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红棂看着她的脸,只见她伸指弹蛇时,脸上分明起了一丝温柔之意——那是一个母亲般的温柔之意。
裴红棂只觉得心头一暖——她脑中想起了小稚。
她的心头还在疑惑,那个妇人却一句话就解释了裴红棂所有的疑虑——“也许你从没有听说过我。”
她面上似惭然也似骄矜地微微一笑——“但你也许曾听肖御使将我提起……”
她笑意的背后却是为裴红棂也不可见的苍凉,“程非,这只怕是一个好陌生的名字,但也许,‘窈娘’程非这个名字你也曾有过一丝记忆。”
——毕竟,我还是除你之外,愈铮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异性知己!
而,有好多事,你做不到的,我曾以自己的方式为他尽力。
——窈娘程非?
裴红棂怔怔地望着她,面色不由微微一红——因为记起愈铮生前提到这个名字时,那淡青的脸上也曾微露的一红。这在她夫妇的十年相处中,还是难得地让他们彼此都觉尴尬的一次。
程非轻轻地垂下头。她这么静静地站立时,衣衫下的身影也如一个平常女子般单薄而娇弱。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灯,向裴红棂笑了一笑,一晃火折点燃,把那灯轻轻放入水里。
每一盏灯点燃的都是一点不泯的思念,她的目光中隐现出一点裴红棂也可看出的痴绝之意。烛红一点,照红了她那本嫌过于素寡的容颜——愈铮,我在想你。
——哪怕是在你的妻子身前,我还是不可自控地要说:我在想你!她轻轻地仰起脸,好像要把那一抹忍不住就要渗出的泪意仰回她自己枯干的眼底里。
哪怕——其实,你并不需要我来想你。她侧眼望了一下裴红棂。——而自己,到底希望还是不希望,他曾把自己的名字在他的妻子耳边轻轻提起?
浮水漂灯。两盏灯,两个女子。
一条江,一种思念。
肖愈铮亡后的第一个鬼节,留在人间的存想思念就是这样的。
第八章 救你,还是杀你?
一只鸽子扑棱棱地在关帝庙外几十丈处的一个老火工的怀里飞起。
不到两个时辰,陈去病就可以收到那只鸽子带来的消息了。
他一直没睡,他就在等着那个消息。
因为这事,不只关联江湖朝野势力消长的天下大局,还牵连到一个他切之念之的女子。
鸽子终于飞来,他默默看罢,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古铭一直在他身边陪他等着,见到他脸色,也才微微放心。
古铭微笑道:“牟奔腾可是已经到了?有他出手把持局面,肖夫人是不是就已可目下暂安了?”
陈去病点点头。
古铭奇道:“可牟奔腾竟然真会放弃《肝胆录》吗?”
陈去病摇了摇首:“他不会,但他目下另有要事。”
“为了这件事,他就不会轻易开罪鹰潭华家,他们东密现在还是需要在江西潜行秘迹的。”
“而且,他和万车乘只怕都还不知道,肖愈铮兄留下的东西——那《肝胆录》,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重要,是多么重要多么重要的一样东西!”
但陈去病的这口气也许还舒得太早。
——人世不过这样,在有人煞费苦心地操持着生之争斗时,也有人正万念俱灰地做着死之遥望。
裴红棂就不会想到陈去病在这同样的夜中曾叹出的那一口气——她这时正望着窈娘程非,一点感动从内心深处升起。
她不嫉恨,在愈铮亡故后,她已没有必要嫉恨——原来她就是愈铮生前的那个红颜知己,她理解,在愈铮这样一个生命层次如此丰富的男人心里,原有可能、也必要存在一些别的人在他心底。
——毕竟,程非能理解他很多她从前从不曾理解的东西。
程非却忽按了下她的手:“你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只听我说。现在,我们正在瘟家班七虎的包围圈里!”
裴红棂的眼里精光一激。
只听程非已适时道:“不错,还是东密。而且是灭寂王座下的一支劲旅。瘟家班这回几乎动用了全部班底,他们瘟门七子同至,只是为了对付你。他们把余果老与鲁狂喑这两个老头子可都算计了进去。听他们在舵落口江边说曾失过一次手,这一次,他们是再不肯贻人他日之讥了。他们想来还以为余老人与鲁狂喑与你在一起。”
裴红棂眼中忽生疑问:你既知凶险,为何还要钻进这个包围圈里?
程非的脸上忽生波动,她似读懂了裴红棂的疑问,面色忽转张狂,似乎有些自问又有些自嘲地道:“可能,因为我要救你。”她这句话说得如此似非而是,但几乎一种狂暴这时正在她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涌起——我要救你?你几乎是我这一生最痛恨的仇敌!可她的眼似乎看到了暗夜中肖愈铮的眼——不要这样看我,程非摇摇头想:不要这样看我,不要!你的眼里永远没有仇恨,只有当做与不当做,可我不能清定如你。
可那冥冥中的一眼几乎一望就已唤起了她心头的某一种甜柔,那是她行走江湖、风晨雨夕里此生无多的甜柔。
她记得,记得有一次,她也这么戴着斗笠,扮作一个卖米粉的妇人,在长安曾远远地把肖愈铮遥看了一次。
可那次,她破了例,在那遥望一眼后,虽马上挑担转身而去,可行了几十步,还是忍不住又回了一次头,想把那个肖郎再深深地、不可磨灭地印在自己眼底。
可那次她回头时,却感觉,似乎有一种什么感应也在肖愈铮心头升起。只见他本要走进御使堂的身影忽然一停,那一停有一种他此生少有的迟疑,然后,他疑惑而茫然地回顾了一眼——他不解武功,没有练过眼力,他当然什么也不会看到。
但那一刻,几乎有一种狂喜的情绪在程非的心头就那么升起,她那时在心底几乎对自己狂吼地叫着:他在寻望着自己!他在寻望着自己!他知道有个人在看自己!而看他的神情,那一刻,起码他想起的不是他的妻,而是自己!
只为这一眼,这一生,她什么事也会为他做的!
程非忽然感慨:自己,原本就是这样的一个傻女子,只为了一眼,这一生无论拼出什么,她都会为他做的!
但程非重一垂头时,就看见了眼前的裴红棂,一种狂悍的痛恨几乎撕裂了她的胸口!肖郎,也许,就算没有这个女子,我也可能永生无缘无福得以嫁你。
但我也许宁愿你鳏独而穷世,起码,不要有这样一个你深爱的红颜娇女!她容色一变,冷冷道:“我是在和他们一赌,赌你与我的一线生机。”
“也许你并不知道,从你踏入江西,已历月余,为什么一直还会这么平静,那是因为——有人在帮你。”
“浔阳陈去病,他想来是愈铮生前的朋友,从他突然逮捕华溶解入南昌,我就已猜到了——东密野心既大,为顾忌现在与他们暂成联盟的华家,就已注定他们不敢轻易动手之局。他们现在还是需要给华、苍二姓一个好印象的。我看到刚才樊快已去回禀牟奔腾了,牟奔腾是万车乘的左右手,他亲来操持江西之事,绝不会允许瘟家班坏他好容易苦就的赣中大局。但我见樊快回报之后,温老大却并不那么听话,他一定还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违令掳走你。”
“所以我才会现身。”说完,她一仰头,只见她面上忽现一丝冷笑,那笑意中有一种对裴红棂这样弱质女子的一份蔑视与对这世情的一分冷睨:“我虽然以一妇人之身,绝挡不住他们这么多高手夹攻,更不可能在强敌环伺下再救出你,可我起码可以让他们确信……”她的眼中渐生睥睨:“有我程窈娘在,就算他东密再多来些高手,也绝无可能不被人发觉,无声无息地就掳走了你!”她一抬头,风吹发梢,虽容色远无裴红棂那一份明艳,但却有一种裴红棂万万难及的凶悍狂意——我程窈娘是何等之人?就算愈铮一事,我已今生输你,但就算倾尽他东密之力,也休想让他们对付我可以像对付你一样做得无声无息!她是在赌,裴红棂忽然好佩服她这轻身一赌,虽千万万男子也不及的豪情一赌。
远处忽有异动,温役手下忍不住了。
程非左手忽动,一探就探入右袖,那一条金蛇被她抛得在这夜空中闪出一道鳞光,就在这暗夜里飞起。她的手却在袖中拂着她右腕上那柄离恨之钩。
钩虽在袖,想来远处的高手如瘟家班七虎,也能测知它的锋利。
那蛇儿在空中一扭,划了一个弧,绕着程非和裴红棂的身体飞了半圈,一坠落地,可马上又突然弹起。
一时只见一道金光,在两个弱质女子身周或高或低,游走不定。
那一圈圈光影,看似美丽,漾起的却是非同一般的杀气!
远处的温老大忽然错齿收手。
他狠狠地盯着那条金蛇。
今天之事,不是败在牟奔腾手里,不是败在自己手里,而是败在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手里!但他是一个败得起的人,半晌,只听他在喉内狠狠地吐了一声:“走!”
温老三听得一愣。
他上次于舵落口不慎失手,所以今日之事更为上心,只听他恶狠狠地道:“凭什么要走?就为了那么一个突然出来的女子?有我们七个哥们在,就算她修为通天,那裴红棂也逃不出咱们的掌心里去!”
温老大突然冷哼了一声:“你有本事也有信心在不惊动任何其他人之下,把那裴红棂掳掠到手?”
温老三一愕,刚想开口道“我有”,但他一注目,只觉自己身上杀气才起,那边的妇人与她绕身金蛇忽然已似立有感应。
只见那妇人伸到右袖中的左手突然一静,这一静静出的不是别的,而是杀气。
那温老三一愕之下,心头大寒:这女子,怎么会有如此凶悍的杀伐之气?
而那条金蛇忽然身子一停,一停就停在那妇人肩头,只见它盘身曲伏,头颈高昂,在黑夜中突然一开口,就吐出了一缕红信,那舌焰在这黑夜中凭添一抹血红的肃杀之意。
只听温老大已冷冷道:“她不是别人。”
“她是窈娘程非。”
“你如果想招惹万车乘你就动手吧!”
“嘿嘿,听说她就是肖愈铮生前的那个红颜知己!”
温老三心头一震,口里犹欲强道:“是她又怎么样?有老大你在,还怕了她这样一个小妇人去?”他心里接着想起的是程非那虽不见得武艺超卓,但凶悍久著的声名。
温老三心头不由一寒:离恨钩,离恨钩!这么凶险的玩意儿,沾之送命,可不是寻常妇人可以练得的。程非怎么会练成这么凶悍的玩意儿?
他一时不再开口,温老大手下之人也人人面色黯然,恍如锅底,却没有人敢再轻哼一声。
只见温老大忽一长身,身形电闪,已当先飞掠而去。
其余六子带着属下,也只有跟着,无奈地悄然愤恨而去。
足有好几炷香工夫,程窈娘判定敌人已走,方园半里,再无人迹,才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如此张狂,让裴红棂都感到惊愕。
只见程窈娘笑声半晌才毕,冷哼了一声:“他们果然还不够胆!”然后她忽低喝了一声:“你们也来了吧?吴署、张路、刘七?”
只见水中草丛,忽然一下就冒出了三个人影。
程非望着裴红棂森然一笑,她这笑中另有妖诡,只见她的眼中也生起了一丝妖诡之意:“你可能很想知道,这三个人又是谁?”
裴红棂已觉不妥,只听程非道:“他们都是清流社的杀手。”
裴红棂一愣。程非已冷冷道:“你刚才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温家班埋伏得如此周密,我却还想救你?”她的面色忽然一变,一张极淡素的容颜上重又生出一抹乖张之意。
“那是因为,我不是要救你,而是要杀你!”
“而且是,亲手杀你!”她静静地望着裴红棂,脸上有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神情。
裴红棂面色一变,退了一步,怔怔地望着她:“为什么?”
程非似恼于她还有如此镇定的胆气,冷笑道:“你还问我为什么?你还有权问我为什么?因为嫉妒!因为你是我平生最恨的情敌!”
裴红棂望着她的张狂一面,一双眼却似深深地看了进去。
她忽然摇了摇头,肯定而决绝地道:“为什么?”
程非也狠狠地望着她,似要在她脸上榨出一点怯意来。
裴红棂微抬容面,一双眼清定定地直视这个情敌,口里简短而镇定地说:“我知道原因不是这样的。”
程非的面色一瞬间由极乖戾变得极为沉静,她口齿交激,如冰击桨,冷冷道:“没错,这不是原因,但真正的原因告诉了你,只怕反倒伤了你。”她一仰头,“只为、清流社必须杀你。”
“愈铮生前就是清流社的人。他们欲于浊世狂流中有所匡护,而你身怀《肝胆录》,分明已担负了太多愈铮留下的你却无力保护的秘密。”
“要想让这秘密永绝于世,不给敌人可乘之机,清流社和我们,也就只有杀你!”
裴红棂脸上的神色却反而生出一点豁然。她虽未涉世路,但对这天下自有她一个聪敏女子的那一份洞达。
她知道这是真的。
可她的脸上反没有悲伤,而是生出一丝寂寞——世事一场冰雪,愈铮说得不错——世事一场冰雪,朝野之争,正邪较量,也不过如是。
她的心底忽升起一种大笑的悲慨:愈铮如果活着,他会怎么说?他建立的清流社,为的就是匡济天下弱小,为的就是一个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