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辛无畏常自大笑:“索千里还跟我争强,如今,他老婆不过是我的小老婆,他儿子喊我喊爹还看我想不想答应,他索千里又待如何?”
所以索尖儿一到十岁,就从辛家逃了出来。没多久,他母亲在辛府也就抑郁以终。从小以来,索尖儿在辛家可没少吃那父子俩的苦头。辛桧师从乃父,而索尖儿一点儿功夫,却不过是在吃他打骂之下硬是自己照着父亲留下的点路数硬憋出来的。两人一别不见,其实也有六七年,这时重新碰上,新仇旧恨,忍不住一股脑儿发作开来。
辛桧家学渊源,自幼练武,功夫自较索尖儿纯熟。可索尖儿本是胆大心细之人,当日与市井五义相斗,都斗得五义中人悚然心惊。他这点功夫,可是街头巷尾一刀一拳拼出来的,虽不花哨,但极实用。加之辛桧托大,才交上手,竟迭番遇险,脸上险险没被索尖儿搧上两耳刮子。
他心惊之下,由不得拿出压箱底的功夫。李浅墨在旁边看着本还担心,生恐索尖儿伤还未好,吃不住这番恶战。这时看了几眼,忍不住放下心来,心头却也不由暗暗生敬,觉得索尖儿那些招数,虽大半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却也端的实用。他有意要相助索尖儿,这时忍不住耐下心来,细看两人的出手路数。
两人这一打,一转眼已斗了个盏茶工夫。辛桧心中焦躁,他只道索尖儿不过是自己家里出来的一个小杂种,何曾把他看在眼里过?这时见居然斗他不下,忍不住又惊又怒。眼睛一转,已有了主意,只见他冲身后那班公人喝道:“还看着做什么,这些不法之徒,能逮几个,给我先逮几个回去,城阳府还立等咱们回话呢!”
说着,他眼睛还斜斜地扫向李浅墨与珀奴,他见李浅墨文弱可欺,珀奴明艳美丽,暗示手下公人先抓他们两个回来再说。
他如此做,自是要搅乱索尖儿的心神。
那些公人听他指令已下,应声就凑上前来。照理,他们人少,索尖儿这边人多,强弱分别甚大。可索尖儿手下,人虽多,若碰上别的坊里的混混,打起架来,自然敢不要命的拼过去,可这时对方都是衙门里的人,惹恼了他们,以后又如何在长安城厮混?心下先自怯了。
若是平时,眼见对方来抓,他们不敢硬斗,自会一哄而散。可这时,他们见老大正与辛桧斗着,自不肯抛下他们老大先走,一时只见,小校场里,尘土弥漫,却是索尖儿那百来个手下,人人躲避着那帮执着铁索来拘的公人。
李浅墨在旁边看得也不由得眉头紧皱。若论出手,对方区区十几个差人,就算加上辛桧,也不在他的话下。可他这时出手的话,不只关联上自己,却还关联着这百来个混小子。若让他们与衙门的仇就此结下,只怕日后……想到这儿,他心底未免踌躇。
眼见得对方躲避,那些差人一时气焰更盛,手中铁索铁尺只管胡抡出去,偶尔打着人,就响起一两声痛呼。却有几个年小的已被他们铁索拘住。
李浅墨正自犹疑着要不要出手,却听得一声惊叫,却是索尖儿手下的一个极小的兄弟正被对方铁索拘住。
然后,只听场外一个稚嫩的声音叫道:“啊!小白,快跑!”
却见那声音方叫罢,一个人影已飞奔到那个小白身前,伸手就待解他脖子上的索子。
李浅墨听到声音,已知来的是龚小三。
只见龚小三情急兄弟被困,挺身去救那小白,没想自己反陷入那帮差人围困。只听那些差人笑道:“居然又来了一个不怕死的!”扬起铁尺,就待向龚小三砸去。
李浅墨见这下出手极重,一提身形,就待相救。
却听得校场外一个声音怒喝道:“还不给我住手!”
那些差人,论起功夫,不见得如何,但为人却最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
辛桧方自与索尖儿苦战,眼见索尖儿因担心兄弟,似也在担心惹怒公门的后果,心下不由得意,这时听到有人喊“住手!”,不由闻声笑道:“又来一个乱吠狂叫的。你也不睁大了你那狗眼看看,看看爷们是谁,你也敢叫爷们住手!”
他一语未完,却吃惊地发现,自己手底下那帮差人,竟然真的一个个都住了手。
辛桧心下一怒,不由冲手下呵斥道:“你们呆着干什么?给我抓人啊!”却见自己的手下挤眉弄眼地示意他。
他侧首一望,却见校场外站了几个仆役模样的人物,为首的那人管事装扮,一副管家的模样。
辛桧怒望向那人,喝道:“你是何人?差爷们办事,你也敢来打岔,活得不耐烦了?”
却见那管家模样的人笑道:“差爷?那看你当得好大的差了。”
辛桧方待反唇相讥,却见那个管家模样的人已脸色一变,喝道:“不管你当多大的差,在场中人,凡是官居二品以下的,都给我住手!”
他这一句话,语气托大得简直到了极点。辛桧听了又怒又惊,他本待不信,可他天生是个乖觉的人,直觉长安城中,敢这么喊的,只怕从上到下怕就没两个。眼见对方有恃无恐,他心下有些虚了。虚晃一招,就待脱出战团,摸清形势再说。
但他与索尖儿相斗,仗着索尖儿身上有伤,也不过斗得个旗鼓相当,这下分神之下,想要脱身出来,只觉颊上一痛,猛地被索尖儿抽了好大个耳刮子。
索尖儿手下那批小混混,只听得人人一声欢呼。
辛桧捂着脸后退,胸中羞怒相激,就待不管不顾,要下令宰了面前这些孙子。
却见一个最老成的差人已赶紧凑到他身边,俯在他耳边低言了几句,辛桧不由就有些色变。
索尖儿见辛桧已退,自己也停下手来。他扫眼打量了下场中局势,却见校场边站着几个贵族人家仆役类的人物,他自幼不喜这些人,也不在意,冷笑冲着辛桧睥睨道:“打啊,怎么不打了?你既做了城阳府的狗,难不成还怕别人家的狗?”
这句话,竟把校场边上的那几人也骂在了内。
那边几个仆役忍不住就脸上一怒。
却见那管家模样的人只淡淡笑了下,似是不以为意,拍拍手,早有他手下的人飞奔到龚小三面前,伸手代他取下了他好伙伴小白脖子上的索子,怒目瞪向那些公人。
那些差人竟似怕了他这一个奴仆,嘿嘿地尴尬笑着。却见那管家已缓步向前,含笑冲龚小三问道:“小管家,我们护卫不周,让你受惊了。请问,哪位却是你家公子?”
众混混猛地见到这么一个穿罗着锦的富贵人物冲龚小三说话竟这么温和有礼,人人吃惊得张大了口,回不过神来。
龚小三方待答言,却听辛桧捂着脸哼声道:“索尖儿,别以为你靠上了什么大人物,我姓辛的就怕了你!今日到此为止,回头咱们乌瓦肆见。有种,你就真来乌瓦肆开堂立派,到时看我再怎么收拾于你……”
他一边叫,一边带着那些差人,倒退着去了。
索尖儿打在他脸上那掌,想来极重。他一边退,一边手捂着脸,话都说不清。
众混混见他败逃,得意之下,有尖刻的已在叫道:“慢走,不送!且慢……辛大爷,把你被打落的牙捡了再走不迟啊!”
旁边一群小混混跟着哈哈大笑。
“这些,真的都是你的?”
珀奴仰望着头顶的雕梁绣栋,索尖儿一脸紧张地看着脚底下的锦罽羊毡,两人忍不住几乎同声开口问道。
这儿是一所华屋,却仅是这不知几进的院落里无数华屋中的一间。房间里的陈设,俱都是珀奴与索尖儿见所未见的……厚软的地毯铺在那么齐整的方砖地上,装饰的瓶子折射着奇异的釉彩、窗棂上折枝雕花的图案,胡榻上精致镶嵌着的螺钿……这一切混杂在一起,让人大起“别有人间”之感。
珀奴幼时也算出身在胡商世家,索尖儿少在辛府,多少也算见识过些世面,却再未见过这般华丽舒适的屋子。
方才,那位李管家在场,他两人还不好意思啧啧称奇。这时见他好容易退下了,留下李浅墨、索尖儿与珀奴休息梳洗。索尖儿与珀奴憋了这么久,忍不住——叠声地就向李浅墨发问起来。
——那位李管家在小校场喝退辛桧后,由龚小三引见了李浅墨。
他对李浅墨执礼甚恭,对索尖儿等人也极为周到客气。哪怕索尖儿这样一向最厌见豪门家奴的脾气,竟也挑不出他的差错来。
李管家把他们全都引回到朝阳坊,看着这么豪奢的院落屋宇,索尖儿和珀奴忍不住目瞪口呆,何况那位李管家还自管自一叠声地向李浅墨请示道:“公子可觉还有哪些地方不适意?该换的告诉我,不合意处也说给我,我赶紧就吩咐下去叫他们改。我家帅爷与夫人早吩咐下来了,叫小的一定要伺候好公子。”
李浅墨也正暗自吃惊。他跟随肩胛,游历天下,见过的世面原本不少,可他见过的多是残破后的桂殿兰宇——肩胛似乎性耽于此,喜欢看那些颓败后的奢华与裂出缝隙、炸出了无数细纹的壁饰彩绘,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等全盛时的华宅丽舍。
这“连云第”李浅墨还是头一次来。自从肩胛故去,他虽一向知道自己是有着这样套大院子,有着这么注大资财,却一直没兴趣前来看看。为只为,他怕自己一见伤心,想起它是怎么来的。
好在今日有索尖儿与珀奴为伴,看到他们两个吃惊的样子,李浅墨不由微微一笑:“大概是吧。”
其实他虽知道这院子既是李靖输与肩胛的,手笔必然极大,却再也没想到居然会华贵丰赡到如此程度。
却听索尖儿一声长叹:“你早说啊!”说着,他身子向后一倒,挺尸似的一下就倒在那块出自波斯的厚软地毯上,一边出神,一边伸手抚摸那地毯上的毛:“吓得我方才,好半天都不敢把脚往这上面踩。”
他一边抚摸还一边叹道:“真不敢相信,这样比床都好的东西,竟真的是给人踩的。”
珀奴在旁边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来到屋子里,一直就在盯着李浅墨。
却听索尖儿问道:“那管家是谁?好大的威风,居然敢喝叱什么:‘凡是二品以下的,都给我住手!’吓得辛桧屁都不敢放上一个,只能甩手就走——他却是什么来头,居然有这么大的口气?”
说着,他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从小到大,我只见辛桧那杂种有他爹罩着,到处作威作福,还是头一次看他吃瘪,真是痛快啊痛快!只可惜不是吃在我手里……”他不由扼腕一叹。
李浅墨轻声道:“我猜他是李靖的手下。”
他不想提起李靖的名字,但索尖儿既问,他也不好不答,所以答话都是轻声的,似乎这样,就算自己未曾提起过他。
索尖儿扑楞一下坐起,诧声道:“英国公?”
问完他还忍不住咋舌。要知李靖这等豪杰人物,在长安城中长大的少年看来,确实已近传奇。
李浅墨正自想到肩胛与李靖风角之战那夜,忍不住情伤,猛地发觉珀奴冲自己扑来,一把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兴奋道:“原来那算命的阿喀莎说得不错!她说我会碰到一个王子,我真的碰到了,你果然就是一个王子!”
——王子?
李浅墨听到珀奴这么说,只觉前世今生所有的际遇一起向自己的头顶笼罩而来,忍不住轻声一叹:“王子?不错,我算个王子。不过却是个息王子,过去的隐太子的息王子。”
可他的感喟忽然被一阵闹声打断。
却听窗外这时却响起一片哄闹,正是索尖儿手下那帮弟兄。
李浅墨与索尖儿要过去看看,珀奴也要跟着来。李浅墨一时微笑道:“你、却只怕不方便。”
说着,他与索尖儿出了门,无奈珀奴跟屁虫似的在后面跟了来,李浅墨赶也赶不回去。可才转过垂花门,见到后面一个青砖铺地的小院,那院中有井,井上的一个轱辘被人不停地摇着,不停地用个朱漆桶打上水来,就听得珀奴惊叫了一声,一脸羞色,转身就逃。
原来,那小院里、井边上,正有索尖儿的那帮弟兄在那儿冲洗。有的脱得只剩了小衣,有的连小衣都没有穿。李浅墨望着青砖地上从他们身上冲下来的水,只觉五颜六色,怕是可以拿去做画画的颜料了,心中不由觉得好笑。原来他们才到连云第,索尖儿的弟兄们就跟了来。这么多破衣烂衫的小子跟随着李浅墨,却也让那管家大吃一惊。他不好表现出来,问李浅墨有什么吩咐,李浅墨就让李管家叫人带他们先去冲洗冲洗,再给他们准备点干净衣服。豪富人家办事,果然不同。索尖儿的这帮兄弟好有百多个,要凑齐这些人的衣服本来也非易事,可这时,只见几条条凳上,满满地撂着一套套簇新的衣履。那衣服都是青崭崭的新,一长排乌靴整齐地摆放在院墙边上。
这时,只见一院子的水珠在空中飞舞,太阳在天上明晃晃地照着,那水珠下是一个个少年光润的躯体。
索尖儿与李浅墨互望一眼,两人忍不住同声开口道:“原来,有钱的感觉,真好!”
只不过索尖儿的话里,多了“他妈的”三个字。
两人异口同声,说罢,忍不住笑了起来。
【十七、嗟来堂】
“怎么?索尖儿要在乌瓦肆开堂?”
铁灞姑不由大感意外,讶然地望向毛金秤。
这时,他们兄妹俩正坐在乌瓦肆的暮色下。
他们是坐在屋顶,四处望去,到处都是一小片一小片鱼鳞瓦叠加的屋脊,像是一片瓦的海洋……自家的房顶,别人家的房顶,从上面看都连在了一起,像乌云四合的浪。
这么在一起抱膝坐着,是很久以来他们兄妹俩养成的一个习惯了。
毛金秤与铁灞姑相识已久,在铁灞姑还是个小姑娘时就认识了。从那时起,他们就很能明白彼此的心思。
却见毛金秤点了点头,低声叹道:“倒是这小子脾气烈,知道十九坊的流氓盯上了他,索性扯起旗子就跟他们干上了……你三哥确实老了,凡碰到事,远愁近虑的,只管瞻前顾后,再没有那小子那么爽快的脾气了。”
铁灞姑一时无语,良久伸手拍了拍毛金秤的肩膀,摇摇头,似是在说:你不老,你怎么说得上老呢?
暮云四合,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
铁灞姑知道毛金秤发出的感慨是真心的,也知道他心头的伤感。
可她知道自己不需要再说什么,单只是这暮云四合,彼此抱膝坐着,就有一种厚实的安慰感温暖地笼罩在彼此四周了。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就跟毛金秤一起在这里坐过。那时毛金秤还年轻,自己也还是个小姑娘,他时常伤心自己长得不够好看,身材又短小,所有女人,怕是没一个看得上自己的;再后来,让他伤心的却是学艺终无所成,虽名列市井五义,但他自知,终此一生,自己的修为跟真正的绝顶高手相较,有非常大的一段差距……
五义中人,要数毛金秤平日里最是脾气温和,滑稽有趣,可铁灞姑知道他心头的伤。让她感佩的是,不管三哥心头有多少的伤,也不管那伤如何终日在他心底折磨着,却只把他磨得越来越善良起来。
两人都没说话,却似有一句感喟始终在彼此身边徘徊。在铁灞姑嘴里,没吐出口的是这样一句:“你这个老毛头啊!”而在毛金秤心里,没说出口的却是:“我的老妹子啊……”
所以什么也不需说,两人并坐,已觉温暖,因为彼此已经懂得。