了那个……叫裴红棂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