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面上光华一现,拼着受伤,松纹古剑铮然一弹,已重又击出。
这一招,他击向的是裴琚。
苍华与胡玉旨同时色变。苍华此时双手已缠住了木衡庐的双手,双腿却已把周翼轸的左脚膝关节处缠住。
他缠住木衡庐的双手正在与木衡庐拼力拆解,一生一杀,一缠一握,一发力一收力间,稍有不虞,都顷刻间会遭断腕碎骨之痛。
可他万没料到周翼轸竟真的会放任自己双腿缠住他的膝上关节。他双腿用力一绞,只听“啪”的一声,周翼轸那毕竟老迈的腿骨再也当不得他如此用力一绞,已应声而断。可他那松纹古剑的一剑光华已向裴琚喉间袭去。
苍华长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可能来不及了。
他脸上血气一涌,想要一拼。只见他双腿一收,一踢就踢在了那适才坠落于地的阔沉刀上,右手疾伸,已不及抓住那刀的刀柄,反抓住刀锋。
他的手登时被那阔沉刀锋利的刀锋割破,鲜血一流,他竟以左手只手独封木衡庐的双手,右手挥刀一劈。
木衡庐双掌直下,要在一击之下废了这个小子。
苍华这一刀情急而发,本已无名,如必欲名之,只能称为:
知遇!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一死酬君、刀飞臂断的知遇!
木衡庐近身而战一直不及施出的地灵掌力终于得隙而出,那一掌之力全向苍华左手袭来,正中之后,还要沿臂而上。
这真力内袭,是要直沁心脉的。苍华一中此击,必然无幸。
可木衡庐虽没有看向周翼轸,可他的面色却突然变了。
那一剑本已到达了裴琚面前,胡玉旨也已被他全力缠住。那传说中只是一个朝中大员的裴琚忽然伸出了双指,一挟就挟住了那一剑的剑锋。
周翼轸的剑锋怎可能被人挟住?
但这一挟毕竟还是延缓了它的去势。
苍华突起一刀忽风起绝代,那一刀的风势让木衡庐犹有于那刀落前废苍华于顷刻,可他的脸色还是不由变了:老周完了,老周躲不过,那一刀并不够快,可是多了裴琚突然伸出的手!
他与周翼轸相交数十年,心有感应,他猛一回手,内劲微松,就向周翼轸护去。
苍华与胡玉旨此时已无暇他顾,胡玉旨的坑儒真气已集“孤愤”与“五蠹”之力,全力向周翼轸袭去,他们俱无暇看到周翼轸面上那不信的表情。
只一瞬,只此一瞬,苍华“知遇”一刀已然劈下!
裴琚忽然松指。
没有血色,堂中黯黯。
然后只觉星光一爆,周翼轸那星分一剑终于爆出了他最后的一丝光芒,然后周翼轸的身躯似乎在他的高冠博服下瞬间萎顿。
木衡庐忽长哭了一声,知己已逝,他已无心无力再杀裴琚。他一把就抱住周翼轸那萎落的身躯,没有怒目向劈死周翼轸的苍华,反向裴琚哑喝了一声:“你……”
“原来你也是《钟灵赋》中人,你就是富贵闲人富平侯?”
苍华与胡玉旨都愣了,连他们都不知,原来裴大人还有这一手功夫。
木衡庐的身子忽然一拔而起,竟全不顾胡玉旨那坑儒真气的追袭,在空中中招后顿了一顿,一声长哭,向裴府之外的暗夜遁去。
苍华抬眼看了一眼裴琚。
——还好,裴大人还好端端地坐在那里。
苍华的眼中忽有泪意,他的命没有白拼!然后,他右手的“阔沉刀”刀势忽返,竟一刀劈向了自己的左臂。
——木衡庐地灵掌力原非寻常,他如果不及时断臂,被其内力攻入心脉,就是不死,他也会成为一废人而已。
而废人对裴大人是没有用的。
木衡庐已摆脱掉胡玉旨的追袭,纵出府外。
府外的夜空中,传来了他的长哭之声。
而府内正堂的地上,突然坠落的是苍华那一条自己砍下的胳臂。
第八章 公无渡河
什么人脸上的神情看上去会有一种夕照于林般的宁静?
像木叶萧萧而落,完整地带着没有一丝遗憾的枯黄,那么享受那么恣意地跳着,舞蹈般地陨落。
因为它要拥抱的是那一片它生之长之的土地。
不愤激也不过于洒然的愤世或矫情,就是那么,一天夕照静静地照着,它静静地而落,夕阳照着它光线下护持的所有的树木生灵——哪怕是在这样一个月隐星微的夜,他让人看上去的感觉也还是这样的。
丁夕林给裴红棂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裴红棂第一眼看到他时,就已明白,为什么愈铮说的那《肝胆录》可以托付的两个半人中,唯一全名全姓且可全托付的只有他一人。
看到丁夕林脸上那宁静如夕照于林般的神情,裴红棂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
丁夕林脸上的神色却很平常,他疾驰数千里,苦待数日,躲避耳目,潜隐静候,可他脸上的神色却只是平常。
但那平常却给人以一种安稳的感觉。当朝之中,没有人知道,他居然是肖愈铮的朋友。连东密也不会想到,肖愈铮死后会想把《肝胆录》交托给的人竟会是他。三年之前,他甚或在朝中与肖愈铮的清流社有过一番苦斗。清流社或明或暗而上的参他的奏折只怕超过百本——那一切的纷争是不是就是肖愈铮给今日留下的一个余地?
裴红棂猛地想到,也这么问着。
丁夕林摇头道:“不是。”
“我和尊夫,只是在那一场事后,才渐明对方所虑,也才互相心许。”
他说及“心许”两个字时,脸上浮起了一丝怆然的神色:是呀——那是心许。徐君目注,季子挂剑,就是那样一种心许。
可是如今,斯人已矣。
丁夕林看向身边的赣江,他不想装得和肖愈铮深交如何,也不想空言安慰他这个未亡人。因为他知道,彼此都已足够坚强。这个人世,你能祝福于他人的,包括像裴红棂这样一个美丽女子的,是不是也只剩份一个苍凉的坚强而已?
死者已矣,但生者,必须还要坚强地活下去。他看着裴红棂水中的倒影,忽然有些佩服这个女子——她能一力坚持,不肯把亡夫的《肝胆录》轻易交托给她那个三哥,不肯轻易卸下那身上的重担,只此一点,已足值钦敬。
他明白接过这《肝胆录》以后就意味着什么,但,那些人世纷繁,不必再说,只有接与不接的决定而已。
窈娘程非把裴红棂带到赣江边后,就已抽身远避。她不愿参与愈铮那没有交托给她的隐秘,她猜愈铮此举必有深意。一直隐身于十数丈外的林中监视动静。
裴红棂的声音开始还清晰可辨,可一瞬间忽变得很低很低。那是一篇很长很长的话,丁夕林默默听着,一连听她复述了三遍。以他当年高中榜眼的资质,无论多长的话,几可以说过耳不忘,但今日为了郑重,才把那话仔细又仔细地听了三次。
然后裴红棂道:“丁先生可都记住了?”
丁夕林点了点头。
然后他抬起头,望向空中,望向那肖愈铮该在的地上,脸上忽升起了丝肃穆之意。
裴红棂的脸上忽然浮起一种释然的表情,她终于终于,把这份重担交托了出去。
然后她忽退了一步,盈盈一跪,就在江边那泥地里拜了下去。
丁夕林面上一愕。
裴红棂一垂首间,发丝为风拂动,她轻轻地说:“谢谢丁侍郎。”
丁夕林站着没有动,他不知该不该伸手来搀扶一下这个未亡人——又何必言谢呢?既然你我所求相同。
裴红棂重又站起时,丁夕林才一挥手,一只小舟就在江边划了过来。
他离京已久,大事已毕,他必须要赶回去。因为,他要面对的,才恰恰是一场复杂纷争的开始。
他在船头与裴红棂拱手作别。
那舟子一划桨,小舟就已荡开了一桨之地。裴红棂的心里浮起了一丝轻松——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丁夕林带携着《肝胆录》秘密的小舟从此在她眼中翩然逝去,她从此可以真正地江海寄此余生了,那是重回山麓林下,木根泉石,与化为朝露沆气的愈铮相伴厮守,吞吐交缠的余生。
可不知怎么,她心中接着升起的感觉,却是一空。
那是怎样一种空?愈铮一生如此坚执的一样最重要的东西也就这么离她而去了吗?裴红棂忽然觉得不敢看向此后几十年的人生。
可这时她的心头忽起不安,忽然想起的居然是三哥前两日看她时若有深心的眼。
她忽大叫了一声:“不要!”
“不要过河!”
她倾力而喊,那声音猛地在这暗夜里炸开,炸响在一天一江的水声风色里。裴红棂神容俱变道:“不要!”
可是已来不及了,她猛地见到那已驶至的赣江中心的小舟边上忽冒出了一大蓬水花。几个黑黑的穿着水靠、几辨不清的人影从江中冒起。
然后,舟子惊呼一声,裴红棂最后还来得及看到的只有丁夕林临沉之时那猛然傲立在舟头的身影。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舟与人俱都不见,转瞬沉入那忽起漩涡的水里。
裴红棂急急地跑至江水之中,裙襦皆湿。但,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见到那奔腾的赣江之水还是那么默默无语地流着。
水下定然有一场伏杀,这一定是裴琚,是三哥设的局。
——三哥这局,果然周密。自己以为他万没想到,可他想到了!
她甚至都看不到藏于这暗夜的在那江流里蓬起的一团血色。所有的杀戮都被这暗漆似的夜掩之不见了。人生呀人生,寂灭呀寂灭。裴红棂恸倒在江边的浅水里,她离开长安、也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长地纵声而哭:“不——要——”
第九章 嫣落
半个月下来了,棂妹还是没再跟自己说过一句话,从那日自己的属下从窈娘程非手里把她夺回了府里。
棂妹是个灵透的女子,她想来什么都明白了。
可裴琚的心情今天还是很舒爽。刚才他在书房里笑问胡玉旨道:“华溶的案子结了?”
胡玉旨也笑道:“结了。”
他两人脸上都是轻松的笑,剩下的,只是怎么在棂妹口中套出那《肝胆录》的秘密而已。她再聪明,总不过是一个女子,夫亡子失,她还有什么寄托呢?何况,东密已经要发动。裴琚的心里冷冷地想到了宁王。棂妹就算不信任自己,她应当更痛恨东密。到时,她那秘密不与自己说又和谁说去?何况,今天自己已暗示地威胁过她:如果她不交托给自己《肝胆录》,自己这个兄长就要做主把她嫁到鹰潭华府去,借此,还可以更加巩固自己与华家盟友之局。
此时,裴琚正轻衫缓步地向后院走去。丝绸的衣肤很松软,他觉得衣下的肌肤还是那么年轻,惬意地感觉内外洁净的衣裳正在擦抚着自己的下体。
他要去的是那个沈嫣落住着的院落。
沈嫣落住的院子在裴府叫梨花院。
想起沈嫣落,裴琚更觉得开心起来——他把她带离京中,带到江西的这一举动还是对的。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那又是怎样一握的轻软的腰?裴琚有过很多女人,可他再没在别的女子身上见过那样的腰。棂妹固然已称绝色,但在沈嫣落面前,明丽鲜妍的棂妹只怕也会失色。因为,那一股女人柔弱的味,棂妹却是没有的。
那是种彻底的,彻头彻尾的柔弱。
柔弱得恨不得让所有男人都渴望在其身上喘息。
裴琚想起沈嫣落当年初到裴家时他见到她的第一眼,那一眼之下,他当时腰下就觉得硬了。他当时就想——苍天造物,这是一个怎样的让人一见就想去欺负她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