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这道服的裁制还是出于卜老姬的手艺。卜老姬出身“昆仑奴”,一手针线跟她的一身功夫都足以让人称羡。而且她似乎很赞成王子婳出家。

  王子婳想:以卜老姬如此好手,肯一直忠心地跟着自己,只怕因为自己是她未曾实现的一个梦吧?

  她当然不甘心让自己的梦终结给任何一个男人。

  而另一套,却是她的婢女枇杷做的——那是一套嫁裳,不是大红的,而是浅玫红罗衫上织金密绣,里面露出鹅黄色的内襦,娇嫩得仿佛三月天里鹅黄的晓月。

  两件衣服都做得分外仔细,从这儿也可看出身边老少两个女人对自己的期许。

  王子婳低眉细想着。她的眉毛低下来时,总有种花含半蕊的嫣然。

  ——出嫁,还是出家?

  这一个身子托付何处?

  这始终是她这样一个女人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个五姓子弟的面容——他们都是阀阅子弟,也都算诗礼传家。可无论外人看着怎么好,她从小看惯了,却也觉得生厌了。

  一个个装腔作势的惨绿少年,怎么看都让她觉得对方还没长大。可也有成熟过度精明过甚的,还有那迂阔不通世务的,让她想起她见过的那些洛下书生,在那冗长的无聊中还自以为高卓。这一切,都繁琐得让她不耐。

  她不喜欢太过成熟的男人,那让她不耐:一个没有孩子气的男人还算什么男人!可她又不喜欢没长大的男人:没一分坚定的执著还叫什么男人?过分的稚嫩足以叫她不耐。

  所以,她终究是很难嫁的吧?

  可,还有……罗卷。她的思虑再及于此。

  但罗卷这样的男人,又如何可嫁?说他孩子气得可爱,可他孩子气发作起来时当真无法无天!说他成熟得可靠,可他成熟的个性坚持起来又坚执得实在可怕。

  她不喜欢整日平和,举案齐眉,可也不喜欢整日争吵,各有执著。她走不进罗卷的世界,也无法让他走进自己的世界。遥望起来总是美丽的,可真跟他在一起,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要如何来办。

  她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拥有太多选择的女人其实恰恰无从选择。

  可她心里毕竟还一直对罗卷颇为感怀。

  否则,像她这样总是在开始时就预料到结果的女人,聪明理性到无法自掩、无法装傻的女人,如果不是遇到罗卷,被他卷入了那一场回想起来也会颊生潮红的狂乱,也许自己最终还是落得个小姑独处,丫角终老吧?

  可她改不了的是:永远讪笑于自己的情缘。

  门外忽传来云板一响。

王子婳一整面容:终究,是轮到她上场了。

  玄清观正殿前的方场很大,长宽足有数百步,一色青石铺地,方场四周均建有回廊,廊下的柱子年深月久,深沉如仪仗。

  方场内容得下数百号人。这时,也果有这么多人前来观礼。

  偌大的方场内,一时只见人头密集。

  方场中的来人俱都算得上名驰一方的大野健者。单只京畿一带,就有方三田、龚历与余破老等诸位高手前来。其余,大野龙蛇、世家子弟、古刹名僧、巫卜日者,居然难得有空地凑到了一起。

  这也算一场难得的盛会,人人俱为观礼而来,人人接到的请柬上都只说“奉请观礼”,却没有人知道要观的将是一场什么样的礼。

  但请柬上具名的“王子婳”三个字已足以让所有接到请柬的人动了兴致。人人心里不由暗想这个一向只闻其名,少得露面的山东名门第一仕女,以此柬邀天下,却是为让大家观个什么礼?

  ——难道,传说中她与罗卷的那一段情事竟是真的?且还要如此大张旗鼓地结缡?

  不为亲眼一见罗卷这个浪游子弟的成婚,也为目睹王子婳的出嫁;就算不为王子婳出嫁,只想着五姓中人必不肯甘休,定要前来大闹一场的热闹,只怕就没人捺得下性子不肯前来。

  方场中俱是交游广阔之士,各有相识,这时攒三聚五的,各凑在一起,就等着主角出场。

  云板再响,却见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当先引路,那是卜老姬与枇杷。

  她们先走出了垂花门,接着,一个高髻广鬓、木屐素幭的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衣着有些怪,全不是时下样式,衣着高古,却别自含嫣。

  方场中人一时不由得敛息静气。

  人人只觉,若叫他说出这个女子生得到底有什么好,只怕说不出来。可一看到她出现,人人都不自禁会有一种屏住一口气的感觉。仿佛爱画的人蓦见古迹名卷,猛展开那一幅图画时,惊见满眼古艳,忍不住地会倒抽一口冷气,屏住呼吸;亦如被尘俗所累久处红尘者,猛地登上一处名山大川,猛见山河满目,舒卷如画,气象万千时,那猛然屏息、无法吐纳的震动感。

  方场内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得到那一声声“夺夺”的木屐声响。木屐之下,青石板地面空荡如波。

  而那木屐上的人,明波素袜,正走向正殿之前。

  

邻近正殿最近的地方,坐的是邓远公。他身份高卓,坐在首席观礼的位置,无人会有想法。

  鲁晋此时却在人群中。别看他粗豪,应酬起来,却让人颇有长袖善舞之感。

  王子婳暗暗点头,觉得自己所托得人。她当日请来鲁晋,就是为他三教九流的人面极广。要请他邀约众人,最是省时省力。

  正殿的廊下,却坐着一个乌衣子弟。那人半垂着一张脸,双颊的白皙被一身乌衣衬得几乎透明。他怀里抱着一张锦瑟。锦瑟上五十根弦素白如水。

  他终于还是来了。

  王子婳只觉如此多的人,自己的目光必须要找个焦点。所以她一路行来,一路望着的只是谢衣。

  这时谢衣一抬头,那一瞬间的目光,突显伤感。可那伤感的神色一晃即不见。

  可它流失得虽快,终还有些尾巴。那尾巴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叹在他那淡若有情、空如无物的眼里,像水色的弦上漾起一圈时光的涟漪,漾得他浑身乌衣也似无风自动。

  有着这一抹惆怅,陪着自己,那自己这从垂花门走向正殿,从那从前的青春韶华走向黄老仙踪的这数百步路,也算不冤。

  不知怎么,王子婳此时此刻,倒是头一次觉出这个乌衣少年的好来。

  可她及时地收敛了自己的心神。用眼角余光扫过众人。还不错,终南山的虎乙来了,长安城的顾家也来了,还有柳叶军中人……这个场面,总还算不赖。

  他日消息传出,有这么些人作证,五姓门人,想否认也无从否认起了吧?

  她又看向自己特意锁定的几个人物,这一场成礼,有鲁晋知客,有邓远公观赞,还有……谢衣相送,无论如何,还算风光,不致辱没了自己。

  而曲上人专门请来的古度,将为自己持礼。她“汲镂”王家的女儿,做事从来细密,章法不可混乱。

  她平生行事,一向不爱后悔。可这百数步行程,走到最后,心中竟还是浮起丝悲凉来。那丝悲凉却在她庄重的步态中点染出一丝高卓。

  她这时已行到正殿前,停身立住。

  司仪的曲上人冲她点头一笑,然后拖声叫道:“太原子婳女史已到,有请古上人上殿。”

  古上人也即古度,在三清门中是鼎鼎有名的修者。王子婳请他成礼,也是为切合自己的身份。方场中的众人一时不由大是糊涂:没有看到罗卷,怎么却冒出个古上人来?

  却见一人清奇古貌,缓缓走了出来。

  他身边两个童子带着法器,一人捧着一钵清水,一人却捧着一把拂尘,跟随他走到殿前廊下。

  王子婳事先要求的就是仪式简略,只见那古上人走到她对面,两人互相施礼后,古上人即问道:“你可是太原王子婳?”

  王子婳点点头,轻吐了一个“是”字。

  古上人道:“你可是诚心入道?”

  王子婳再度点头。可她的眼神却不由地荒凉起来。

  古上人就以拂尘蘸了几点清水向她身上洒去。

  王子婳合手垂肩,微微躬着身子,受了他的法水。

  古上人方待开口,只听下面方场之内,竟众声嗡嗡起来。

  那声音先始不大,可接着却越来越大。众人至此才醒过神来:怪道这成礼居然会选择一所道观!怪道没有见到罗卷出来。说什么“诚心入道”?难道王子婳居然要出家当一个女道士?

  这惊人的消息先在众人心中嗡嗡地作响,然后无意识地传到口中,然后,众人只听得耳朵边全是一片嗡嗡地响。

  那像是无数虫子一齐在飞。

  王子婳侧身而立,注意到邓远公的目光。他的眼神里颇有悲凉。可悲凉中自有着他一分通达长者的善意。

她没有回头,也知道谢衣是如何地垂着眼,只盯着自己的衣裾。耳朵边无数的虫子在飞,难道她自己如此轻身一跃,就此要逸出那一方她恼之爱之的红尘了吗?

  猛地只看到大殿门被粗鲁地撞开。然后只听一个性急的声音喝道:“罗卷,你给我滚出来!”

  方场中一时人人回首。果然来了。

  王子婳抬头望去。

  只见来人虽不多,只不过十数个,但分明个个俱是五姓子弟。

  王子婳之所以重金请出鲁晋,要他代办这邀宾观礼之事,就是因为知道他做事的能力极强。

  按她的要求,这事既要声张,也要声张得不可为她不想知道的人所知道。所以鲁晋发出请柬时,都算计好了路程,接柬之人接柬到手后,只有马上动身,才赶得上时间,再无四处传播消息的机会。

  他做得果然不错。

  但天下五姓,耳目遍布,如今只来了这十数个人,也还算少的了。

  只见王子婳一转身,正面朝向那些五姓子弟。

  那五姓中人个个以为她要私自与罗卷成婚,不惜背离五姓门风,才办得这般隐秘。

  一闯进来,却不见罗卷,又见到这么多人,不由大吃一惊。

  及见到殿前廊下的古上人清奇古貌,似乎正在度化王子婳,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却听王子婳淡淡道:“要找罗卷?郑世兄还请别处去,不要搅了我的入道之典。”

  赶来的郑姓子弟却是荥阳郑阮,与他同来的还有“岗头卢”的卢似道与“土门崔”的崔明奇。

  这三人,或是出于私心爱慕,或是上承长辈之旨,俱都有迎娶王子婳之意,也是五姓中争娶汲镂王家女子的佼佼者。

  可当面对王子婳那明媚双目,还有玄清观里的局势,一时都不由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却见王子婳重又侧身,面向古上人而立,微微一笑:“弟子诚心入道,上师慈悲,请继续行礼。”

  五姓子弟见到这个场面,一时措手不及,不由呆住。有情急的只叫道:“不可!”

  王子婳不屑一顾,只以目光淡定地向古度示意。

  古度微笑着从子弟手中取过那一袭道袍来,双手抖开,一时只见丹霞一展。

  只听古上人道:“披此袍,别云泥;入此门,息尘机;束此发,得清逸;别此身,悟太一……”说着,展袍即披向王子婳身上。

  只听郑阮猛喝了一声:“不可!”

  他情急之下,抖手就打出了一道绳镖。

  坐于廊下的邓远公轻哼了一声,手上袍袖一挥,已随手将一柄木如意向那绳镖掷去,只听得“夺”的一声,那绳镖与木如意俱坠落于地。

  郑阮惊怒之下,身子已向前扑起。

  邓远公一起身,拈指作势,就向他点去。

  他不欲太过惊扰,动作并不大,作势之下,只攻其必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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