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骓》
作者:小椴
序
一匹青马系在赭石红的城墙边,有经验的人从马鼻子嗅着气息时那细微的摺皱就可以感觉出:春天来了。
城墙是远景,枯柳长亭才是近景。长亭外的草色破土乍出,那一点点绿意仿佛是给人嗅而不是给人看的,亭中的人儿执着马鞭犹疑地坐着——进城呢?还是不进?
——他心中反反复复地想,反反复复地掂量着。
亭外,就是雄距关东的洛阳城,洛阳城的城墙是赭石色的。据传,当年为筑这墙,是用糯米汁捣粘土粘就的。精夯细构,才有了今日的坚实厚重。那个人静静地望着城墙上面的天空,从晨光初吐到朝霞如绡,从一日喷薄到肜云万里,日沉了,烛烟升起,预计一声锣响之后,九门巡守的号令一下,厚重的城门就要关上了——
那个人还在长亭中使劲地绞着手指:这城,进、还是不进呢?
他已在长亭中坐了三天,亭外的马儿已数次不耐烦地踢跶着蹄:它可不习惯主人这么久的静坐。也只有斜挂在马鞍左侧的长剑才知道:握着这只剑柄的手——本应是怎样的坚定执着。
第一章 天津桥上无人识
一条洛河从洛阳城横穿而过,把洛阳城分为了南北两半。宫城和皇城基本上都留在了北岸。南岸则是老百姓的聚居之地--外郭城。坐在洛水南岸'铜坊'一带向北眺望是件有趣的事,宫宇俨然,那些青楼朱舍,在南岸吃苦力讨生活的老百姓看来,不啻为神仙宫殿。
连接这南北两城的是天津桥,取意于"天河津梁"的意思--洛阳城是九朝旧都,倒也当得起这四个字。我们所要讲述的故事开始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洛阳城上空象是被扯了层熏黄的金沙罩住了似的,罩在了所有挑担的、骑驴的、抬轿的、卖花的、吆喝的……人身上。黄昏总有一种平和的气氛,给每个人的心里都带来一份安谥。
一个外乡人正斜靠在天津桥右侧的栏杆上,一双瞳子盯着秋水中的天空与天空尽处的屋舍。他在这里已站了半日,足有一个时辰了--这外乡人是今天下午才进的城,进城后的他,愁容反重,坐在南岸铜坊眺望北岸望了差不多一下午,这时才又转到天津桥上来干站着。
--天津桥上无人识。
偌大洛阳,偌热闹个天津桥,是没有什么人认得他的。
这人长了张典型的关左子弟的面孔,二十一、二岁模样,就算称不上英俊,却也十分的轮廓分明。他的身材高挑,眉毛压得很低,眉下是一双单眼皮的眼,脸上淡黄色的皮肤,肤色倒还匀细。他长了一只很男子气的鼻,只为那只鼻子,过往的仕女少妇就会忍不住把他多看上两眼。那鼻子的挺直让人想到他该是个很骄傲的人,虽然他的衣衫与他的神情都显得有些落拓。
"当--当--当--"惊入众人耳朵里的是几声锣响。天津桥上的嘈杂被那锣声的尖锐压得低了些。几声锣响后,天津桥上的行人商贩依旧熙熙攘攘,只是自动向两边厢让了让--也没什么,这是每日黄昏时的一景:洛阳府尹巡城后要回衙了。要说洛阳尹在这城中可说是个不大不小位置颇为尴尬的官儿--说大不大,洛阳城作为东都,满朝金紫,官阶比他大的多了去了;可说小也不小,怎么说,这洛阳一城的人口户薄、街衢市井、治安缉拿也都是该他管的。现任的洛阳尹姓于名自望,据说曾是两榜进士。但城中老百姓倒没谁熟悉他,唯一让人跟他产生亲近感的是:满城的文武,差不多只有他一个的官衙是在外郭城的。
靠着桥栏的那个外乡子弟这时回了下头。他这是第一次进洛阳,所以对这城市中的一切颇为好奇。他从小在长安长大,可是在长安城中住得也不多。只见那府尹坐了个四个人抬的轿,连护卫衙役加在一起也不过十多个人,走在队末的一人虽一身衙役穿扮,但身上气度却与别人不同。只见他明显高大些,粗宽脸膛,一部紫髯,身上着了一件绯袍,这袍色配上那衙役的装扮可就有些特别了--以当今朝廷之制,绯袍可是有品官员才能穿着的色泽,一般不许小吏平民穿戴的,那外乡子弟就不由得一怔。只见那衙役腰下挂了一把很配他身材的厚背腰刀,那刀要是挂在别的什么人身上只怕就显得夸张了些,可在那衙役身上,倒显得颇有威武气慨。那外乡人不由向他多看了几眼--如果他不是初到洛阳城,这人他定会认得,他其实并不算什么衙役,而是洛阳城中鼎鼎有名,几乎人人皆知的九城七品带刀巡捕、"厚背刀"候健,那可是御口亲封特拨的七品。
那候健走起路来腰马颇扎实,那外乡子弟点点头,心里也似暗赞了一声。轿子这时正走过他身前,他似隐隐听见轿中传来几声微促的喘息,似乎轿中人呼吸颇为艰难。那外乡人皱了皱眉--那声音颇低,满桥的人除了他怕也没谁能在这喧喧扰扰中听得到了。那外乡人一回头,就看见那带刀衙役在队后不远处不知何时站定了,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他可不愿在大街上被人瞠目对视,装做没注意自又转头去看那栏外落日。可虽掉过头,还是感觉到那带刀捕快的目光仍粘在自己背上,心里不由微微不快,想:
再这么被他盯下去,桥上人就会注意到了。他伸直身子,有些慵懒地晃晃脖子,也顺着轿子的方向向前走了两步,准备向南回头,朝订了房的客栈里去。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天津桥上、南北两岸此时怕不下千百人,但只怕没有一个人比那外乡子弟心中更早划过警觉!他也不知为什么,心中一惊,眼中光芒一闪,只见他一抬头,和适才的慵然倦态完全相反,一双单眼皮的眼猛地一睁,就似爆出一道精光来。他望着桥南头一个正在卖梳子的女子,那女子正低着头,蹲在地上,穿了件再寻常不过的衣裳,手里柳条篮里装了几只角梳木梳--这时那轿子正经过她身边。
就在轿子经过她身边的一刻,她忽然动了--转身、出手,手里篮子里的十几把梳子打着旋地向众衙役脸上罩来。她这一旋身飞转让那异乡子弟心里也不由叹了一声:好劲的腰功!就在她转身之际,左手却已从袖中抽出了一把短刀,长约一尺。
众人连同衙役们还只觉眼中被她手中那短刀反射的日光一晃,那女子已一跃到了轿帘前,喝道:"奸贼,拿命来!"说着右手把那轿帘一掀,左手却引刀一挥。那异乡人站在轿后,看不清轿子中情形,只见一抹血扑溅而出,有几点正溅在那相貌看似很平常的女子脸上。那女子脸上生了块淡青的记,似也没想到会这般轻易得手,愣了愣,马上伸手进那轿帘内一抓,众人惊骇之中,她已拎了一颗人头出来。这时,那带刀捕快已然反应过来--他如果不是被那异乡人牵动心思,不会反应这么慢--大喝一声,就向那女子扑去。那女子却似笑了下,人提头一退,已退至桥栏杆边,然后她用握刀的手在栏杆上一按,人已上了栏杆,这时她回头一望,脸上若悲若喜,看了正扑来的"厚背刀"候健一眼,人提着那个人头"扑通"一下就向桥下跃去。
水声传来,候健已赶到栏杆边,他二话不说,一只大手一按栏杆,人已一翻而下。第二声"扑通"传来时,桥上桥下的人们才开始惊叫、慌乱。几个轿夫衙役吓得放不稳轿子,大呼大吵,面对着轿中流出的血发呆。桥上之人却都涌向桥的右侧,看着水中那场追逐。只见当先那个女子游得好快,她把那刀用嘴噙住,一手提头,一手划水,鱼一样地向前窜去,人头在水中留下一丝血色的痕迹。
mpanel(1);
候健虽武功高绝,无奈水中远无那女子灵活。但他胜在劲儿大,一臂划出,人也可窜出好远。只见桥上众人议论纷纷,桥下两个人已顺水越游越远。那个异乡子弟向那水中望了会儿,收回眼,看向天上。天上残阳如血,照着洛阳城中的百姓,照着桥下的杀戳追逐,也照着这场杀戳追逐中延伸向过往将来的所有因与果,露出这个橙红色的城市里乱哄哄的一面。
水中的两个人影越来越小,桥上众人的口舌却爆发开来。那异乡人叹了口气,走了开去,临行前又看了洛河中一眼,那曾被全力昂扬击水的两个人划开的水路余纹在斜阳下波觳已淡。
天津桥南,有一座著名的酒楼,唤做"董家酒楼"。
酒楼后却有一条衰败的小巷,巷中正有着几个小儿闹着。
只听"啪"地一响,一只大青花瓷碗被一只小黑手用力地揭开,围在碗边的十来双眼珠子便齐齐转了开来。碗里是一碗烧得烂红酥透的酥肉,旁边有几个孩子就由不得的口里滴出涎水来。那刚才把碗捧来的小胖子就一脸堆笑地眯缝着眼说:
"小计,这下总可以了吧,我可是冒着被老爸抽'笋烧肉'的风险给你端出来的。
这下你可要快点接着讲'乐游原、索剑盟'的故事了。"被他称为小计的男孩约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只见他左半边脸淡淡地生了一大块青记,如果没有这块胎记,他该是个五官很不错的孩子。就是身量偏小,一堆孩子里,除了一个小叫花儿外,数他衣衫最寒窘,可一众孩子众星拱月似地把他围在当中。只见他伸出两指夹起一大块肉就放入嘴中,旁边几个孩子喉节就动了下,似暗暗吞了一口唾沫。
原来这小计本名于小计,是铜坊后街上何木匠的外甥,从小没了父母,靠他这个远房舅舅带大。别看他小,手段却非同一般,铜坊一带这五街十巷的孩子们没有不服他的,算是这一带的'孩子王'。最让一众孩子佩服的是,小计幼遭离乱,肚内最多的是新鲜趣淡,打前年他做为小跟班随他药房的碾药师傅郭叔叔出了一趟远门后,回来口里说的、肚里装的新鲜诡怪的故事更是多出了几十倍,引得一众孩子随他打闹捣乱之余,最喜缠着他听他讲故事。他老人家却有些头牌说书先生的派儿,等闲不肯轻易开口,前两天似无意中开口讲了段关中"乐游原、索剑双侣"的故事,只几句就把一众孩子们迷住了,一个个抓耳挠腮,回到家吃饭时还跟自己弟弟妹妹张牙舞爪地说起"太白剑客"韩锷、"索女"方柠的故事--这一对关中侠侣如何身带索剑、双驹并辔、纵横无敌、连破关中水旱三十二大寇;韩锷长剑"长庾"与短剑"含青"又各是几斤几两几钱,把小弟弟小妹妹一个个唬得怔怔的,以为乐事。
这不,今日董家酒楼李二掌柜的儿子李保儿又瞒着他爹,从灶上偷出好大一碗酥肉来孝敬于小计,买通他把那没讲完的故事讲下去。
那于小计吃掉了大半碗肉,把手指吮净,很仗义地把剩下小半碗递给身后一个瘦高小子:"大征,你妹妹不是病了?这半碗肉一会儿你给你妹妹带去,让她也尝尝。"然后,他在衣襟上擦了擦手,问:"上次我讲到哪儿了?"这偏僻小巷却是在酒楼后街,对面的董家酒楼楼上这时正坐了个客人。本来楼上一干雅座都是面朝洛河那面繁盛地界开窗的,面向这后街的只是冷僻座位。那客人却正是天津桥上适才久立无语的那个外乡人。想来他衣衫朴敝,小二不爱招呼他,才把他甩在这儿面对后街小巷的座位。他却象并不在意,只见他正品着一小壶'白坠春醪',心思却不在酒上,一口口慢慢呷着。
洛阳刘白坠酿的酒在当时可谓驰誉两都,可那美酒喝在那外乡人口里这时却似淡淡然全无滋味。他看着面前的洒盏,盏底就似浮起了一个女子的容颜。那女孩儿的右颊上生有一颗小痣,恰到好处的给她匀停的五官添了分可以打破均衡的异气。
相逢之初,还是乐游原上百草初霜吧?他那时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对一个女孩子这么动心--从小到大,他一向是颇淡视天下脂粉的。那女子平时喜欢戴一个竹笠,笠檐底下垂下半幅白纱,纱沿恰好遮到鼻,说话时、就只见到她一张红唇在乐游原那满地霜白了的草与冻红的太阳间轻轻翕动。他记得她口里呼出的那些细微的白气,暖暖的象那副遮面的纱一样隔在她与他之间。她的装束分明显出她大户人家出身的家世,可她的举止却没有一般名门闺秀的拘谨。想到这儿,那外乡人笑了--她的袖中藏着一条飞索,就是矫健如他,也不得不承认那索上的功夫就是算上整个关中之地,怕也可称为并世少有的。
几年了?--那外乡人如此自问着--他搬了搬他细长有力的手指--也快三年了。他记得最初自己是如何年少气盛地一怒之下挑落了她脸上白纱的,挑落时她的神情没有慌愤、没有怒意、只有一丝错愕。相逢何其偶然,而相伴又何其迅速--三天以后,她就在一个荒凉的小店里在他的臂间偎倚了。她的性子看似平和的,但她又是不可捉摸的。近得时候那真的是近得肌肤在畔、伸手可触,可远的时候、她只一转神间你就觉得她的神思已飞、远在天外。
他记得第一次送她分别的时候,也是在乐游原,他少有地有些嗫嚅地问道:
"我们,还可以见面吗?"
那女子笑了:"可以。"
她笑声中有着一丝娇俏。
然后她神色庄肃起来:"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什么?"他问。
"那就是,我来则来,我不来时,你不要找我。而且,我要你发誓,如果你还想见我的话,以后就不要进洛阳城--此生永远不要进洛阳城!"他愕了一下。然后,她就象以往的习惯一样,对自己所有的迷团从不略做解释,转身就走了。这三年,每一年都有那么两三个月的相伴吧?关左一带,甚或都已盛传开了这一对'乐游双侣'的名头,但他对她的了解,似乎也不比其它人多上一点点。
可这一整个冬天--已整整一个冬天没有见到她了--那个外乡人就这么蹙着眉头想着--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担心,所以他来了洛阳,在城外踌蹰了几天后,终于违背承诺,进了这个洛阳城。但偌大洛阳,他如何找她呢;找到后她会不会真的发怒,此生绝裂?他这么想着,头都疼了起来。这城,进对了还是错了呢?
他这里茫茫然的正自失神,楼下的于小计忽一抬头,愕然地与他眼神对了个正面。然后,于小计一跳就跳了起来。
第二章 七十三翁旦暮身
那外乡子弟住的客店是个小店,他从董家酒楼出来时已是二更时分,又找了个小摊子坐了喝了一回酒,直到那冷清清的小摊子要打烊了他才摇摇晃晃地往回挨。
那时的辰光,已近三更了。
这一路上的小巷颇为阴暗,他似并不急着赶回去睡,哪怕绕了路,也还在不认识的一条又一条小巷里漫无目的地转着。他的眉头紧锁,锁着他心里的那个情结。
天上有星指引,他似颇擅辨别方位,时不时抬抬头--所以洛阳城虽大,他倒不至于迷路。
这时他又岔进了一条小弄,那小弄看来怪异异的,里面竟只有一户人家的大门,门口的铜兽嘴衔的环子已经脱落了,象是很久已没有人住。那弄子却长,仿佛到不了头似的,走来走去还在里面。
那异乡子弟走着走着都觉得诧异起来。蓦地,那小巷里没来由地就似浮起一片轻烟,那冷青青的烟霭在这偏僻小巷里一升起就显出一种诡异的气氛。那外乡子弟怔了怔,酒一下就似醒了好多,但心中更迷糊了。然后,他心有警觉,一回头,本来悄无人踪的身后,那寂寂的小巷口方向这时却忽然在这烟中多出了一条人影。那人影佝佝偻偻,低着头提着一个油纸灯笼,正是三月初的天气,天上没有月,只有一颗颗星星眨着眼,那盏灯笼攸然明起,被这烟遮着,似乎那一个火头是极缓极缓地点燃,仿佛那由暗至明竟用了那提灯人一生的时间。
开始时有烟遮着,灯明着,灯后的人影却象虚着;可随着灯渐亮,那灯光却随着烟霭的渐散反而转虚了,倒是灯后的人影实了。一见之下,还全没看清那人的面貌眉眼,外乡人就在他的人影里读到一种说不出的苍老来。那是一种真正的苍老--那人影的移动虽是无声的,但无声中似乎他的四肢关节都在一下一下地锈响。那外乡子弟只觉身上一激灵,汗毛轻轻一炸。他心下暗笑自己的敏感,扭头继续向前走着。可那小巷竟说不出的直而长,他步子虽加快,可还是走了几盏茶的工夫才象到头。这时他一抬头,前面竟象又有一个灯笼亮着,灯笼后的的人影却虚虚的,佝佝偻偻--竟还似那个老人!
怎么会?怎么会没见到他超出,这时却已到了自己的前面?--那外乡子弟这时由不得心里一空。他呼吸一紧,只见那老人坐在巷子口上,瘪瘪的嘴角上老纹深刻,让人看了他一眼之后都不忍再看他第二眼。
这时那老人见有人来,提起手里的灯笼往那外乡子弟脸上照了照,灯笼在这一片清冷的小巷里把那外乡子弟的脸映得一片诡红。那老人轻轻叹了口气:"外乡人吧?"那外乡人点点头。
老人便不说话,伸手在身边的一个石鼓上拍了拍:"坐。"那外乡人就坐了下来。
那老人手里的灯光此时似有些暗了。他右腋下夹了个梆子,看来是个敲更人。
只听他道:"洛阳城有什么好,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这是一个阴污暗浊的城市。
虽然远看着它闹哄哄的好象一片橙红瑰丽,可禁不住走近细看。--回家吧,这不是你来的地方。"那外乡子弟不由就有些怔愕,不知这老人怎么一开口就说起这些。
只听那老人道:"看你穿扮是来自长安?"
那外乡人点点头。
老人废然道:"举头西北是长安。那里,该比这里清明多了吧,你何苦要到这洛阳来?"那外乡子弟再也忍不住心里疑问,狐疑道:"老人家,我适才明明记得好象你就在我身后,怎么又到了我前面来?"那老人叹了口气:"你大概是第一次来洛阳。不然不会不知道这巷子的古怪。
--这巷子很长是吧?你走来可能以为它是直的,所以才会奇怪怎么我看着看着在你后面,这巷子又只是一条窄道,没看见我超出你,怎么又跑到你前面来了?"那外乡人正自一脸疑惑。
老人咳了两下,咳过后才道:"这很简单,因为我根本没动--这巷子只有一个入口,也只一个出口,入口即出口。可让你总以为它是重合的,无论进出,在夜晚,都只见其一,不见其二。而且,它在晚上,怎么走看起来都是直的,但其实,它却实在是弯的。--这就是--轮回巷呀。"他一抬眼,口里说出的'轮回巷'三个字似也有着轮回的意味--那三字从他的口里吐出,过了好一时,在这巷里兜了一转,似又绕了回来,轻轻砸在那外乡人的心里。这么个夜,这么个小巷,又是这么个老人,砸得他的心里空荒荒的都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
"……洛阳城里轮回巷,轮回巷里好回头……"只听那老人沙哑哑的口音念道。那声音好象北氓山上的老树风响,听得人心里都荒凉了。然后他轻轻一叹:"可又有谁,生得正当意趣时,会省得回头呢?"他拍拍那外乡人的肩:"年轻人,得回头时好回头了。"说完,他挟着个梆子,起身就要走。那外乡人听他说话只说了一半,不由好奇,叫道:"老丈……"那老人已叹道:"你还想问什么?你是想知道余国丈的事吗?那段血案,今日算来已整十七年了。唉,就是当初造这个巷子的余国丈,他作了这么个'轮回巷',可他本人也不懂得及时回头呀。"那年轻人奇道:"余国丈?"
只听那老人嘿然道:"别跟我说你不识得什么余国丈,虽说此事已过了十有七年了,但年轻人,我认得你。你今天傍晚站在天津桥头,天津桥上就出了场刺杀之事--你即已为余国丈报了大仇,为什么还不走?虽说那仇不是杀一个于自望就可算完的。--洛阳城里轮回巷,轮回巷里好回头呀……"mpanel(1);
说完,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巷中竟似又有一片轻烟升起,那外乡子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酒醉后做了一梦。
这一觉,那外乡人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起来后,他才想起昨晚那梦游似的经历。正好小二进来送洗脸的热水,他心意恍惚,顺口问:"这洛阳城里果真有个什么轮回巷吗?"那小二笑着点点头:"这可是有年头的掌故了,客人从哪里听来。--据说,有些夜晚,陌生人被那巷子迷住了的话,会总以为那巷子是直的,走啊走啊走不到头。偏那巷子里又只有一个门户,于是生出好多怪异的传说来。客人,那也只是传说,当不得真的。"那年轻人正在擦脸的动作不由停了下来--原来,昨晚自己所经,并不是酒后一个荒诞的梦。那小伙计看着他刚拭净的英挺的脸孔,心里不由就一声轻赞。他心下看得舒服,口里也就乐得话多一点:"那轮回巷据说还是当今圣上的国丈余国丈在世时建的,稀奇古怪,大家都不知他建这么个怪模怪样的巷子作什么,只听他说'自有深意,自有深意'。唉,那巷子自当年余国丈遇害,家人突然暴毙,空荒荒得没人住也很有些年头了。"那外乡人一怔:"余国丈遇害?"
那伙计一笑,看看他的脸,断定他还是个踏实人,就把嘴凑上来低声道:"客官你别跟人说是听我说的--据说,当年余国丈遇害,跟昨日于天津桥上遇刺的于自望大有干联。那余国丈原是当今圣上当年最宠爱的妃子、'昭仪宫'余淑妃的生身老父。老头儿四十岁上才有此一女,一向爱如珍宝。他女儿也争气,才十六岁,就进了宫,入宫即受宠,后来前一个皇后去世,她又被册封为皇后,她的老父也就自然成了国丈。但她命不好,封后十七天后就谢了世,皇上感念旧情,对余家犹极为照顾,可余家在十七个月后也无端地就遭了灭门惨祸。惨祸发生时正适值余国丈七十有三的寿辰,听说他死前还做了一首诗,到死时还放在'翰墨林'装裱着未来得及拿回呢,里面有一句叫'七十三翁旦暮身',这可不是一语成谶?说来恐怖呀,他全家人都是莫名其妙地一夕之间就丢了人头。有贺寿的第二天去,只见满庭满院的无头尸首,那贺寿的看过后都吓疯了。据说,那昨日刚被刺杀的洛阳尹于自望本来也姓余,和这余家还有着什么亲戚关系,自余国丈遇害后,他就改姓于了,官也从外县九品一擢而升为正五品,直到前两年还把官做到提点洛阳城了,这可不是升了?--客人你听了就听了,别到处乱说啊。这事儿只是我们洛阳城底下的苦哈哈们闲传,也没影儿,开不得玩笑的。何况这两天只怕风声紧。--对了,客官,你是怎么知道轮回巷的?"那外乡人怔怔道:"我昨晚就走到那了呀,一进去里面就蓬起一片烟,还碰到了个老人,说了些怪话……"他话犹未完,已被那伙计瞠目打断道:"老人?什么样的老人?是不是个看着好老好老,膝盖都象直了的,提着个灯笼的人?"那外乡人点点头。
那伙计脸就白了:"妈呀,看来是真的,人家传说每到春三月、月损之夜就会有余国丈的冤魂归来还魂,那事儿竟是真的!"说完,他看了这个外乡小伙儿一眼,虽对他相貌颇为满意,犹似怕从他身上沾上了那鬼气一般,再不敢搭言,提了那壶开水就急急地往外去了。
那外乡人不由哑然失笑,他行游万里,见识极多,自不会信这些鬼神之事。心里略搁了搁,也就把这一夜奇遇的事摞下了。
说是摞下,可他那日吃中饭时,没事儿和另一个店伙闲聊,不由又问了点儿那个余国丈的事。据说,余婕妤封后的事在洛阳人口中大是自豪,余家也遗爱颇多,至今还有人掂记着。那店伙说来还一副惋惜的口气。
吃罢饭,他又去马棚转了转。他乘的马儿极佳,风骨殊骏,竟是一匹上好'斑骓'--那马儿的右腹上明显地有一条条暗白相间的黑赤花纹,隐如龙鳞,一看就知是塞上名驹与野马杂交生下的良种。那外乡人似极疼爱那匹马儿,这几日虽不太用得着它代步了,却也特来照护一番。他随身带有一个长囊,囊中却装了一把剑,这一马一剑似是身无长物的他最在意的两样物事了。他照看过马返回房中后,就在那长布囊中把那把剑取出,剑长二尺有三,剑身不阔不狭,极为古朴大方,他看了剑柄上的两个字,心思竟似痴了。那两个字字迹雅秀,分明就是'韩锷'二字,这也是他的名字。而这两个字,还是她--方柠三年前亲手给他刻上的。
他凝目剑锋,锋上青寒一片,他此剑名为"长庚"。可"长庚"虽利,能斩决千兵万刃,却如此情思何?
第三章 画图省识春风面
午后,韩锷心中郁闷,便问那店伙这洛阳城中有什么地方可以走走。那店伙笑向他脸上看了看,嘻嘻道:"客人该知道这洛阳城有个有名的'安乐窝'吧,那里倒是个好耍子所在,只是现在天色还早,没什么趣,你要不先去走走,探探路?--来洛阳的年轻子弟没有谁不会先把那里摸熟的。"韩锷怔了怔,听这名字就已知是个治游之所,但他来洛阳本是为寻人,还要暗里找寻。心想,以方柠的身手,在洛阳城中,只要精擅技击之人,不可能不知。而精擅技击之辈大多隐身于市井,看来这安乐窝倒是非要去走走不可了。他含笑而出,由着那店伙儿笑得颇为暖昧,也不好做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