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李浅墨已自己大笑答道:“可若是如此,我也太过耍赖了。蒙老丈赐教,小子又怎敢怯惧。能死在虬髯客手下,他时与师父相见,却也怪不得我说我此生玩得不够尽兴了!”
虬髯客眼见他英爽至此,正是大合自己胃口,不由大笑道:“好、好、好!平常听人说起那小骨头,老子一生自负,还只当世人悠悠之口,岂足凭信?今日见了你,倒不由对他佩服加上三分。今日我就与你打上一场,也算可略洗我今日才生的未得见那小骨头一面之憾。到时,你若输了,我扣下你,也不怕你师父不来领你。”
说着,他推案而起,就向堂下走来。没想李浅墨面色略暗,却什么也没说。虬髯客虽是豪雄,却也心细如发。忽然想到,口里忽低声喃喃道: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
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众人没想到他这样一个人,竟也可随口诵出《诗三百》之篇什来,一时不解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他口里念来,却全是疑问的语气。
却见李浅墨面色惨淡,虬髯客看向他的脸,已知答案,却犹不敢信,沉声道:“那小骨头,难道竟果然……”李浅墨缓缓低头。
虬髯客默然一晌,似也觉情怀惨淡。只见他立在那里搓了一会儿手,忽然走回自己案边,端起李浅墨适才掷回的那瓮酒,脸色若有追思。
可他不惯作此儿女之态,忽然大笑,举起那坛酒,就向肚里灌了下去。直待近一整坛酒被他饮空,才听他粗声大笑道:“当年大野龙蛇,如今尽归何处?”说着一摆手,“罢罢罢!老子今天情怀转恶,没兴趣玩人了。”
众人还不解他是何意思,却见他忽回过脸来,环目怒视道:“妙人不盈寿,蠢货遗千年。还不给老子滚!”
东宫与魏王府之人面面相觑下,犹不敢信,一时未能明白。及至明白过来,再顾不得面子,只见瞿长史与那六名护卫簇拥着魏王;杜荷、赵节、张师政等簇拥着太子李承乾,也顾不得面子,急急地就向门外散去。
倒是李浅墨一时没动。
他怔怔地望着那个老人,心中暗想:师父走了,自己心中悲痛,自是无可言说。可眼前这老人听说师父死讯,那一刹那间的情怀转恶,怆然神伤,却也是自己不能全然了解的。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话细想起来,却也令人伤怀。那些大野豪雄,曾共同拥有过怎样的一个时代?自己就算穷摹细索,却也不过仅能略窥一二了。
——想起师父曾有过的那么多他不知道的过去,不由让他心中更增伤感。略怔了一会儿,虬髯客对他一摆手:“你也去吧。”李浅墨怔了下,默默地就待离去。却听身后一个女孩儿的声音道:“等等我!”那声音大是惶急。
李浅墨一回头,却见那胡人少女一双美目正焦急地盯着自己。她似生怕自己抛下了她,急奔过来,一把就抓住自己衣角。
那边虬髯客一见之下,不由一笑。李浅墨脸上没由来地一红。
却见虬髯客似乎霎时间心情转好,冲着自己与那少女背影叫道:“记着,你还欠我一战。”
李浅墨后背一挺,感觉到那胡人少女硬塞进自己手中的纤手,感觉到虬髯客那一语中的凛然之味与浓烈的生趣,心情一时竟然豁朗起来:师父说得没错,这个世界,毕竟还是有很多东西是如此有趣,如此惹人玩味,又如此引人期待……
【六、乌瓦肆】
乌黑乌黑的瓦,在这片街坊里高高低低地错落着。这一片街道相当逼仄,两边人家伸出的屋檐也矮,简直紧紧地逼着行人的头。
这一片街坊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掺和着油香与劣酒香的气味,再有,就是妇女们头上那浸着油汗的脂油气。屋檐间的路,本该是直的,却被那屋檐以及檐下延伸出来的各式各样的买卖夹得七歪八扭了。那些买卖五花八门,满眼望去,到处都是人。只觉街被屋檐挤着,人被声音挤着,鼻子被气味挤着,挤来挤去,却挤出股压抑不住的热闹快活来。
这里名叫“乌瓦肆”,是长安城中市井百姓们顶好的取乐去处。只见卖吃食的,樗蒲赌博的,唱曲子的,弹琵琶的,斗鸡的,跑解马的,耍百技的乃至操持皮肉生涯的……真是应有尽有。
别看这里门面不太光鲜,可那门面光鲜的去处,普通百姓也去不起。这里起先是长安城中劣等布匹的集散地,凡是苦哈哈们要沽衣服,多半就要到这儿来。如今,却成了百货杂汇、吃食杂耍的一个去处。
听着门外无时无刻不有的杂乱人声,李浅墨却感到一点安然。
他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重回长安后,每逢心情低落,或情怀难堪时,他总愿来这里坐上一坐。
自从西州募事罢,与罗卷一别,一晃眼,也过了这么些日子了。
这些日子里,他又经历过很多……如今,他眼望着门外那些拥挤的人群,简直觉得前日渭水滨上遭遇的一切恍如一梦:名马、快刀、美人儿,那是那些王孙公子们的生活……他想起那日出了参合庄以后,见到李承乾先前陷落进去的手下也都被放了出来。他们个个惶急,急着离开这地儿,生怕虬髯客改了主意,再把他们拘了进去。可那山庄所在,四周原是个极大的阵图。急切之间,哪里找得到出路。李浅墨一出来,就见瞿长史与杜荷都抢着要与自己打招呼,李浅墨不耐与他们交接,当时一携那胡人少女,清啸一声,飞身就上了树梢。
他一路飞奔,那些东宫与魏王府的人紧随着他的脚步儿,终于走出了那片山谷。出得谷来,李浅墨就待远遁,忽听得身后一个热烈的声音叫道:“兄弟!”
李浅墨几乎忍不住要回头。
他听出那声音是太子承乾的。当时他身形还是顿了顿,顿了下后,他更是加快速度,携着那名胡姬,就此绝尘而去。
说起来,他自幼孤独,在最小最小的时候,他也是在这个长安城长大的。那时还是跟谈容娘和张五郎生活在一起——细想下,已有多久没念及他们了?李浅墨不由摇了摇头。当时,每遇到街坊里小孩子们欺负他,他是多么希望那时能有个哥哥!
可是没有,只有偌大个长安城和小时自己那渺小而又渺小的孤独。
没想多年之后,在参合庄外,却听到了这一声“兄弟”的叫声。
……那还是他堂哥的呼唤。
李浅墨猛地摇了摇头,他望向街上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不愿想起李承乾与李泰其实是他的堂兄弟。他也不是他们的兄弟!自从重返长安以来,他租住在一处平常的巷陌里,见惯了市井小民寻常人家那些窘迫寒苦的生活。前日见到李承乾与李泰侍从簇拥,鲜衣怒马的日子,他不觉钦羡,反觉疏远……那不是他要的生活。
如今想来,他哪怕幼失父母,那却也像是生命对他别样丰厚的馈赠,否则,此时此日,他只怕跟他的堂兄弟们也没有什么不同。
想到这儿,李浅墨再次摇了摇头:他不想要那样的生活。
这时,他坐在“牯老酒肆”里,一个人寂寂的。
鼻子里是熟悉的炝牛肉的味道,这是“牯老酒肆”顶出名的一道菜。可那气味,那些劣酒的香与嘈杂的人声,今日却遮不住他的心事。为那份拥挤嘈杂,反倒似把他心底的事给逼了出来。
——为了前日的事,他心里其实始终有一个结。
照说,李世民本是他的杀父之仇,可那日,他却救了他的两个儿子。一想到这儿,李浅墨就不由心中苦笑。
虽说自从见了母亲云韶之后,他对自己的父亲早没了什么感情。可那杀父之仇在他心里始终还是个结。
但时也、命也、运也……他不想碰上的终究还是碰上了,只望以后都不再碰上才好。可他又怀疑,在自己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期待可以重遇的。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他的兄弟们。哪怕教养不同,环境迥异,但对于孤独如他般的人,那多少也是在这人世间少有的一点牵系。
正这么想着,却听一个女声软软的道:“好难找啊!费了这么大力气,终于找到你了,找得我快累死了。”
李浅墨一抬头,却见那胡人少女正站在自己面前。
只见她还是穿着一身杂七杂八的亮色衣裙,那些颜色要是凑到别人身上,只怕就会跟打架也似,可在她身上就偏是不同,无论多少种颜色,都比不过她颊上那点鲜活的气色。
这少女仿佛天生不知愁苦,无论处境怎样,总要把自己装扮得如此明媚鲜丽。许是她的姿容太过明艳,李浅墨在她面前一直就有些拘谨。这时他还是不由得就觉得尴尬,讷讷道:“找我做什么?”
——那日,他因怜惜这胡人少女,不知把她送到哪里去。她虽有个哥哥,可正是她的哥哥几乎把她卖与魏王了,只怕那时她最不愿见的就是自己的哥哥。李浅墨不知如何安顿她才好,问她有没有去处,她也连连摇头,只好把她带回了长安城自己的住处。
可这下却苦了他自己。他的住处本就狭小,要安放下自己与她两人已大是不便,更何况还有房东那好奇的目光。这两日,李浅墨总是一早起来就留些钱与那胡人少女,自己一个人出来闲逛,轻易不好回去。没想这时她却又追了出来,也不知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却听那少女笑道:“你是我的主人,我当然要找你。”李浅墨吓了一跳:“什么?”那胡人少女诧异道:“那日,不是你把我赢回来的吗?”
李浅墨只有点头。
只听那少女道:“那你又如何能不认账?赢了就是赢了,我也情愿让你赢的,你总不能赢了我之后再拍拍手说跟我全没干系吧?”
李浅墨这下真的急了,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却听那少女软声道:“主人,可是要我效仿你们汉人的规矩,先给你行个礼,你才肯认我呢?”说着,她不管地上油污,竟俏生生地跪了下去。
这么个地方,又跑出来这么个美丽的少女,旁边早有无数人在偷偷看着。猛地见她就这么跪了下来,四周一时窃议之声大起。
李浅墨急得面色紫涨,连连伸手去拉她。
却听那少女道:“主人,这下你认我了吧。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叫珀奴。”李浅墨愣了愣,情急之下一时都没听清。
却听那少女重复道:“主人,我叫珀奴。不知你该怎么称呼,我叫你主人呢,还是仿照汉人的习惯,叫你什么 ……公子?”
李浅墨这时已急得狼狈非常,失措无地,只能跺脚道:“快起来好不好……我叫李砚,你以后叫我名字即可……这儿这么多人……”他几乎都忍不住哀求起来,恨不得说声,“求求你了……”
那少女却眼波一转,软声道:“你说这儿人多,那是要我回家再跪吗?”
李浅墨只觉得自己头嗡的一下大了,真恨不得自己那日没去那个渭水滨,就不会惹来这么多麻烦。
却听那少女道:“主人,记得呀,我叫珀奴。我什么都会做,会唱曲,会弹琵琶,也会斟酒。你记得啊,主人,在你之前,我还从没这么告诉第二个人我的小名的。如果哪一天主人要丢了我,那我情愿去死。”
说及“死”字,她的神情一下刚烈起来。
李浅墨也不知她们胡人究竟是什么规矩,这时听她说到“死”,想起那日她在魏王刀下宁死不从的神情,当时只觉钦佩,这时却觉得一股冷汗从后脊梁炸起,他本打算想个什么法儿把她送到哪儿安顿了,却一时再也不敢想了。
他们两个轻声细语,旁人只见动作,这里杂声又大,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像在演哑戏一般。
没想,猛可里,却有一个声音道:“兀那姑娘,可是那小子在欺负你?若是他欺负你,跟我说,我与你作主!”
那声音甚是粗豪,似是刚才进门,恰好看到这一幕。
李浅墨吓了一跳,拿眼一看,却更吃了一惊。单听那声音,他以为进来的是条汉子,可细一看,却见是个女人。那女人长得既高且壮,差不多比自己还要高,身材也结实,看着都似比自己健壮。他一身渔家打扮,黑黑的脸膛上健康地透着红晕,左手提着个渔叉,肩上背着个渔篓子,篓子内不时簌簌而动,想来里面还有活鱼。
李浅墨一呆,却见那女子正凶狠地盯着自己。想来她一进门,就见珀奴跪在地上,又听着个“死”字,就以为是自己在欺负人家少女呢。
珀奴也正向那女子望去,只觉得她英武飒爽,生得与自己真真不同,口里不由欣羡道:“好漂亮的姐姐!”
论理,那女子生得虽五官端正,却浓眉大口,只怕没一个汉人会觉得她好看。可珀奴的语气却纯是出自真心。那女子愣了下,不由脸上一笑,冲她道:“你才是真美呢。”
一语赞毕,她立即略过不提,似不惯称赞人的长相,皱眉道:“可是因为你生得好看……”她戟指指向李浅墨,“那小子就欺负你?别怕,你只管跟我说,我帮你打得他满地找牙去,看他以后还敢凶言恶语欺负我们弱女子。”
珀奴脸上就粲然一笑,正待接话,却见这酒肆的主人牯老已连连走了出来,张口招呼道:“灞姑,劳驾你亲自送鱼来了?打发个小厮可不就行?……误会误会,这位小兄弟,平日最是斯文有礼的,哪里会欺负人?”
珀奴也在一边笑道:“他是我家主人。”
那女子皱眉道:“就算你家主人,也不兴这么随意折磨人的。”
珀奴似是看那女子极为顺眼,不顾她身上的鱼腥味,竟凑到她身边,笑盈盈地道:“他没欺负我……”说着,她附在那女子耳边轻声道,“……我是故意给他跪的,好看他着急着好玩儿。”
那女子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粗声道:“没趣!我还以为他是仗势欺人,哪承想是小男女闹别扭。”
说着她皱眉望向珀奴道:“你为什么一口一个主人?哪日他娶了亲,自然喜新厌旧,只怕那时,对你就再不会如此好了。依我说,你还是趁早打主意,赎身出去为是。”
李浅墨只觉自己的头都嗡嗡作响,这都哪儿跟哪儿?他也不好分辨得,只能默默地坐在那里发窘。却见那女子最后犹扫了自己一眼,哼了一声:“好生生一个后生,仗着自己长得细生,就不学好,我生平最厌见到这等人物。”
李浅墨心中只觉得冤屈,又不好作声得。却听那灞姑冲牯老问道:“自从那日后,那些混混可曾再来打搅你?”
牯老满脸是笑:“有灞姑出马,打得那批小混混满地找牙,他们如何还敢再来?不说别的,市井五义的名头在咱这长安城内那是如何响亮!说起来,还真没好生谢谢您呢。”
说着,他接过渔篓,递给伙计,叫他去称,边还使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