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双眼一合,王子婳就已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

  她犹有不甘,侧目望向古上人。却见古上人眼都不眨地望着场中二人的龙争虎斗。这样的硬仗,可不是寻常得见。他的眼角扫到了王子婳眼中的探寻,知道她的急切,可他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王子婳情怀欲裂,她不是男人,不关心那场仗是如何打的,她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这时她目无所寄,一垂眼,却看到了谢衣留下的那张锦瑟。

  那张锦瑟为谢衣所携来,想来是为了要在自己入道成为女冠时为自己抚上一曲,以为相送。

  王子婳向那张锦瑟靠近,走近了,不由俯下身,拾起它。然后,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抱瑟于膝。

  她忽然抬首,也许,这已是谢衣的最后一战。她要看着他。她和他都知道,在李泽底手下,这样的一战,必遭不幸。谢衣与她皆是出身名门,一双阅世之眼,在那百年阀阅的门第之下,久已锻炼得听头知尾,料定得一切行为的后果。

  可是,他还是不计后果。他要的只是这一战。

  因为,这将是他毕生中,唯一不计后果的一战。

  因为在他看来,这也是,他与她共同的一战。

  所以,她一定要看。

  她一抬眼,在李泽底九地黄流般的漫天拳掌下,似头一次见到了谢衣那江南子弟的风流雅致。

  她忍不住手里随兴轻轻地一抚弦。那五十根弦在她指上怆然一响,那声音勾连在弦间,久久不散。

  王子婳知道,谢衣平生所仰慕者,无过于嵇康而已。这时一望之下,只觉得谢衣的剑意,分明出自嵇子的《述怀》。

  嵇康曾有《四言赠秀才入军诗十八章》,那想来是谢衣的挚爱,因为他曾手抄过好几个版本送与自己。

  谢衣还知她喜读天下拳剑之谱,曾手录《两分剑谱》送给自己,那里面,夹杂题写的就是嵇康这《赠秀才入军诗十八章》,所以王子婳一见之下,即能明了谢衣手中的剑意之所在。

  人生寿促。天地长久。

  百年之期,孰云其寿?

  思欲登仙,以济不朽。

  揽辔踟蹰,仰顾我友。

  ……

  王子婳脑中忽浮现起这几行字。原来,平日静静无言的谢衣也并非全无自己的表达方式。他情知这一战的凶险,竟在剑意里说出了自己要说的话。

  那一段,分明在说起对自己入道一事的观感“思欲登仙,以济不朽。缆辔踟蹰,仰顾我友。”

  王子婳看着谢衣剑下之意,口中不由喃喃道:

  所亲安在?舍我远迈。

  弃此荪芷,袭彼萧艾。

  虽曰幽深,岂无颠沛?

  言念君子,不遐有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想起此生与谢衣的交游,还有谢衣那一向不欲对人轻言的身世。当真“虽曰幽深,岂无颠沛?”

  王子婳眼望谢衣剑意,一时不由情怀激动,脑中回忆起那份剑谱中的题字,随手挥弦,看到局势激烈处,口中已不由朗吟起来: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

  朝游高原,夕宿兰渚。

  邕邕和鸣,顾眄俦侣。

  俛仰慷慨,优游容与。

  ……这分明已是谢衣对自己的临别赠言。原来,他依旧还在祝福着自己与罗卷。

  可当此危局,罗卷何在?

  王子婳忍不住突然想起罗卷。因为这时,李泽底的拳势已霸道至极!

  眼见他一拳击出,黄流九派湍飞之下,万落千村狐兔奔散,眼见得谢衣一时半刻内必败。而在李泽底手下,败即是死。

  王子婳忍不住耸然立起,口中高吟,就要出手。

  邓远公已一怒睁眼,古上人垂首叹息,不料这时忽听得一剑锵然之响,后面廊顶,已有人挟剑出击,口中怒喝道:“竖子敢尔!”

  居然有人敢怒斥李泽底为“竖子”!

  ——可那一剑之发,奔腾流逸,李泽底在即将得胜之际,突然警觉。他抬眼一望,只见那剑来的方向,正背着太阳,而强烈的日光,一时迷了他的眼。他只见到一个黑影,如大野流韵,奔腾澎湃地向自己袭来。

  他面色陡变,那一剑奔袭之势,让他猛地想起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却是他平生最不想再见的!

  ——当年李泽底为苦修“黄流”之术 ,曾做过一件令自己永世亏心的事,可那件事,就曾为那人撞破。那人当时也曾一剑败了自己,还威逼自己立誓。

  他眼见这一剑之出,只觉当日丑事,与那场挫败同时袭来。

  一时抵不住记忆里那深深的悔恨恐惧,他突然收手,眼中大现惊恐,口中仓促喝道:“我说过此生永不见你。你既来,我就走!”说着,他猛然收手,身子向后疾跃,头都不回,仿佛不敢看清来人一般,一逃即已逃远。

  如此突变,却让满场之人惊呆。

  大家再想不到李泽底这般人物,竟会被来人一剑惊走。齐齐凝目向那来人看去,要看他到底是何等人物。

  却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愕然地持剑场中,呆呆地立着。

  ——那正是李浅墨,他心中正迷惑至极。如不是眼见谢衣遇险,他再不敢一剑奔袭向李泽底。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李泽底竟会被自己的一剑惊走。

  然后,他就看到谢衣。

  谢衣望着自己的神色,一半大是温暖,可另有一半,却似带崇敬。那崇敬分明不是针对自己,而是望着自己身后的人。

  李浅墨心中滞了滞,想起了那个看来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肩胛。

  然后,他忽望向王子婳:“罗卷托我传话。西州募后,只待他剑诛大虎伥罢,即是归来迎娶你之日。”

【九、西州募】

  

  “我要你娶她。”行至一处小山丘时,李浅墨忽停下步来,脱口喃喃道。

  这是去向灞陵的路。

  天上的光线正好,金黄黄的。向晚时节,雪正在化,路上泥泞,很不好走。可让李浅墨发愁的并不是这段路,而是自己在一时情怀激动之下,居然代罗卷向王子婳许下的承诺。

  这承诺,他拿什么去还?

他脑子中全无对策,只是觉得自己是真心的。唯一想到的情景居然是:自己会拉着罗卷的衣角,像一个小孩儿恳求大人似的,一遍遍,坚定、固执地对罗卷说:“我要你娶她。”

可罗卷凭什么要听他的?

  一想到罗卷的拒绝,李浅墨不知怎么,只觉得自己心里说不清地委屈,觉得整个世界亏负了他一般,亏得他想哭。

  他自己都觉得这种情形好笑。可是,自己的心情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像个孩子呢?

  柘柘跟在李浅墨身边默不作声。及至听到李浅墨失神下随口吐出的那一句话,她的一张小脸忍不住偷笑了开来。

  哪怕李浅墨自己都不承认,其实他心理有时还就是个孩子。

是孩子,就期盼美好,比如花常开,月常圆。也许,无论罗卷、还是王子婳,都是一个孩子所能遇到的最华灿的人物了。所以他固执地要求他们给他一个美好。

他不能容忍有人会拒绝给他这一分美好。因为那愿望,是在这一切动荡、一切分崩离析的世界中,他无意识地祈求的一场安慰。

  灞陵很长。

  那是一代帝王的葬所,何况还是一代强汉中一位明君的葬所,它自该拥有如此气势。它依山堆土,横长数百丈。

  距它不远,就是灞水。灞水上有桥,名为灞桥。当时人们送别,自长安出发,往往要直送至灞桥。灞陵风雪,灞桥折柳,俱都成了唐人流响千年的独特韵事。

  而如今朝廷大开西州募一事,招纳天下草野豪雄的“大野英雄会”,就选址于灞陵。

  李浅墨这是第二次来到灞陵。

  他到灞上时,正遇夕阳。一轮斜日在灞陵上方缓缓而落,越落越大,它用光影拨弄着世间万物。积累的余冬寒气和残雪正在消融,丝丝渗入泥土,在泥土深处无声地滋养着。

  春不远了,只怕一眨眼,就已是绿遍山坡。

  远远的灞水在斜阳下,泛着粼粼之波。灞水岸边矗立着几杆大旗,那是覃千河安下的营寨。整个营寨静默无语,却在无语中提醒着人们一个煌煌大唐的存在。

  明日,就是朝廷西州募“大野英雄会”的正日了。虎库正堂中,覃千河与李世民的一席对话,即已铺就此次迎纳百川的盛会。

  “欲收其器,先收其人”。

  唐天子修习的是天子之剑。他不争一刃之短长,要的是以己之长,御天下之短;集天下之所短,更为李唐之长。

  他要的是天子之剑一动,匹夫之剑麾集,随其所指,奔其所向,以天下畎亩为给养,天下斗士为虎库,混同四海,拓土开疆。

  李浅墨一望之下,看到的正是这般气象。

  可接着,他脑中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灞上时的情景。那一夜,大野龙蛇之会,是自己第一次接触到如许多的江湖草莽:

  天下已归唐天子,

  大野当还旧龙蛇!

  不知怎么,李浅墨想起这么一句,心中还是涌起几分激荡。

  当日的大野龙蛇之会,那该是……七年之前了。

  那日,除朱大锤身殒之外,张发陀、陈可凡、窦线娘乃至柳叶军、漫天王、历山飞、高鸡泊、孟海公等诸般人马,诸多弟子,当日英豪,如今安在?

  他们如果得知七年之后朝廷于灞上重开大野英雄之会,心中会做何感想?有些输赢,输的不是一时,而是一生。

  李浅墨忽觉得有些佩服他那个位居九五的叔叔,在他手下,李唐是一幅渐渐拉开的大幕,那幕下拉开的是属于他的、也属于他天下子民的煌煌盛世。

  可为了这幕布的拉开,多少英杰曾拼尽全力,最后却不得不黯然退场——其中也包括自己的父亲。

  以李浅墨这几年的听闻,父亲也堪称一代英豪。可当年的血色早已遭时间暗淡遗忘。

  转瞬的是兴废,而渴切的是堂皇。

  他侧眼望了一眼柘柘,心中忽生些许安慰。只见柘柘的小脸已重变回他刚遇到她时的样子,不复是那日他惊见的昭武少女模样。

  李浅墨累了,在夕阳中,灞陵原上,和衣眠风,蒙眬睡去。

  夜的黑幕像毯子一样压在李浅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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